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亞琴
8月中旬的一天,突然聽到林老駕鶴西歸的消息,我仍然感到驚愕。盡管他老人家已享百壽之年。記得2000年他90歲大壽的那一天,我送去鮮花給他祝壽,我談了祝福的話,我說:“您還會享百年福壽的?!彼犃撕芨吲d,咯咯地笑起來。是的,像林老這樣德高望重的文化老人,有誰不會這樣希望著、祝福著、禱念著呢?
今年6月份的一天,我和我的先生一起去中日友好醫(yī)院看望了久病臥床的林老。當我輕輕走進病房后,眼前的他老人家與前一次我所見到的十分消瘦贏弱的模樣完全不同,出乎我的意料:他斜臥著,雖然用著鼻飼,可他的臉色紅潤、面頰微胖,安然地熟睡著,他手里握著一個布制的小兔子。護工告訴我,今年不是兔年嗎?是護士送給他的,他一直在手里攢著。護工悄悄告訴我,這個時候他是不睡覺的。于是我走近他的床邊,貼近他的耳朵跟他說話,呼喚“林老”,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睜開雙眼朝我在的一邊看了看,又輕輕地合上了。又過了一會兒,只見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要說什么,我趕緊湊近聽聽,卻什么也沒聽到?;氐郊依?,我打電話把這情景告訴了他的家人。聽他的女兒說,那是他聽到聲音了,聽到您說話了,這說明他還是有知覺的。此后,林老的這種狀態(tài)一直縈繞在我的印象里。護工還對我說:“這爺爺可好了。我侍候了他好幾年,從來沒跟我急過。我給他穿衣,換被換床單,他都配合得特別好?!笨梢?,林老一生和善、慈祥,即使在晚年,幾乎已失去知覺的情況下,他仍然對周圍的人那樣的親切。這是一位多么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且又令人十分崇敬的文化老人啊!
1983年,中國郭沫若研究會成立,并創(chuàng)辦《郭沫若研究》叢刊。林老任研究會副會長,1990年擔任會長。就在這一年,我從中國社會科學院調(diào)這里來工作,受聘為《郭沫若研究》叢刊的編輯,參與該刊的創(chuàng)辦工作和以后的編輯工作,并兼做編務上的一些工作。因為工作關(guān)系,不論組稿、編稿及會務方面的一些問題,我和我的同事常有機會向林老請示,報告工作,多次接觸他老人家。我們起先是去中國對外友好協(xié)會他的辦公室,他任友協(xié)副會長。1985年他退下來后,每有工作,我們更多的是到他的家里。
林老和藹可親、平易近人,我和同事與他交談起來一點不感拘束。我們每次去他家造訪前,他就把門開著,靜靜地坐在他的書房兼客廳里等候。他也有時親自端茶給我們,談話之余,他還會拿出糖或日本特有甜點招待我們。
1984年秋,我和老同事楊均照來到他的家里,同他談起郭沫若研究工作。我向他講述這一年我去南方幾個省市——上海、廣州、武漢等地組織稿件時了解到的一些郭研狀況及動態(tài)、成果時,他認真、仔細地聽著,時而會露出欣慰的笑容。我匯報完了,他笑著說,這就好了,現(xiàn)在政府有關(guān)部門比較重視郭沫若研究事業(yè)了,能夠給予組織、財政上的支持,你們的工作會好做得多。他鼓勵我們要把郭沫若研究工作做好,做扎實。他認為郭沫若研究工作,深入的理論上的探討固然重要,還需要雄厚的文獻資料作基礎。因此他建議:趁現(xiàn)在一些老人健在,要組織人力到各地去訪問、挖掘、收集、整理,做搶救資料的工作?;氐絾挝唬野牙先说倪@一建議反映給了有關(guān)領(lǐng)導同志。
當說到他與郭老的關(guān)系時,他似乎有談不完的話題,興致勃勃,津津樂道。
我知道林老一向把郭老視為恩師,十分尊重,情深意篤。說起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可說是源遠流長、深重之極。一次,我去他家,專門請他談談這個話題。回憶起來,他給我講述了下面幾件事情,至今印象猶深。
(一)1933年林老赴日留學,1936年回國參加抗日宣傳活動。留學期間,他參加了“左聯(lián)”日本分盟。在那里與日本留學的進步青年一起辦報紙、雜志,進行抗日宣傳活動。當時的一個雜志《雜文》(后在國民黨反動派的威脅下更名為《質(zhì)文》)就是他們辦的。林老當時受“左聯(lián)”日本分盟的委托負責與郭老聯(lián)系。他說大約在1936年春天,當時日本帝國主義侵華的火藥味越來越濃,就在這種情況下,他把共產(chǎn)黨號召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要求組織抗日聯(lián)軍、成立國防政府的《八一宣言》親自送到郭老在日本須和田的住宅,請郭老看。后來又去請郭老寫有關(guān)“國防文學”的文章,親自聽郭老說“黨要我做喇叭,我就做黨的喇叭”郭老當時所寫《國防·污地·煉獄》這篇文章也是通過林老寄到上海,在《文學界》第2期上發(fā)表的。林老認為郭老當時發(fā)表的幾篇文章“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充滿愛國救亡的熱情,忠心執(zhí)行黨的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政策,正適應了當時時局的變化?!?/p>
(二)林老說由他請郭老參加的兩次魯迅紀念會,都是很有歷史意義的活動。但由于疏忽,沒有安排記錄,未能寫下文章,感到這是無法彌補的損失,至今每每提起,林老都常常的懊悔、痛惜。他說在他的印象中,郭老曾多次參加魯迅的紀念會,每次都給魯迅以很高的評價。郭老的紀念魯迅先生的文章也寫得不少,強調(diào)魯迅是我們中國民族近代史上的一個杰作,他把魯迅與高爾基相提并論等等。
(三)1937年郭老只身秘密歸國參加抗日戰(zhàn)爭。來到上海后,林老受當時上海地下黨組織及夏衍的委托負責郭老的生活。他和于立群、姚潛修等幾個同志常到郭老的寓所看望并照顧。
(四)辦《救亡日報》。林老說《救亡日報》是在抗日的烽火中于1937年由國共兩黨共創(chuàng)辦的,是作為當時上海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的機關(guān)報。郭沫若任社長,夏衍任總編。他說《救亡日報》的刊頭是郭老寫的,一直用到最后。他說《救亡日報》從一開始就得到周恩來同志的關(guān)懷,為《救亡日報》規(guī)定辦報方針、明確辦報思想。他說《救亡日報》當時作為上海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的機關(guān)報,團結(jié)了廣大的政治家、軍人、文化界人士。而林老從《救亡日報》在上海創(chuàng)刊,直到在抗日烽火中由上海而廣州而桂林的艱難輾轉(zhuǎn)遷移中,直到最后??冀K兼任著編輯、記者以及沉重、辛勞的編務工作,做著郭老的助手(夏衍)的助手的工作,始終同《救亡日報》共著命運。我聽著他的講述,感到他為《救亡日報》付出的努力和心血太多太多了。他說當時他們那些工作人員每月只有三、五元錢的生活費,是沒有其他報酬的。而他們是不計報酬的,一心只想著把全國各界團結(jié)起來,把日本侵略者從中國趕出去。
聽著林老平和散淡的講述,我非常受感動,不禁在內(nèi)心里對他肅然起敬。
林老對于我們的《郭沫若研究》叢刊的編輯工作十分關(guān)心,也十分熱情。我知道他有著漫長的、豐富的編輯經(jīng)驗。記得1992年郭沫若誕辰100周年紀念會的時候,中國郭沫若研究會同郭沫若故居在北京召開“郭沫若與中國現(xiàn)代文化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會后編輯郭沫若誕辰100周年紀念文集。當我將要編完我這一輯時,感到?jīng)]有林老的文章,總覺得分量不夠,于是立即寫了一封信給他。后來覺得信雖寫了,言猶未盡,干脆拿著信來到他的家里,把信給他看,又講了一些我的意見。沒想到他馬上答應了。更出乎意料的是,兩天之后就收到他寄來的《恩師永存》四首詩稿。我很高興我這一趟沒有白跑,他的四首詩稿給我編輯的這一輯增色不少。他對我們送他審閱的文稿從不積壓,總是認真、仔細地審讀,經(jīng)他加工修改過的文字之好,之高明,使我們深受教益。記得《郭沫若100周年紀念文集》出版后,我拿著這大32開本厚厚的書給林老送去。他看到文集,高興地鼓勵我們說:“你們做了不少工作,很有成績?!本驮谶@一次,我看見他的案頭放著一副剛剛寫好的字,于是我大著膽子請他賜我墨寶,他欣然應許,馬上就來到案前,操起毛筆寫下了這樣的條幅“花色滿天春,但愿剪來一片云,裁作錦衣裙?!倍嗝磧?yōu)美的詩句,多么美妙的想象?。∥抑懒掷献鳛椤白舐?lián)”時期的老文藝家和杰出的外交活動家,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寫了大量的詩文,有著豐富、美好、瑰麗的詩心。他送我的條幅“花色滿天春,……”是他在訪日期間與日本文學界朋友對句時,用“五、七、五”形式吟出的一首漢俳。他對日本俳句素有研究,他也創(chuàng)作漢俳,出版了不少這方面的書籍,深受日本文學界的關(guān)注和歡迎。他也曾用漢俳與冰心、趙樸初、馮至等老一輩詩人朋友唱喝往來。我慶幸我獲得了一份美好的贈予。拿到家里,我們立刻把它拿去請人裝裱,直到現(xiàn)在都掛在我家墻壁的醒目位置上。林老給我的珍貴紀念?。?/p>
2002年,林老的《八八流金》出版了。這是他在88歲“米壽”之年出版的回憶錄。他把這本書連同他1991年出版的詩集《雁來紅》送給我。記得當時我翻開扉頁看著那工整而略帶顫抖的贈書題簽及他鈴印的篆刻,十分古樸蒼勁,我向他深深地鞠躬致謝。要知道他是九旬老人,仍然是筆耕不輟,實在令人感動和欽敬。此后我變成了他這兩本書的忠實讀者。兩本書看來不厚也不大,是兩個32開本,然而里邊凝聚著他百年人生的滄桑與華美。他從青年時代在北平和東京求學,以后參加“左聯(lián)”,參與創(chuàng)辦《救亡日報》,在菲律賓參與抗日活動及建國后為中外文化交流、出使印度任文化參贊等不平凡的豐富經(jīng)歷,為黨的文化事業(yè)所做出的寶貴貢獻,理應得到比較優(yōu)厚的待遇和享受??墒橇掷仙顦O為催人儉樸,衣著極普通,他和夫人陳齡的居室沒有任何裝修,還是原裝的模樣。地板仍是水泥地板,門窗已有些銹蝕斑駁,墻壁已經(jīng)發(fā)黃,看著這景象,與當今奢華裝修之風氣,反差太大了。我作為林老領(lǐng)銜的郭沫若研究會下的一個普通人員,在與林老有限的接觸中,耳濡目染,深感這位革命老人、文化老人,對革命事業(yè)無限忠誠、貢獻多多;對革命文藝事業(yè)嘔心瀝血,富有建樹;對朋友坦誠熱情。我從他1957年專程看望已被劃為右派,一般人猶恐避之不及的艾青老詩人,從他對巴金老人的真摯深情,對郭老的無比崇敬以及對我們這些普通工作人員的親切隨和、和藹可親中,感受到這是一位真正的人,大寫的人,永遠值得我們學習、懷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