崇厚這個名字在中國近代史上被提起,主要是因為《里瓦幾亞條約》。這一條約嚴重損害中國領土和主權,受到朝野人士一致譴責和唾罵,清政府也拒絕批準。該條約系崇厚擅自與俄國政府所簽訂,因此也被稱作《崇厚條約》,崇厚本人因此條約從仕途巔峰一下子身敗名裂,淪為階下囚,被清政府定罪斬監(jiān)候,差點掉腦袋。此事雖已過去一百多年,但在國際關系與領土、領海爭端紛紜復雜的今天,很有必要研究崇厚這個近代史上重要人物的所作所為,重溫崇厚誤國的歷史教訓,以示警戒。長期以來,由于崇厚在歷史上的反面人物形象,尤其是擅自簽訂《里瓦幾亞條約》一事為世人所詬病,有關崇厚的資料極為分散與零星,因此對崇厚的專題研究頗為缺乏,與其占有的重要歷史地位頗不相稱。湯仁澤先生所著《經(jīng)世悲歡:崇厚傳》,是一部彌補這一缺失的史學力作,該書詳盡地占有崇厚的各種歷史資料,廣泛搜集海內(nèi)外相關的研究成果,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盡可能地復原歷史真相,不僅對研究崇厚本人,而且對人們研究晚清史特別是外交、洋務領域的諸多人物、事件和歷史現(xiàn)象有很大的參考價值。
崇厚(1826-1893),字地山,滿族鑲黃旗人,出生于名門世家,累世貴顯,是金代皇室完顏氏的后裔。家族中五代進士,顯赫一時,其父麟慶官至湖北巡撫、江南河道總督、兼署兩江總督,其兄崇實官至駐藏大臣、四川總督、盛京將軍、刑部尚書,父子三人皆位高權重。實事求是地說,崇厚當初并非只是靠家庭顯赫背景而自身一無所長的昏庸愚昧之徒。洋務運動初期,崇厚追隨恭親王奕訢,較早贊成辦洋務,且以“辦事勤能”得到奕新的賞識。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崇厚協(xié)助奕新與英、法代表談判,簽訂《北京條約》。咸豐十年底(1861年初)崇厚擔任駐津三口通商大臣,主管天津、牛莊、登州三處口岸的通商和外交事務。在三口通商大臣任上,他先后參與了和普魯士、葡萄牙、丹麥、荷蘭、西班牙、比利時、意大利、奧地利等國訂立通商條約及章程的活動。相比京城中那群思想頑固不化、對世界劇烈變化極其愚昧無知的滿洲王公大臣來說,崇厚當時算得上是一位粗通外交和洋務的滿族官員了。早在成豐八年(1858年)三月,天津??谲娗槲<?,崇厚奉命襄理僧格林沁在大沽??谵k理海防,親眼目睹英法聯(lián)軍堅船利炮之威力,因此他積極主張購置新式船炮加以仿制,促使軍隊近代化。李鴻章1862年設立上海洋炮局,1865年建立江南機器制造局,崇厚急起直追,于1866年秋在天津置地、購買機器、聘用外國技師,開始籌建工廠,至1870年天津機器制造局建成,初具規(guī)模,成為北方京津地區(qū)最早最大的近代軍工企業(yè),為此事用心與出力甚多。
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三日(1870年6月21日)天津教案爆發(fā),崇厚作為這一事件的主要責任者,本該受到相應處分,然而其仕途命運卻因禍得福,出現(xiàn)了某種戲劇性的變遷。其時,因教堂及教民與當?shù)孛癖姺e怨深久,終于引發(fā)沖突,法國駐天津領事豐大業(yè)、秘書西蒙及修女、教士多人被激憤的天津民眾打死,望海樓教堂、育嬰堂、公館、洋行等被焚燒,震驚中外。各國公使紛紛聯(lián)銜照會總理衙門,要求派軍隊保護,并以武力相要挾。法國公使羅淑亞作為欽差大臣來到北京,氣勢洶洶,興師問罪,欲進一步擴大事端。崇厚平日偏袒、庇護教會、傳教士及教民,與釀成此事件不無關聯(lián),為此受到天津士民普遍怨恨。清廷先后派出曾國藩、李鴻章赴津查辦此案。崇厚身為主管天津地區(qū)外交事務的最高長官三口通商大臣,本該對此事件負主要責任,但清廷最終對崇厚只輕輕“降一級留任”,不但留任,旋即還委以重用,而其下屬天津知府張光藻、知縣劉杰卻被革職流放黑龍江,另有二十人被正法,二十五人被充軍,并向法國賠償巨款。為維持“保和局”、“不起兵端”這一準則,曾國藩在案件辦理過程中不得不聽從崇厚的意見,事后只得以“外慚清議,內(nèi)疚神明”而自責。之后,在法國公使脅迫下,清廷派遣崇厚作為欽差大臣出使法國,專為天津教案向法國政府賠禮道歉。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赴外國賠禮道歉的專使。1871年1月25日崇厚到達法國馬賽,正遇上普法戰(zhàn)爭結(jié)束,法國戰(zhàn)敗,拿破侖三世被俘,法蘭西第二帝國崩潰,共和制的資產(chǎn)階級臨時政府建立。接著又爆發(fā)巴黎公社革命,法國政局一片混亂。待大局稍定,崇厚一行才抵達巴黎,法國政府卻又一再刁難,欲添加無理條件和要求,以致崇厚備受輕慢,一直未能遞交國書。崇厚只得離開巴黎,前往英國和美國,靜觀待變。此種情形下,法國政府態(tài)度遂有所改變,崇厚重新返回巴黎,向梯也爾總統(tǒng)遞交了國書。說明天津教案中的責任者包括官員和民眾已受到嚴懲的處理結(jié)果,事件得以終結(jié)。在這一過程中,面對法國政府的各種刁難,崇厚及時向國內(nèi)總理衙門通報情況,總體來說應對還比較得當,同時,因當時受普法戰(zhàn)爭重創(chuàng)及法國國內(nèi)政局反復動蕩,法國政府無心亦無力在天津教案一事上長期糾纏不休,諸種因素成全崇厚完成了外交使命。這一下,崇厚衣錦榮歸,備受恩寵,撈足了政治資本,在清廷最高統(tǒng)治者兩宮太后眼中,崇厚是個不負厚望的外交人才,又是可以信任的自家子弟,不僅宮中大事找他商量,讓他接替去世的兄長崇實擔任盛京將軍要職,還為日后派他作為欽差大臣出使俄國奠定了基礎。
沙俄長期以來一直覬覦我國新疆領土,支持阿古柏分裂勢力搞叛亂。1871年7月,沙俄趁新疆阿古柏叛亂、清廷一時無力收復失地之機,悍然派兵占領了伊犁,雖口頭上假惺惺地向中國政府表明占領是臨時的,等到中國政府在當?shù)赜兄伟材芰r就將伊犁歸還中國,但實際上企圖永遠占據(jù)這片領土,為此將伊犁劃歸七河省直接管轄。這顯然是沙俄趁火打劫之舉。清廷與俄方多次交涉,沙俄一再拖延,企圖造成長期占領的事實。在陜甘總督左宗棠等官員的堅持下,嚴辭駁斥了李鴻章一派的放棄新疆論,清廷終于下決心出兵新疆。左宗棠親自率領大軍挺進新疆,節(jié)節(jié)取勝,迅速平定了阿古柏叛亂,至1877年12月,收復了除伊犁以外的南疆、北疆全部失地。左宗棠在軍事上取得的重大勝利,粉碎了沙俄企圖竊居新疆為其所有的陰謀,為中國收回伊犁主權創(chuàng)造了良好條件。按理說崇厚在此時出使俄國,交涉歸還伊犁問題,處于比較有利的外交形勢,可是崇厚卻輕易墮入俄方設計好的陷阱,擅自簽訂喪權辱國條約,也把自己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光緒四年五月二十二日(1878年6月22日),清廷派盛京將軍、吏部左侍郎崇厚為出使俄國欽差大臣,在上諭中特別說明:“崇厚尚能辦事,于中外交涉情形,亦俱熟悉,是以特派前往駐扎,相機辦理?!绷露蝗?公歷7月20日)再下諭旨,將崇厚升格為“全權大臣,便宜行事”。而同時被任命出使英國、法國的欽差大臣曾紀澤卻沒有“全權”的頭銜、待遇和權力。足見崇厚之使命關系重大,清廷對他的信任之深厚。然而崇厚接受使命后,根本不去花費精力研究新疆及伊犁形勢,出發(fā)之前,只顧連日酒宴餞行,“酬酢之多,苦無暇晷”。更重要的是他本該走陸路,途經(jīng)新疆,這樣既可考察伊犁實情,又可和最了解西北邊陲形勢的左宗棠商量,避免外交失誤,但崇厚卻執(zhí)意要走海路,經(jīng)歐洲直接抵達俄國都城圣彼得堡。他在對新疆及伊犁前沿實情一無所知,根本認識不到伊犁問題重要性和復雜性的情況下,就匆匆上路。當時朝廷中有官員對此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如翰林院侍講張佩綸上奏本指出崇厚赴俄走海路為大錯:“使臣議新疆必先知新疆,自宜身歷其地,體察形勢,知己知彼,則剛?cè)岵倏v,數(shù)言可決。今航海而往,不睹邊塞之實情,不悉帥臣之成算,胸無定見而遽蹈不測之地,將一味遷就乎?抑模棱持兩端乎?事事遷就則不能,語語模棱則不可,不必許而許之則貽害,不必緩而故緩之則失機。是猶醫(yī)者未嘗切脈辨證而懸揣以處方,安在其能中款竅乎?臣度左宗棠責任重,更事多,雖整軍經(jīng)武,正辭盛氣,以臨俄人,此自疆吏之體則然耳;其老謀深算,必有持久通變之策,決不孟然僥幸,以生戎心?!彼€明確要求朝廷“無庸授與崇厚全權便宜名目”,以免埋下隱患,這樣做,“遇有重件創(chuàng)舉,馳奏候旨,則所以為使臣地者稍寬。若貿(mào)然從事,一諾之后,便成鐵鑄,不慎于始,雖悔何追”。這些苦口良言后來皆不幸而言中。
當年12月31日崇厚一行抵達圣彼得堡,1879年1月20日向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遞交了國書。俄國高官和商會多次舉行高規(guī)格的盛大宴會、舞會來款待崇厚,崇厚被俄方熱情、友好的假像弄得昏頭漲腦,洋洋得意,哪里還去警惕談判對手的陰險狡詐和狼子野心。俄方的一系列花言巧語使得崇厚忘卻了自己是為奪回失地而赴俄談判的外交使命,反而倒過來一味替俄方說好話。遲至3月15日他才顧上給總理衙門奏報出使俄國的經(jīng)過,電文稱:“外部允還伊犁,商辦通商,分清邊界,其商虧,并代收代守兵費,已允還給數(shù)目尚未說明,尚無圖利之心?!辈⒃偃龔娬{(diào)自己與俄國原駐華公使布策的私人交情:“布策亦渭前在天津及為駐京使臣,與臣相識計有十余年之久,察其情意頗為款洽,臣當告以奉命前來系朝廷慎固邦交之意,嗣后辦事總當以兩國有益和好為重……布策亦言,如本國之命深愿和衷商辦?!眱商旌蟪绾裼衷陔娢闹姓f:“前信外交允還伊犁,商辦交收清界章程,我允其通商,允還代收代守兵費,請代為面奏,并照會凱署使,囑其電致外部,代達中國謝意,并將彼此允還大要,聲明定章,交收迅速辦理。再布策密云:并無因利多索之心。”崇厚甚至對俄方稱“伊犁用費及伊犁俄民補恤兩款,則以數(shù)目無多”也信以為真,根本沒有認識到伊犁除了重要的軍事戰(zhàn)略地位外,還有著極其重要的經(jīng)濟戰(zhàn)略地位,是中俄陸路通商主要商道的必經(jīng)之地,對俄國經(jīng)濟尤為重要,沙俄正是以保護本國商業(yè)利益為借口而出兵侵占伊犁及周邊地區(qū)的俗語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遠在新疆主持軍務的左宗棠在上奏朝廷的折子中,一針見血地揭穿俄方采用的談判手段是:“此次崇厚全權出使,嗾布策先以異詞(飠舌)之,枝詞惑之,復多方迫促以要之?!痹谏扯淼木牟邉澫拢绾窆还怨缘厣狭算^,不但沒能利用當時的外交與軍事有利形勢盡快地完全收回伊犁主權,反而一步步喪失外交主動權,完全被沙俄牽著鼻子走。
俄方代表格爾斯、布策與崇厚于3月初開始談判,他們得寸進尺,貪得無厭,從通商、分界、補恤俄民三個方面向中國政府不斷提出無理要求。以所謂“分界”來說,原本同治三年就已明確兩國界址,但俄方悄悄將塔爾巴哈臺、伊犁、喀什噶爾三處界址重新修改。愚蠢的崇厚把俄方繪制的伊犁一處的分界地圖寄給總理衙門,奕新等人將之與同治三年伊犁將軍明誼所定界址相比照,發(fā)現(xiàn)“于西境、南境各畫去地數(shù)百里,并伊犁通南八城之路隔斷,致伊犁一隅三面皆為俄境,彈丸孤注,勢難居守”,遂驚呼“此萬不可許之事”,并立即通知崇厚“將通商、分界、償款各節(jié)通盤籌畫,以昭慎重”。接著,崇厚又給總理衙門寄去《新議通商章程十七款》,這些內(nèi)容均關系到西北邊陲外交和商務往來要計,總理衙門更加感到事態(tài)嚴重,將原件飛遞陜甘總督左宗棠察核。左宗棠詳細分析條款的利害關系,指出俄方不僅意欲侵占我伊犁周邊大片領土,使伊犁成為三面被圍的一座孤城,而且在新議界址中其他地方也大大有利于俄方,在通商方面更是擴大到嘉裕關以內(nèi)蘭州、秦州、漢中直達漢口、宜昌等處,“蓋欲為俄商廣貿(mào)易之路,而不為華商留一生機也”,“意在盡茶絲之利歸之俄商,盡陜甘、新疆之利并之俄國。星使(指崇厚——引者注)欲以誠感之,恐怖策貪狡居心,非誠所可動也”??偫硌瞄T一些大臣此時也看清了沙俄的狼子野心,認為“此次收還伊犁或致與不收還同,或且不如不收之為愈”。崇厚的輕率讓步使朝廷甚為擔憂,為此警告崇厚“利害所關,必當權其輕重,未可因急于索還伊犁轉(zhuǎn)貽后患”。然而崇厚根本不以為然,該爭的不爭,該堅持的不堅持,不該讓步的輕率讓步,在隨后的談判中擅自答應俄方提出的其他條件,唯唯諾諾,低聲下氣,急切地催促俄方將條約草案送呈沙皇審批,使俄方代表喜出望外。這年10月2日,崇厚與俄國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里瓦幾亞條約》。該條約共十八條,其主要內(nèi)容為:伊犁歸還中國,但伊犁西境霍爾果斯河以西,伊犁南境特克斯河流域以及塔爾巴哈臺(今新疆塔城)地區(qū)齋桑湖以東土地劃歸俄國;允許俄國在蒙古、新疆免稅貿(mào)易,增辟兩條到天津、漢口的陸路通商路線;俄國除在喀什噶爾及庫倫兩地原設有領事外,并允許在嘉裕關、烏里雅蘇臺、科布多、哈密、吐魯番、烏魯木齊、庫車等地再設立領事館:中國向俄國賠償兵費五百萬盧布。崇厚因家中夫人此時身患重病,歸心如箭,竟然“不候召命,擅自歸國”,在沒有得到朝廷允許的情況下便匆匆整理行囊回國交差。事后他在自述中辯解說:“屢次磋商,頗費唇舌,只以我國兵力已疲,庫款支絀,邊防又不足恃,欲維大局之安危,不得已而勉應之,簽字換約。旋即拜折復奏,并迎折起行。”充分暴露其虛弱膽怯、焦躁不安、畏俄畏洋,卻又驕縱專橫、妄自尊大、罔顧國法、僭權越位的心態(tài)。就這樣,沙俄通過這一條約,不僅獲得五百萬盧布的賠款,還獲得了中國新疆大片領土,更重要的是取得了天山隘口的控制權,簡直比通過一場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冒險所獲取的利益還要多,而中國只換得一所孤城伊犁。崇厚卻愚蠢地以為自己從俄國人手中要回了伊犁,是為朝廷立了一功。
條約內(nèi)容傳到京城,朝野駭然,群情憤慨。朝廷官員紛紛上書,嚴辭譴責崇厚“違訓越權”、“辱命誤國”,要求重治其罪。尤其是清流派官員張之洞、黃體芳、張佩綸、寶廷等人要求朝廷廢除崇約、嚴懲崇厚的呼聲最為激烈。清廷于是宣布將崇厚革職查辦,交刑部嚴加議處,并將所簽條約交王公大臣們重新審議,商討補救方案。在朝廷上下強大輿論壓力下,清政府又將崇厚定為斬監(jiān)候,接著宣布改派曾紀澤出使俄國,重新談判條約。
俄國得知崇厚遭嚴懲后十分惱怒,不僅其駐華公使氣勢洶洶向總理衙門責問,聲稱系對俄侮辱,而且發(fā)動各國駐華使臣全力申救崇厚。人們十分清楚,俄國表面上在拯救崇厚,實際上是借機尋釁,施加壓力,目的是迫使清政府批準給俄國帶來巨大利益的《里瓦幾亞條約》。在俄國極力鼓動下,英、法、美、德、意等各國駐華公使積極“從旁調(diào)停”,要清政府釋免崇厚。同時,俄國政府調(diào)動兵力,派多艘軍艦來華,又派多艘兵船到圖們江,意欲封堵港口,在各國商人中引起恐慌。沙俄在我國西北和東北邊境部署重兵,進行軍事恐嚇,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恭親王奕新、北洋大臣李鴻章、南洋大臣劉坤一等人為避免戰(zhàn)爭,欲免崇厚死罪,而張之洞等清流派官員則指責“今者俄人恫喝,英法居間,首以赦免崇厚為請,而南北洋大臣張皇人告,樞臣不再汁,廷議無深謀,既無能戰(zhàn)之人,安有萬全之策?”他們力主不赦免崇厚,積極備戰(zhàn),以應付沙俄挑釁。清流派官員反對列強蠶食中國,其愛國熱情誠然可嘉,但他們將維護清廷的“綱紀”看得過重,如張之洞所言“崇厚目無君父,貽害國家,其罪甚于耆英百倍。有臣若此,除論斬之外,本無他條可緩”,而對外交“務實”一面,清流派官員則無切身體會與經(jīng)驗。1880年6月21日的一次廷議中,張之洞說:“與其寬崇厚之獄,不如盡從俄約十八條?!眲⒗ひ获g斥說:“此何說耶!不過謂紀綱重于疆土也,此則宋、明諸公之遺唾也。以俄約論,其中自有委曲,崇罪未必致死,朝廷亦必不殺之,上年所爭亦不過不殺崇已耳。使當時真殺之,則劫侯無可藉手,安得有今日之和盤妥處?但不依俄約,則不免決裂,患在目前;若依俄約,則莫杜覬覦,患在日后?!痹兹务v英公使、此時已開缺回湖南湘陰老家休息的郭嵩燾從曾紀澤來信中看到崇厚與俄國簽訂的條約十八款,在日記中全文照錄,憤慨抨擊說:“崇地山收回伊犁一空城,竟舉天下大勢全付之俄人,至是而益知總署諸公之罪,無可逭矣?!泵鎸Ξ敃r主戰(zhàn)派受到一片喝彩,反戰(zhàn)主和派遭到唾罵的形勢,郭嵩燾決心“以身任天下之詬譏”,毅然寫下論伊犁事宜六條上奏。他分析崇厚之所以貽誤國家的原因:“查崇厚貽誤國家,原情定罪,無可寬免。然推其致誤之由,一在不明地勢之險要,如霍爾果斯河近距伊犁,特克斯河截分南北兩路,均詳在圖志,平時略無考覽,俄人口講指畫,乃直資其玩弄;一在不辨事理之輕重,其心意所注專在伊犁一城,則視其種種要求,皆若無甚關系,而惟懼收還伊犁之稍有變更;一在心懾俄人之強,而喪其所守。臣奉使出洋時,以崇厚曾使巴黎,就詢西洋各國情形,但言其船炮之精,兵力之厚,以為可畏。”他又說:“崇厚名為知洋務,徒知其可畏而已,是知其勢而不知其理,于處辦洋務終無所得于心也,一在力持敷衍之計而忘其貽害。臣在巴黎與崇厚相見,詢以使俄機宜,僅言伊犁重地,豈能不收回。頗心怪其視事之易,而亦見其但以收回伊犁為名,于國事之利病、洋情之變易,皆在所不計?!蒙頂?shù)萬里之遙,一切情勢略無知曉,惟有聽俄人之恫喝欺誣,拱手承諾而已。”郭嵩燾還提出:“朝廷以議駁條約加罪使臣,是于定約之國,明示決絕,而益資俄人口實,使之反有辭以行其要挾。崇厚殷實有余,宜責令報捐充餉贖罪,而無急加以刑以激俄人之怒,即各國公論,亦且援之,以助成俄人之勢。臣所謂定議崇厚罪名,當稍準萬國公法行之者此也?!惫誀c所指出的崇厚誤國之由十分在理。崇厚表面上似乎熟悉洋務(尤其是前番為天津教案出使法國為其撈到相當政治資本),但其實并不懂得洋務,崇厚根本不知外洋情形而又十分畏洋,這是他誤國的根本所在。郭嵩燾提出按萬國公法議定崇厚罪名,合情合理又合法,這也由于郭嵩燾有首任駐英、法公使的經(jīng)歷才能提出這一方案?!肚迨犯濉氛f:“未幾,而俄事棘。崇厚以辱國論死,群臣多主戰(zhàn),微調(diào)騷然。嵩燾于是條上六事:日收還伊犁,歸甘督核議;日遣使議還伊犁。當赴伊會辦;日直截議駁,暫聽俄人駐師;曰駐英、法公使不宜遣使俄;曰議定崇厚罪名,當稍準萬國公法;日廷臣主戰(zhàn),止一隅見,當斟酌情理之平。上嘉其見確,已而召曾紀澤使俄,卒改約?!笨磥?,郭嵩燾的六點主張是起了一定作用的。
清廷改派曾紀澤為欽差大臣出使俄國,重新談判改約,有如虎口奪食。難度極大。沙俄進行軍事恐嚇,又以“非先釋崇不能議事”要挾,曾紀澤請求朝廷釋免崇厚罪名,朝廷只得先暫免崇厚死罪。為幫助曾紀澤與俄方談判,總理衙門官員吸取前番教訓,對崇厚所簽訂的《里瓦幾亞條約》及附件逐條剖析,審訂簽注,分別列出《中俄條約十八條》、《中俄陸路通商章程》等條約中有必不可行者,有尚屬可行及舊章已行者,作為重開談判的依據(jù)。曾紀澤上奏折提出:“竊惟伊犁一案,大端有三:曰分界,曰通商,曰償款;籌辦之法,亦有三:曰戰(zhàn),曰守,曰和?!彼J為“曰戰(zhàn)”、“曰守”都不可取,惟有“曰和”為上策,在談判桌上盡全力維護國家領土主權與利益,以達到改約目的。這是曾紀澤基于對當時國際國內(nèi)形勢、實力的了解與判斷得出的結(jié)論,因此他不輕易附和國內(nèi)清流派的激進主張,反對同俄國開戰(zhàn),擔心兵戎一啟,后患不可收拾。光諸六年六月二十四日(1880年7月30日)曾紀澤一行抵達圣彼得堡。此時沙俄一方面在中國北部、東部、西部集結(jié)重兵,軍事威脅不斷升級,一面借口清廷仍監(jiān)禁崇厚以辱俄,大肆要挾,遲遲不愿重新談判。目的很明顯,企圖拒絕或緩辦改約一事。面臨俄國大軍壓境,清政府也調(diào)動兵力作了相應準備,以防不測。為促改約,堵住俄方的借口,六月二十九日(8月4日)曾紀澤致電總署:“俄外部以未商改約之先,罪使籌兵,從古所無,非先釋崇不能議事?!逼咴鲁趿?8月11日)他再電告:“懇免崇厚罪名?!边@樣,清廷于七月初七日(8月12日)下諭旨宣布加恩開釋崇厚,并令曾紀澤妥慎辦理所議條約。
崇厚獲釋出獄了,但俄方并不愿意使談判順利進行,設置種種阻撓。俄陸軍大臣米留金專門召開特別會議研究對策,會上格爾斯堅持談判應在北京而不是圣彼得堡舉行,也不以曾紀澤為談判對手。俄外部大臣熱梅尼威脅說:“如彼此意見不洽,吾人可令布策前往北京,藉以避免顯示決裂之痕跡?!辈疾咭褎由碓谕本┑穆吠旧希皇窃谠o澤一再堅持下,后經(jīng)熱梅尼電奏沙皇同意,布策奉召回俄,中俄談判才在圣彼得堡繼續(xù)進行。熱梅尼極其霸道地聲稱:“惟不論談判之地何在,吾國艦隊固始終留在彼處作為一種威脅也?!痹o澤在此種困難情形下,按照朝廷旨意,“據(jù)理相持,剛?cè)峄ビ?,多爭一分,即少一分之害”,他吸取崇厚被愚弄被恐嚇的教訓,不懦弱不屈服,采取“與之事事面爭”之策略,在界務、商務、償款三件大事上“悉心計較”,及時用電報和總理衙門相互通氣以取得共識,并電請總理衙門代奏。在候旨期間,曾紀澤與布策先行商議條約章程底稿,“逐日爭辯,細意推敲,稍有齟齬,則隨時逕赴外部,詳晰申說,于和平商榷之中,仍示以不肯茍且遷就之意”,對崇厚原訂約章作了多處修改。
經(jīng)朝廷允準,光緒七年正月二十六日(1881年2月24日)曾紀澤與吉爾斯、布策在圣彼得堡簽訂《中俄改訂條約》。四月十八日(5月15日)清政府批準《中俄改訂條約》。曾紀澤經(jīng)過七個月的艱苦努力,在談判中取得了一些勝利,維護了中國的部分領土主權和利益,減少了崇厚簽約造成的損失,尤其是爭回了伊犁西南境特克斯河流域,但新條約中不得已仍保留著《里瓦幾亞條約》中的一些條款,失去了霍爾果斯河以西地區(qū)和北疆的齋桑湖以東地區(qū),因此《中俄改訂條約》仍是一個不平等條約。盡管如此,能通過談判讓沙俄將已吞下去的東西重新吐出來是極不容易的,在晚清外交史上當屬罕見的勝利。這一勝利在國際上影響重大。英國駐圣彼得堡大使德費倫說:“中國逼使俄國做了她從來沒有做過的事,那就是吐出了她已經(jīng)吞進的土地?!蔽鞣街饨皇芳荫R士說:“左宗棠用血和鐵平定了喀什噶爾,而現(xiàn)在曾紀澤又光榮地用和平方式收回了伊犁,中國在他的許多世紀的歷史上向來是慣于軍事勝利的,但是像曾紀澤這樣的不流血的外交勝利,在他的經(jīng)驗中卻還是一個創(chuàng)舉。從這次經(jīng)驗中,帝國的大臣們吸取了教訓。在一個距離雙方同樣遠近的邊界上,這個國家已經(jīng)準備作戰(zhàn)——正如它的勁敵也作好了準備一樣;而且,因為有了準備,才發(fā)現(xiàn)外交畢竟還是一個更好的武器。但是,外交之所以能夠取得勝利,只是因為帝國已經(jīng)準備好有效地去使用武力,勝利是毫無疑問的?!惫饩w八年二月初四日(1882年3月22日),中俄兩國特派大臣在伊犁互換文約,中國正式接收伊犁,伊犁終于重新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
崇厚為何犯下擅自簽訂《里瓦幾亞條約》的重大過失呢?首先當如前文所述郭嵩燾指出的崇厚“不知洋而又畏洋”,這是他昏庸誤國的根本所在。此亦是當時清廷內(nèi)一班王公貴族之通病,而崇厚更為典型。崇厚表面上似乎熟悉洋務,尤其是前番為天津教案出使法國為其撈到相當?shù)恼钨Y本,使兩宮太后和朝中要員認定他是懂得辦洋務的干才,但實際上崇厚所謂的懂外洋通洋務是“只知其勢不知其理”,只知道洋人船堅炮利,心中十分畏懼,惟求妥協(xié)了事。其次,崇厚身為家世顯赫的滿族親貴,其見識平庸、才能不足卻極為自負,不可一世,而任人唯親的清廷最高統(tǒng)治者和王公貴族將他看作“自己人”、“自家子弟”,視為心腹,寵信尤加,使他更是有恃無恐。他在出使俄國之前,張佩綸曾請朝廷敕令崇厚走陸路經(jīng)新疆赴俄,既可了解伊犁前沿實情,又可和陜甘總督左宗棠商量討教;還請求朝廷不要授予崇厚“全權大臣,便宜行事”的名目,以避免其貿(mào)然鑄成應允俄方之大錯。但清廷最高統(tǒng)治者及總理衙門自身失職未下敕令,而驕橫的崇厚也根本不可能聽進耳去,遂一意孤行,一條道走到黑。他在圣彼得堡簽訂《里瓦幾亞》條約后,竟然“不候召命,擅自回國”,更表明他妄自尊大、有恃無恐、罔顧國法到了何等地步,一般的官員或大臣怎么敢如此狂悖呢?熊月之先生在為《經(jīng)世悲歡:崇厚傳》一書寫的“序言”中要言不煩地指出:“崇厚受命于動亂之秋,危難之時,作為洋務大員,處理、辦理其父祖輩未曾遇到的時代難題。這時候,他以往的知識儲備顯得遠不夠用,他以往的顯赫家世、豪門生涯反而成為他辦理洋務的負面因素。他辦理伊犁交涉、擅自簽訂《里瓦幾亞條約》,都與他公子哥兒的閱歷有關。他與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洋務官僚是同時代人,相對于崛起于草茅之間的曾、左、李,他對復雜世事的理解,對人心惟危的體察,要遜色許多,縱橫捭闔的能力也相形見絀。他最后因外交措理失當而身敗名裂,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大變動時代那些沒有經(jīng)世之才卻強作經(jīng)世之事的官宦子弟悲劇的寫照?!边@確是一針見血的警世箴言。
崇厚本人出獄后,并沒有省愆悔罪,吸取教訓,而是到處拜客,利用自己的關系網(wǎng),通過家人或好友不斷為其申冤叫屈,希望朝廷為他翻案,自己有朝一日能東山再起。他家底富有,曾多次用向朝廷捐款來積極表現(xiàn),以利復出。光緒十年八月初七日(1884年9月25日)崇厚奉旨捐軍餉銀三十萬兩。兩個月后正值慈禧太后五十壽辰,崇厚“蒙恩賞給二品銜”。次年六月初三日他又奉慈禧懿旨,為三海工程捐銀十萬二千兩。光緒十五年十一月間,崇厚拜訪翁同龢,“欲勸沈陽捐糧濟江南”,翁勸他還是折價成銀錢捐贈為好。崇厚的侄子嵩申任內(nèi)閣學士,后升任刑部尚書,光緒十二年十二月,嵩申“為厚請正一品封典,并上賞蔣佳夫人‘樂善好施’匾一方”,但朝廷沒有答復。盡管崇厚費盡心計多方努力,可是朝廷終因他“獲咎情節(jié)較重,均著毋庸置議”,崇厚復出的希望最終成為泡影。光緒十九年二月初九日(1893年3月26日),六十八歲的崇厚在北京舊宅病故。可笑的是,在崇厚死去三十年后,早已下臺的廢帝溥儀于1922年12月1日結(jié)婚時為崇厚“平反”,接著于次年元旦頒布“上諭”,宣布對崇厚“著開復原官、原銜翎之”。這已是民國十二年了,溥儀為尸骨已朽的崇厚演出了這樣一幕滑稽鬧劇,只能成為后人笑談。
(湯仁澤:《經(jīng)世悲歡:崇厚傳》,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