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過生日是吃面條的,以喻長壽長命。生日文化,中外相差極大。老派人家小孩子不讓過生日。生日這天稱為“母難節(jié)”,是母親受盡生產(chǎn)痛苦才將你帶到人間,因此“母難節(jié)”要吃素,要向母親磕頭。所以老早小孩子只有過百日、過周歲,沒有過生日之說。唯有成年之后,家庭較富有的,閑得發(fā)慌找個由頭熱鬧熱鬧,就做做生日,如《紅樓夢》所述。但一般小百姓,小生日也就吃碗面條算了。不過跪謝母親之舉,是一定得有的。
猶清晰記得九十年代我祖父九十大壽, 我正住在香港。一早起來給祖父拜壽,他笑著笑著忽然哭起來:“九十年前這個辰光,我姆媽肚皮痛。養(yǎng)我前還在桑樹林里做生活(干活),養(yǎng)了我第三天,又去采桑喂蠶寶寶,可憐姆媽還纏著一雙小腳……我今年90歲了,姆媽你在哪里?”白發(fā)蒼蒼的祖父哭得如小孩子。人對母親的思戀與感恩,是一輩子的!
祖父的九十華誕自然照足順序做——在香港著名的老上海人蒲點(聚合點),中環(huán)的“上??倳?,壽桃壽面定勝糕外加一尊三層的生日蛋糕,自然都做得十分到位。祖父一世思緒敏捷清晰,九十歲也如此。在生日宴上應(yīng)對得體,但我總覺得,早上祖父那場因懷念母親的嚎啕大哭,才是他過生日的真性情……
自從上海有了西餅店,就有了過生日吃蛋糕的節(jié)目了。早在上世紀20年代初,上海就有DDS、沙利文、馬賽、飛達、羅斯瑪麗等西餅咖啡店,經(jīng)營者多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退伍軍人。不過因為生日蛋糕的裱花不外乎白脫和鮮奶兩種,都是白乎乎的,一般上海人覺得不如壽桃那般紅彤彤的喜氣。當時是連一盤長壽掛面上都要蓋一張紅壽字的,就是覺得生的面條太素氣。因此能接受生日蛋糕文化的,經(jīng)濟能否承擔固然是一大原因,更重要的是文化心理。那些有洋大學(xué)生洋白領(lǐng)的開明家庭,自然十分熱衷洋派的生日派對:切蛋糕、吹蠟燭祈愿、 跳舞、Play Band(玩樂隊)……不少年輕人美好的姻緣多是在這樣的派對上結(jié)緣的。
一些聰明的商家為搶客源,專門做些海派蛋糕——即蛋糕正中由大紅糖餅做出“壽”或“生日快樂”字樣,邊上一圈也同樣用糖餅澆制出紅紅綠綠的各種吉祥圖案。這種蛋糕一般都是中國人開的西餅店做的,尺寸比正宗西餅店的要大,包裝也是紅彤彤的圓盒,盒蓋上是一層玻璃紙,一目了然。一般上海小市民貪其價格便宜(其裱花不是鮮奶白脫,是蛋白打發(fā)的,成本差好遠)又熱鬧吉祥,倒也很受歡迎。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這種奶白大蛋糕在過年過節(jié)時還十分受歡迎,連南貨店都有出售。不過,真正識貨的,寧可要素色的白脫鮮奶,那才叫品位。
所謂民心所向,解放了,運動不斷,但上海的“凱司令”、“上??Х瑞^”、“老大昌”等仍有原尊的生日蛋糕,哪怕最初的紅色風暴過后,“凱司令”改名叫“凱歌”了,櫥窗里仍靜靜地擱著幾尊蛋糕。那些資本家老白領(lǐng)白天被斗得七葷八素,該吃生日蛋糕的那天,仍不會忘記。
老友上海啤酒廠小開是六十年代的富二代,1966年8月大抄家后次日恰是太太的25歲生日,家里連床都抄走了,只能打地鋪,太太哭了一夜,根本想不到第二天是自己生日。豈知次日一早,丈夫手托一只自制的面包布丁,上面的裱花還是用兒子的奶糕調(diào)好代替的,正中插著一支蠟燭,唱著“生日快樂”來到太太的地鋪前!
這是我聽到的最美最浪漫的過生日的故事。
選自《今晚報》2012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