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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寞

        2012-12-24 00:00:00喬葉
        小品文選刊 2012年7期


          很多時候,感覺自己是非常寂寞的。秋種盡后殘陽暝,門掩松邊雨夜燈。大約也就是如此罷。
          
          一次,去一個很豪華的賓館赴宴,正在雅座間推杯換盞笑語歡詈,忽然看見一個瘦小的老人站在門邊,黝黑的臉上布滿皺紋。他手里提著一個白色的編織袋,從袋里鼓起的輪廓看,很像是易拉罐。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們,沒有人注視他。我沒有情態(tài)地掃了他一眼,便繼續(xù)應(yīng)酬著,可潛意識里感到他正在默默靠近我。驀然回首時,他正彎腰撿我身后的易拉罐。他驚惶地和我對視了一眼,竟把罐子摔到了地上。響聲驚動了其他人。你在這兒干什么?有人以不失風(fēng)度的溫和口吻嚴(yán)厲而厭惡地斥責(zé)道。他沒有回答,很快地退了出去,快得讓我來不及再看他一眼。酒宴重新繼續(xù)。面對著滿桌佳肴,我忽然失去了胃口,表面依舊談笑風(fēng)生,心里卻空落落地充滿寂寞。如果我是那位老人又會怎樣呢早我想起自己幼年偶然進(jìn)城時,晾奇地?fù)崦愤呅∞I車的情景,仿佛現(xiàn)在修長的手指上還蒙著昨日淡淡的灰塵。
          
          生命的圖像盲目而繁雜,似乎人人都有不幸。而一些不幸的人把另一些不幸的人踩在腳下,心安理得。我是下者時,忿忿不平,我處上風(fēng)時,又倍覺凄冷。滄桑的足跡轉(zhuǎn)移著,瞬間就輪回到你我之間,面對這真實(shí)而空白的一切,你還能說什么呢?
          
          一個冬夜,我圍被而坐,沒有開燈。只呆呆地凝視著錄音機(jī)上孤艷的指示燈一明一滅地閃爍著,不知想些什么。忽然電話鈴響起來,拿起話筒,竟是遠(yuǎn)方一個朋友的長途。沒有寒暄,她徑直問道,又是一個人呆坐吧,干什么哪?我輕輕笑著,未語淚下。是的,她在南方的商城奔波,我又在這北方的小城干什么呢?我突然想起某次在監(jiān)獄參觀時見到的大幅標(biāo)語,你是什么人?這是什么地方?你來這里是干什么的?管教人員解釋說這是為讓犯人靜坐思過而書寫的。然而在我看來,這句話蘊(yùn)含的深刻的哲理意味對每個人都適用。正如我此刻獨(dú)坐時,用這些話捫心自問,卻久久難言,仿佛我是自己生命的犯人。不知沉默了多長時間,我掛斷了電話--那是我第一次主動掛斷了網(wǎng)友的長途。之后,我靜靜地坐著。一種刺心的孤獨(dú)和寂寞席地而起。我不否認(rèn)我是個很努力的人,為自己想要的一切而不停奔走。每天跑新聞、忙采訪,晚上寫筆記搞創(chuàng)作。喜歡跳舞、又善美食、愛和嗣友暢敘、又極習(xí)慣于逛街......我無法拋棄作為俗人的一切欲望,可我又是一個殘酷的思考者。我可以隔絕別人,卻不可以隔絕自己。生活艷麗渺茫、真實(shí)而虛華,我無法逃避面對自己時那銳利的目光和復(fù)雜的感覺。--而這個時候,我感覺寂寞。
          
          常常在風(fēng)雨動窗之夜研磨著卡夫卡、愛默生、張愛玲、夏洛蒂這些人類的精魂,同時也在研磨自己。人類轟轟烈烈描紅畫錦的文明史外,總有一些傷逝與冷寂、遺憾與過失,于是悲哀與憂郁就必然占據(jù)了另一種沉重的高度。而靈魂在高處的人,哪一個沒有漫長而恒遠(yuǎn)的寂寞呢?
          
          寂寞不是古廟風(fēng)嘯,不是霜重葉寒,不是石床孤坐,不是野流深澗,亦不是高樓望斷拍遍欄桿。古墓邊的枯木、野地里的紙灰,舊墻上斑駁的蝕痕......不,這些還都不是寂寞!寂寞是什么?有時嘉賓滿座笑語喧然,我應(yīng)酬敷衍著,在心里卻與他們毫不牽連;有時與家人親切地閑談絮聊著,卻為著那和美之中微妙的距離和小小的利害沖突而感到陌生和畏懼;有時在主席臺上面對無數(shù)雙眼睛作演講,內(nèi)心卻分解出一個我來觀看臺上激語軒昂渾灑自如的自己,從而滋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黯然心態(tài)。--在我心里,寂寞是一種真實(shí)而深刻的心情,孤立于萬丈紅塵之中,無以分析。無以組合,無以言釋,無以驅(qū)趕!無以潛沒。它龐大得無處可容,又細(xì)微得無處不入。
          
          一個星期天,我和朋友在市貿(mào)易大廈買東西。朋友有急事下樓打電話,我在樓上等她。人很多,各個柜臺的生意都很好。我靠在一個花柜前。小姐您買什么花?售花員過來問。
          
          謝謝,我不要。
          
          那么請把位置讓給別的顧客。
          
          我退到了一個鞋柜旁,依然是同樣的問話和有禮貌地驅(qū)辭。環(huán)顧四周,難以駐足,我只好要了一杯冷飲站在食品柜旁慢慢啜吸。不經(jīng)意地瞥見遠(yuǎn)遠(yuǎn)的穿衣鏡里有自己小小的身影,不斷被遮住又不時地露出。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軀殼是那么脆弱而不可依存,仿佛承受不了那么多有形無形的重負(fù)。如潮的人流里,我就那樣面對自己站著,心情靜寂而清涼。
          
          我還很喜歡一個人看戲,很熱鬧的那種戲,坐在偏座上。舞臺上的人都涂抹著夸張的脂粉,生動地唱念做打。生旦凈未、美伶女優(yōu)、秀才公子,王侯皇室......多豐富的世界啊。一日五千年,千年月依舊。再看看人物出場時的獨(dú)白,有的莊重,有的詼諧,有的潑辣,有的雅致,他們對著觀眾席剖心露腹侃侃而談。我曾無理地設(shè)想,若是千年以前,他們作為唯一的個體和真實(shí)的生命獨(dú)居一室時,還會說小二姐我家鑼鼓喧天,一個人漫無邊際地聽著,想著,戲散了。演員們忙著合影、搬道具、嬉笑打趣,水袖和蓮步又飄搖到哪里去了呢?無端的問著自己,笑著自己,輕淡的寂寞與哀愁便如晨風(fēng)一樣悄悄彌漫開去。
          
          寂寞是個隨時都可能偷襲你的具有天使品質(zhì)的魔鬼。
          
          總覺得男人與女人的寂寞是不一樣的。男人的寂寞是沉甸甸的、巨型的、膨脹的,有孤獨(dú)中的絕望,絕望中的堅持,孥持中的無奈。而女人的寂寞則是細(xì)細(xì)的,
          
          碎碎的,輕輕揚(yáng)揚(yáng),一地飛花,滲人心懷。
          
          其實(shí),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只要有一個真正的靈魂,我相信他們都會寂寞,并會珍重那些寂寞時刻和寂寞情懷。因?yàn)榧拍m然無聲,卻實(shí)在令人心旌搖曳,動魄驚魂。而寂寞情結(jié)的源起,則是因?yàn)閷ι举|(zhì)的意識與愛戀。
          
          國偉薦自《喬葉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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