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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此夜難為情

        2012-12-22 20:12:27莫曉鳴
        天涯 2012年5期
        關(guān)鍵詞:一村日子村莊

        莫曉鳴

        此時此夜難為情

        莫曉鳴

        一個人的夜晚

        那是冬天里上演的一場場別人的衰老。每天村莊剛睜開眼睛,一溜上了年紀(jì)的人,約好似的蹲在向陽的墻根,候著陽光曬燙睡了一夜都不暖的身子。說到底,人變老血?dú)饩鸵稽c(diǎn)一點(diǎn)散失了,怎樣守都守不住,蓋多厚的棉被,穿多少層衣服,統(tǒng)統(tǒng)無濟(jì)于事。每天都有寒氣往骨頭里鉆,一些搖搖欲倒的老人甚至有這樣的念頭:多吸收些熱氣到體內(nèi),能撐到哪一年就強(qiáng)撐到哪一年。枝,這些都是看得見的我們的將來。早在我上次回家前,我父親也加入了這個行列。父親說,每天太陽會先照到村里最東那堵墻,所以每天清早,他們都習(xí)慣了在那堵墻根下一溜蹲開。村里的人都知道,這些都是干了大半輩子粗活如今手腳閑下來的人,他們在墻根下或打盹,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淡話,或眼光空洞地看著被早起的牛、羊或狗踢飛的塵土又慢慢回落,表情全從臉上跑光。

        枝,村里的景況你最熟悉了,可這幾年,你從不對我過多透露。也許在你看來,這些土里土氣的事情,已經(jīng)跟我沒多少關(guān)系了。平時我也不敢多問父親,父親已進(jìn)入一個尷尬而敏感的年齡,比如我若問村里今年是否豐收,父親會因為自己不再下地種田,想到自己身上沒有多少力氣——這是莊稼人最諱忌的事;我若問村里的老人是否還像原來那樣蹲在墻根下曬太陽,父親便會立馬傷感起來,想到自己日薄西山的暮年。也許是操勞了大半輩子的四肢突然閑了下來,這些年,父親頭腦里的聯(lián)想一天比一天豐富。

        你的父親先我父親幾年就蹲在那堵墻下了,有人說他偷懶,還沒上年紀(jì)便早早裝出老人的樣子。如今許多年過去了,這個冬天的墻下應(yīng)該少不了他。當(dāng)年他收了鄰村一青年的幾壇米酒、幾牛車紅磚,便要將你嫁出去。想不到你柔柔弱弱的外表撩開,內(nèi)里竟那樣犟,鬧死鬧活硬要嫁在我們村里?;楹蟛痪?,你的一個閨中姐妹便將你的想法告訴我:只要你下半輩的生活在村里過,那樣,我逢年過節(jié)回家,你多少可以見上我的面。說實在的,在外頭過再多的日子,看過再多形形色色的人,回到村里我還是不知該怎樣面對你。所以每次回家看望雙親,我都會小心翼翼繞過你的家門,繞過那些在農(nóng)村神采奕奕的節(jié)氣。有一次,一個臉面藏羞的小男孩來到我家,別人說是你的孩子。說到孩子我心里便一凜,當(dāng)年我們也曾約定生養(yǎng)一群,按大小將床鋪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決不荒蕪半點(diǎn)位置。

        一個人的夜晚,月光不知什么時候溜進(jìn)對面人家的房間,卻不愿撫挲一下我的臉頰;連風(fēng)都會跳過我的窗口,卻將隔壁鄰居的窗簾拉扯得啪啪響。它們都存心要讓我孤獨(dú)到天明。枝,其實孤獨(dú)是我心里最害怕的事情。每當(dāng)這時候,我怎能不想起你?你父親給你封名劉枝,你父親大字不識一個,在他的腦袋里,枝枝杈杈滿山遍地,平常而俗賤。金貴的東西難得,金貴的人難養(yǎng)。俗賤的人就像草籽,落地便能生根發(fā)芽,風(fēng)一吹便能一洼碧綠。

        多少年都過去了,枝,不知你是否明白,進(jìn)城并不是我的本意。城里的人心都隔著肚皮,他對你笑的時候,其實是恨不得踢你幾腳。城里的生活樣樣都要錢,喝水要錢,吃米要錢,連車在街上走也要錢。不像我們鄉(xiāng)下,水是自己挖出來,米是自己種出來,路是自己開出來。許多年前,我當(dāng)真是被父親逼進(jìn)城里了,我想攔都攔不住。你想想,父親流汗掙錢讓我上學(xué)堂,每天他都讓烈日炙烤下的身體逼著我,我能不花力念書?既然我花力念書了,每回考試又怎不像趟溝過河,憋一股勁往前沖,腿一抬便過去了。一次次的考試將我考進(jìn)城里,來到城里我便再也回不去。上學(xué)的時候,我想如果我進(jìn)了城,你便也可以隨后跟著來,就像小時候,我在齊腰的溪水里割豬草,你在岸上跟著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枝,想不到今非昔比,城里鋼筋水泥筑成的樓廈,城里漸漸多起來的面具,城里的喧囂城里的風(fēng),一層層將你擋在城外了。

        許多年后,我會卸下城里的一切,身無牽掛地回村去。那時眼也花了,背也駝了,大概城市會放我回家。城市向來喜新厭舊,應(yīng)該不會跟一個老人過不去。那時候照到村里的太陽一露面,我便會搶先占個好位置,蹲到墻根下一遍一遍地將全身曬得發(fā)燙。那時你也來吧,就蹲在我的左邊,或蹲在我的右邊。因我進(jìn)城,荒廢了多少本該開墾的土地,只是那時我老了,荷鋤扶犁的力氣早就離開了身體。就連你每天蹲在我身邊,我也只能瞇起眼睛,在黑暗里回想你我曾經(jīng)起起落落的一些片斷。那時該過的日子過了,不該過的日子也過了,剩下的年月已寥寥無幾,確實需要我轉(zhuǎn)過身,追著過去的一些事情,一路收收撿撿。

        別人的村莊

        這是一座看起來無所事事的村莊。站在山頂往下望,房子緊挨著房子,煙囪荒涼地站立,幾十年日曬雨淋,除了瓦片變黑,墻壁變老,它們連挪一下腳,抖一下肩膀都懶得去做。煙囪好像攀比著誰更矮,誰更不出頭,幾十支煙囪幾十年也不見長高一點(diǎn)點(diǎn)尺寸。連拴在樹下的牛,趴在門口的狗,都一副懶懶散散的模樣,全然不理村里的事。

        枝,其實這是我們村莊給外人的錯覺。一旦有人走進(jìn)村里,走近我們村里的人,三下兩下,便會將這種假象窺破。我們村里像散布廢鐵一樣散布著一村強(qiáng)悍的人。劉七曾因家里丟了一只母雞,懷疑德貴偷來吃了,最終持一根手臂粗的棍棒將德貴的頭打破。別看王富年紀(jì)小,差一個月十二歲,卻也有一樁英雄事在村里流傳了。那天王富走路不看路,光著的腳板不小心踢在石塊上,頃刻血流如注。王富咧嘴哇哇喊了幾聲算是止痛了,他回家將墻角里的老蜘蛛網(wǎng)扯下,混些塵土往傷口一敷止了血,便扛起鋤頭一拐一拐地出門,硬是將臉盆般大的石塊從土里挖出,然后齜牙咧齒將它砸得粉碎。不知何年何月,哪位趕龍先生起歹意在我們村里做了手腳,強(qiáng)悍的民風(fēng)就像夏季的雨一陣緊似一陣。我們村莊前有水后有山,卻少有山水孕育出來的性情。

        我天生膽小,從來不在村里吆喝事情。說話的時候聲音也不夠大,不像我們村里其他人,張口能先聲奪人,一下子便會威懾住對方。枝,我小小年紀(jì)便明白了,這是一座別人的村莊,有一天我應(yīng)該遠(yuǎn)投他處。如果我在村里長久生活下去,幾十年如一日,我會活得很窩囊很艱難。就像一只羊進(jìn)了狗群,雖然狗不會像狼一樣吃羊,但狗一遇事定會先找羊狂吠,甚至?xí)а驇卓趤戆l(fā)泄。就連你父親也不會正眼瞧我一下,他喝醉的時候不會,不醉的時候更不會。

        有一天黃昏,我坐在屋后的枯井旁,從天黑坐到天更黑,一直想著這樣的問題:如果這座村莊誠心留住我,我會受寵若驚馬上刪除離開的念頭。祖祖輩輩不知住幾朝幾代了,扎下的根脈比村里任何一眼井都深。吃著村里種出的五谷長大,一口一口喝著村里的井水養(yǎng)血,不是說走拍拍屁股便能走。可是村莊生養(yǎng)了一大群強(qiáng)悍的人,表明村莊一定是喜歡這種人,寵愛這種人,這樣,我只能作為討嫌的另類人存在。枝,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就不跟村莊一門心思,喜歡上劉七,或喜歡上郭二,偏偏對我另眼相看?只怕就是到了談婚論嫁的日子,我連到你父親面前提親都會膽怯。

        多少年前我就開始留意一些地方,最好也是前有水后有山,水能灌溉稻田,山能撿柴燒火。謀劃著我長大存夠了力氣,先搭個草棚將家搬過去。但我發(fā)覺好的地方都安下別人的家了,這些人家裊裊朝天的炊煙,仿佛是占領(lǐng)軍迎風(fēng)招展的旗幟。有許多空著的地方前有山后有水,但那種地方不能住,山將出門的路堵住了,一出門便要翻山越嶺,選擇這種地方,我后面的子孫都會埋怨我。

        母親發(fā)覺我有這種念頭,曾暗暗流了不少淚。母親每天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別人欺負(fù)我們,總比我們欺負(fù)別人強(qiáng)。母親一直是隱忍做人,也許是她隱忍的性格遺傳給我,使我不曾過上一天強(qiáng)悍的日子。但母親怎么也想不到,她兒子忍輕忍重的日子是種怎樣的煎熬,她兒子所受的忍耐已到了極限。其實這么多年在村里進(jìn)進(jìn)出出,抬頭低頭看見的那些人,他們并不怎么欺負(fù)我,但我知道我在他們眼里,絕對是個尿不上墻的人。

        枝,很多時候我都想不通,山山水水擁堵著我們村莊,一塊一塊的菜園紅紅綠綠,連山間泉水都叮咚有序,我一副溫和的性情有什么錯?非要秀才舞棍,淑女耍刀,這樣的人村莊才看得上眼!村里最數(shù)劉七家讓人高看了,父子五人,個個虎背熊腰,日日比劃拳腳吆喝,整座村莊都龜縮在他們的淫威下。一村的人,男女老幼剛好將曬場排滿,當(dāng)過村里會計的德貴說,如果算上他媳婦腹里的崽,不多不少剛好五百。德貴說是這樣說了,但我敢肯定,他一定不會將我算上,因為我知道,在德貴的眼里,我什么也不算。白天里五百人將村莊鬧騰得心花怒放,男人吆喝聲、女人對罵聲、小孩啼哭聲……一村的聲音嚇得小鳥都不敢靠近,連高高的云朵都被聲浪沖擊得繞道走。只有夜深而又深,五百人在床上睡成橫七豎八的姿勢,五百張嘴都在夢里流著長長的涎水,村莊才徹底安靜下來,看門的狗才敢對著夜空吠叫一兩聲。也只有這時,我對著墻壁上自己的影子說話,聲音才格外響亮,鏗鏘有力。

        但是,枝,我不能將自己像個人樣的生活全部安排在深宵。一個在深宵才能將自己尊嚴(yán)找回來的人,一個在深宵才被村莊認(rèn)同的人,你想想,這種生活該是如何黑暗。

        我父親一直反對我離開,他不止一次地告誡我,我一旦離開了,族里那些人一定下狠手,毫無留情地將我的名字從遺傳經(jīng)年的族譜里刪掉,以后再回來認(rèn)祖歸宗就難了。我明白,你也不希望我離開,我走了你身旁便空了,往后的日子你不知道該將自己托付給誰。我也奇怪,一村的年輕人,威武雄壯的、聲如銅鑼的、粗胳膊粗腿的,他們都有使不完的力氣,他們走起路來都虎虎生風(fēng),你竟全看不上眼。

        很長一段日子,我曾遵照父親的意愿安下心來,夾著尾巴做人就夾著尾巴做人吧,人生短短幾十年,一眨眼就過去。幾十年過完,我就可以啥事都不管地歸于塵土。我開始全神貫注這座叫黃槐的村莊,盡量讓自己打心眼里喜歡上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事。該為稻田除草的時候就除草,該堵渠攔水的時候就堵渠,努力使自己活得像個有模有樣的農(nóng)夫。偏偏天有不測風(fēng)云,如果不是郭二變成郭拐子,也許我便在村里安頓下半生了。那天郭二和德貴因爭曬場晾稻谷,扭打中德貴打殘了郭二的右腿。一村人動不動就拳腳相向,這件事對父親的震動很大,父親擔(dān)心有一天他的兒子或他未來的孫子也瘸著腿做人。但是,像我這樣性格怯弱的人,往哪里安家卻讓父親傷透了腦筋。那天不知怎么的,僅上了半年學(xué)堂的父親,竟記起了“書中自有黃金屋”這句話,那時這句話就像黃金一樣,突然照亮了父親昏花的眼睛。

        多少年后,我終于離開了村莊。沒有在書中找到黃金屋,卻從書里找到一條離開村莊的路,雖然這條路比任何一條山路都曲折。枝,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當(dāng)年的離開像逃亡,滿臉塵垢,衣衫破舊,兵荒馬亂自身難保之中,竟顧不上將你帶走。

        帶走一場婚姻

        這些年,各種各樣的風(fēng)經(jīng)過村莊,風(fēng)向順的時候,偶爾能給我?guī)睃S槐村各種各樣的信息。如今我很少回村里去。我的父親和母親背著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老了,村口還經(jīng)常交替出現(xiàn)他倆孤單的身影——上午如果是父親站在村口等我,下午一定是母親。父親甚至想到我可能在某個夜晚歸來,夜里迎接我的任務(wù)便交給了小黃狗。通人性的小黃狗從此徹夜不眠,趴在村口的土坎上,眼巴巴地辨認(rèn)著黑暗里每一個進(jìn)村的身影,甚至連一片貼著夜色黑黑地進(jìn)村的樹葉都不放過。

        枝,我并不是喝慣了城里的水,走慣了城里的馬路,住慣了城里的樓房便不想回去。多少年來,你一條一條地堵住我的心路,我便無路可回了。整座村莊的人活在我眼睛看不到的遠(yuǎn)處,很多時候我也隱隱放心不下。我知道,日子經(jīng)過我們村莊的時候,也像一群蠻不講理的兵匪,總會從我們村莊帶走些什么。比如帶走房屋的新,使墻壁日復(fù)一日變舊;帶走一村人的愿望卻很少償還,所以他們大多空心無望地往前活;甚至隔半年便要將一個老人帶進(jìn)黃土,永遠(yuǎn)過著暗無陽光的日子。劉七、郭二、郭德貴,包括你父親劉玉山,這些村莊里當(dāng)年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jīng)年累月后,一定被日子搶掠得衣衫破舊,身上的力氣所剩無幾。

        村子的模樣誰都舍不得用心用力去改變,一村都是吝嗇的男女。雖然多年來我無法走到村子的跟前,我卻一年比一年更懷念村里的人。許多年沒有郭德仁的消息了,這個整日縮頭縮腦做人的光棍,有個體面的名字,花了大半輩子卻連個最差勁的女人都找不上。在他的世界里應(yīng)該是夜長晝短,在每一個漫漫長夜,不知他是站著過,還是蹲著過,或者像村里其他抱著媳婦的人那樣躺著過。小時候我也是個縮頭縮腦的人,枝,除了你之外,村里其他的同齡女子都遠(yuǎn)遠(yuǎn)避著我。我從小便知道,以后如果我要娶妻生子,只能吊在你這棵樹上。除你之外,我已無依無傍。

        一堵又一堵新砌的磚墻被風(fēng)吹舊,我在凌亂吹著的風(fēng)中長大成熟。枝,當(dāng)年我真希望你日漸變老的父親能改改脾氣,能少喝點(diǎn)酒,多做幾樁人事,多說幾句像樣的人話。然而你父親臉皺了,肉松了,品性卻堅硬如巖石。那年秋天,德仁家的狗與你家的狗打架,這本來是狗的事,與人有什么相干?何況德仁家那條公狗也像德仁一樣可憐,全村的母狗都不肯跟它拉扯半點(diǎn)關(guān)系。但就是這樣一條可憐的狗,這樣一個可憐的人,你父親硬是不肯放過,先是一個酒瓶打拐狗的腿,又提棒尋上門,打腫德仁半邊臉。你父親如此暴戾,又如何看得上我?那時我在村里過的日子很不像日子,沒有多少力氣,地種不好,墻壘不高,只有牲口看得上我,偶爾聽我使喚。

        灰頭土臉做人的時候,每回我一個人用心打量太陽,它不是高高在頭頂,就是落在村外的荒野,遠(yuǎn)遠(yuǎn)地漠視著村莊,很不情愿地將光射過來。我從小就猜疑,射到我們村莊的陽光一定沒有射到別處的溫暖。這也難怪,整座村莊祖祖輩輩經(jīng)朝歷代,像一塊沒出息的大石頭蟄伏在山腳,幾百年連身子都不愿意挪一挪。一村的人也深受感染,連遠(yuǎn)門都不愿意出一下。到了郭德仁這輩,村長的兒子王有志才成為第一個走進(jìn)城里的人。每次王有志衣衫光鮮地從城里歸來,一村的男女對他點(diǎn)頭哈腰,神態(tài)卑微就像風(fēng)中楊柳。連掌控著全村大權(quán)的王占財,也對兒子王有志唯唯諾諾,仿佛王有志是老子,而他只是龜兒子。

        枝,從那時起,我便日日夜夜想著到城里去,做個城里人,然后體體面面地回村里來,享受全村男女老幼的刮目相看。那時候你父親一定會對我說人話,還會拉我上你家喝幾盅酒,甚至不等我開口提親,便會聲音爽朗地將你許配給我,就像戲臺上皇帝的欽點(diǎn)姻緣。我母親也多次揣著雞蛋,找鎮(zhèn)上的一個老瞎子算命——母親沒錢,每算一次就給老瞎子兩個雞蛋。老瞎子的語氣一直斬釘截鐵,每次生辰八字一擺,每次都說我命帶富貴,不會一輩子跟泥巴廝混。

        一次次驗證我是富貴命,母親揣著這個秘密做人,一日比一日活得底氣十足。枝,母親也像我一樣喜歡你,但她卻瞧不上你的父母。那次你母親幾乎要讓全村人笑破聲音。那年夏天村里放電影,一群陌生的男男女女,整個夜晚都在銀幕上槍來刀往,硝煙沖天,看得一村人心驚膽寒,暗暗慶幸自己遠(yuǎn)離亂世。也就是這部警匪片,讓你母親在村里留下了經(jīng)年不滅的笑話——第二天,你母親大清早就來到掛幕布的地方尋找,找來找去,卻毫無所獲。最后嘆息道:想不到還有人來得比我早,將子彈殼全撿去了。你母親是個缺心竅的人,但她并不壞。我寧愿你父親也像你母親一樣缺心竅,那么就不會有人存心積慮阻攔我們的婚姻了,這樣我就不會一心一意想奔進(jìn)城去。哪怕后繼的子孫會像莊稼一樣,一茬一茬都長在村前村后的土地里,日曬雨淋,餐風(fēng)露宿。

        我曾不止一次看見被風(fēng)刮跑的稻草,在離村不遠(yuǎn)的地方被一棵又一棵的小樹木攔住,小樹木認(rèn)出這些稻草是我們村的,怕它們認(rèn)不了路回來,便不讓它們跑遠(yuǎn)。枝,我順著父母的愿望跑出去,村里的其他人竟沒有一個出來攔住我。一個在村里無足輕重的人,一個就像屋頂上的土,隨時都可能被風(fēng)刮走的人,別人出來攔住你做什么!那天早上你送我出村,揮手對我告別的瞬間,絞心難舍之中我暗下決心,我先將你我私訂的婚姻帶進(jìn)城去,就像將一間房子搬進(jìn)城,我一旦在城里立穩(wěn)腳,再回來接你。那間叫婚姻的房子只能住進(jìn)你我二人,天暗天明,你我魂魄相隨。

        我的父母都老實巴交,從外表看就像兩塊土疙瘩。枝,你知道在我們村里,老實人說話很少有人當(dāng)回事,老實人想做成某件事,更是難上加難。作為他倆的兒子,我不可能像村里其他人那樣不把他們的話當(dāng)回事。如果我真能在城里掙得半寸立足之地,便也是替藉藉無名的父母做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枝,說到這層你應(yīng)該明白,我當(dāng)初掙扎著進(jìn)城意義重大,可以使父母的心愿不拋荒,可以擦亮多少人的眼睛。

        事至如今,枝,我越來越活得不知輸贏,如果當(dāng)年進(jìn)城不錯,我是不是該將你那時就帶走。盡管沒有媒妁婚約守護(hù)你,我仍對你放心百倍,但我卻始料不及,這樣會讓你父親鉆了空子——一個看似天天荒在酒精中的男人,竟然迫不及待地出手,將你攆進(jìn)另一場婚姻。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你以后的日子是否雞飛狗跳。

        每天都看見空氣中灰灰的全是塵埃,在城里我追趕生活疲于奔波,年輕的身體正滑坡般一天天老去,卻沒有一個親人站出來阻攔。偌大的一座城市我舉目無親。街上每天都流動著黑壓壓的人群,我卻一個都不認(rèn)識;我的樓上樓下住滿了一戶一戶人家,多少年了我一直與他們陌生得不像鄰居。枝,在城里我是個無根的人,是個無所依傍的人,魂魄更像一片葉子被風(fēng)隨意刮往東刮往西。多少回我的夢里沒有城市只有故土,但多少年,故鄉(xiāng)只會一次又一次地將最苦澀的事扔給我,卻一直對我撒手不管,不問不聞,仿佛我多年來活在別處完全與它無關(guān)。

        就當(dāng)我出遠(yuǎn)門了

        一條路已被我走空了,空路上怎會有我的身影。以往你讓我做的每件事,我都躲不過,但想不到這回,我一躲就是十幾年。今年秋天王富進(jìn)城來,找我借錢買肥料,說你每天都滿村找我,連每一個墻角,每一堆草垛都細(xì)細(xì)搜過。當(dāng)著這個同村小兄弟的面,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好。枝,我的身影已像一滴水樣融入了城市,雖然城里規(guī)矩多,城里到處都是陌生人,我卻活得有些不明不白。

        朝前的日子像一條漫漫長路,不知會將我?guī)У侥睦?;但身后的日子該捂緊的我會捂緊,盡量不讓它們隨著光陰流逝。記得十四歲那年,母親讓我上山開墾一塊荒地,母親盤算著用這塊地種甘蔗,如果有好收成,我一年的學(xué)費(fèi)就解決了。地太硬,我力又小,日復(fù)一日,竟錯過了種甘蔗的時期。母親從手頭的農(nóng)活里抬起臉,不慌不忙地說,錯過了甘蔗還可以種花生。母親說得很在理,但是我身上的力氣并不會因母親的話而變得更大,待墾的荒地也沒有變得更松軟。

        本來我也想借開墾出一塊荒地,在村里樹立些威信,想不到堅硬的土地仿佛與我較勁,一鋤一鋤下去,抱成一團(tuán)的土塊卻難以被掀出些動靜。王富帶著一群半大的小孩圍在四周嘲笑我的時候,我又羞又氣,連鋤頭都不要便奪路下山。母親恨鐵不成鋼,背著我嘆息了好幾個日夜,嘴里嘮叨我做什么事都要堅持,就像一塊地只有年復(fù)一年耕種,才不會被荒草吃掉。枝,在城里過日子也是我一生中的大事,我要堅持,不能住了一半就回村去。一直以來,我沒有做出幾件讓母親臉上有光的事,只有在這件事上堅持下去,母親唯一的驕傲才會長久。

        一座分戶過日子的村子,各人打理各人的生活,各人管理各人的鍋碗瓢盆,還會有誰記得逆風(fēng)走遠(yuǎn)的人呢?每片葉子飄落,終究要?dú)w根,哪怕東風(fēng)將它刮跑,另一陣西風(fēng)一定會將它送回來。枝,我老了一定會回去,在我慢慢變老的這些年月,你就當(dāng)我出遠(yuǎn)門了吧。劉六的大兒子劉守勛出門做買賣,十天半月回村一趟;王富的哥哥王貴當(dāng)兵在新疆,兩年回村一趟;我去的地方雖然都沒有比他們遠(yuǎn),但我在城里扎下根了,娶妻生子,挪一下便會傷筋動骨,相當(dāng)不容易。

        每天都站在我對面的那個人影,冥冥中與我對峙了許多年。我知道那個人是你的丈夫。枝,你丈夫是誰母親曾告訴過我,那個話語不多卻滿身都蓄著力氣的男人很令我放心——他有這樣多的力氣可以開墾出多少荒地?荒地變良田之后你應(yīng)該衣食無憂?,F(xiàn)在我也明白了,當(dāng)初你父親為什么對我死硬不同意,最終卻選定這個力氣像鎧甲披掛全身的男人。

        從懂事以來,我走過長長短短的路途。我是個如兔子般細(xì)心的人,很少將路走錯。但通向我們婚姻的那條路,從我對著城市的方向邁出第一步,就已將錯誤像種子一樣埋了下來。那時我在縣城讀書,每個周末回家,你都會背著父母偷偷將賣柴的錢塞到我的手里。你只知這些錢會讓我吃飽穿暖,卻沒料到這些錢會像旅人的盤纏,推我在朝天的大路上越走越遠(yuǎn),也離你越來越遠(yuǎn)。

        嫁為人婦,養(yǎng)崽成母,這是每個女人必須的功課。只不過這份功課已有人幫你完成,再不需要我插手。在這件事上我成了徹底的閑人。但我卻無法安心做自己該做的事,走自己該走的路。前年秋天回家,借著傍晚暮色掩護(hù),我在你的房前屋后轉(zhuǎn)了一圈,沒見一頭牲口,沒見一個人影,門窗都迎風(fēng)敞開著,像是準(zhǔn)備迎接什么人,又像是在唱一出空城戲。枝,你究竟到哪里去了?驀時我心如深井,無根無底,眼前景物全亂了套。換了許多季節(jié)之后,過去的日子應(yīng)該像被樹枝遺棄的葉子片片飄落,或被風(fēng)帶走,或被塵土掩埋,枝,我真不知道,對你的憂心牽掛,在歲月的輪回里還能堅持多久。

        許多種子播在地里,有的生根發(fā)芽了,有的被土憋死。生根發(fā)芽的應(yīng)該與農(nóng)夫有緣,農(nóng)夫給它們施肥,為它們滅蟲除草,最后它們又變成盤中餐喂飽農(nóng)夫一家。緣分是個令我非常懊喪的詞,你我竹馬當(dāng)騎是緣,朦朧淡月云來去是緣,想不到長大后,有緣卻變臉成無分。你父親是個慵懶的人,喝了酒之后,除了打架,更不想使喚自己的手腳。但想不到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我提著心怯怯地進(jìn)城那段日子,竟然快手快腳用你做成了一樁婚姻交易。經(jīng)過這些年,你夫家送來的十壇酒,他早該喝完了;你夫家送來一頭豬的臘肉,他早該吃完了。接下來的日子,他的活法沒完沒了,真不知又要打你什么主意。

        作為農(nóng)人的后代,我們目睹了一場又一場的豐收,也目睹了一季又一季的旱澇災(zāi)荒。枝,你我眉目傳送的情愛就像莊稼碰上了歉年景,種瓜不得瓜,種豆不得豆。天災(zāi)人禍誰都躲不過。你就當(dāng)我出遠(yuǎn)門了吧,走到腿軟時我自然會回去。你更應(yīng)用心照管好一家老小的生活,剩下的一點(diǎn)點(diǎn)精力,還要去應(yīng)付,世間不可預(yù)測的事呢。

        莫曉鳴,作家,現(xiàn)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說集《風(fēng)中的青春》、散文集《海南青年作家三人選》(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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