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十幾年前了,我宿舍的墻外是田野,大半是菜地。中間有兩條南北向的小路。我每天已習慣了從東邊小路往南再從西邊小路往北轉(zhuǎn)著圈遛彎兒。西邊小路旁的菜地里有碎磚頭壘成的兩間小屋,四周圍著籬笆,間雜一兩聲犬吠雞鳴,頗引人起歸農(nóng)之思。小屋的主人姓劉,不知其名,姑稱之劉老漢。我在小路上遛彎兒,他在路旁彎腰弓背打整菜地,總要有意無意地互瞅上幾眼。終于打起招呼了,“吃了嗎?”“吃了,你吃了嗎?”“吃了?!?br/> 一個穿西裝上衣的壯小伙子騎著自行車從這里經(jīng)過,劉老漢的狗在籬笆墻里“汪汪”起來,小伙子本已走遠了,倏又踅了回來,那狗仍復“汪汪”。小伙子下了車沖劉老漢嚷道:“你他媽的狗‘汪汪’什么?!闭l都看得出來,小伙子是回來找碴兒。老漢說:“它在屋門口哩,只是‘汪汪’?!毙』镒诱f:“‘汪汪’就是不行!”有點盛氣凌人了。我想劉老漢該對答一句硬話了,可他低著頭忙活菜地一聲不吭。小伙子更來氣了:“它再‘汪汪’就打死它!”打狗還看主人哩,這哪是沖狗,是沖著人來了。我盼著劉老漢反唇相譏,可他照舊低著頭連大氣都沒出。小伙子余怒未息,一騙腿跳上自行車又找補了一句:“打死它吃肉?!睋P長而去。我目睹此情此狀,為之不平,對老實忍讓、木訥謙和的劉老漢憐憫起來。從那以后是我先開口了:“吃了嗎?”“吃了,你吃了嗎?”“吃了。”
春花秋月,夏晚冬晨,日復一日,我照常遛彎兒,劉老漢照常拾掇菜地。直到有一天,這時天已抹黑,我恰好碰上,劉老漢正和一個小瘦猴兒樣的人拉拉扯扯,小瘦猴兒提著個小布口袋。我問是咋回事,劉老漢說:“他是小偷,正撬門哩,我正碰上,把門弄壞了,他得給修整門。”我也幫劉老漢說:“偷東西撬門是犯法,你不照人家的話辦,弄到派出所去,你說哪合算?”小偷估摸著是躲不過去了,低著腦袋跟隨劉老漢進了小屋。第二天,我問劉老漢門修好了沒有,劉老漢說:“門框上的鐵絲松動了,沒有斷,我擰了擰,擰好了??偹銢]丟東西,放那小偷走了?!卑浲臃穑灭埲颂幥茵埲?,劉老漢有菩薩心腸哩。
是五六天之后了,天已昏黑,唯獨劉老漢的小屋窗戶里亮著燈光,給空曠的田野帶來一絲溫暖。我邊走邊瞅那燈光,猛地一個黑影閃到我面前,驚詫之余,定睛一看是劉老漢,拿著一根木棒。他脫口而出:“原來是你。”我問:“你當我是誰?”他說:“我當是那小偷哩?!蔽覇枺骸霸趺从质悄切⊥?。”他說:“他纏磨上我了,不是砸門就是砸窗戶。這不,我在屋里點上燈,藏在玉米地里盯著他哩。”我說:“這小偷是咋的了,放了他還不依不饒,真真是欺人太甚?!?br/> 仍是“日復一日”??蓜e小瞧這四個字,它最是能消磨人,就說那小偷吧,已是折騰得沒了勁兒偃旗息鼓了。我照常遛彎兒,劉老漢照常打整田地。故事到此本應打住了,最圓滿的結(jié)局也應到此打住??墒莿⒗蠞h偏偏走到我背后悄聲說:“同志,我這兒有書本本,你給瞧瞧?!边呎f邊打開藍布包,是幾本少頭無尾的武俠小說。我說:“你還喜歡看閑書哩?!彼缓靡馑嫉卣f:“我不識字,你看這書值多少錢。”我說:“這書不值錢,頂多當廢紙賣個一角兩角。”他瞪大了眼、張大了嘴木然呆住了。我問這書是咋回事,他吞吞吐吐地說:“是那個小偷的?!?br/> “是那個小偷的”,只這一句話,我也瞪大了眼、張大了嘴木然呆住了。因為我想起了東方圣人的“性善”“性惡”那句話,還有西方哲人的“人心中有天使也有魔鬼”那句話,當然這僅是書本上的說道。而劉老漢卻給這說道作出了一個生動而具體的注釋:就是只有當自以為是強者或理直氣壯的時候,那魔鬼才蠢蠢欲動哩。他心中的魔鬼竟是被小偷的幾本破書給引誘出來的。
選自《燕趙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