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林欣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杜甫無疑是我們中華民族最偉大的詩人,他那豐厚的詩學遺產(chǎn)和高尚的人格魅力,絕唱千秋,澤被后世,歷代詩人莫不追步,學杜之風蔚然盛行,詠杜之詩層出不窮,影響流播宇內四海。新文學革命宣告了古典文學的終結,文學史上那些曾經(jīng)輝煌燦爛的巨星也隨之失去了原有的光彩,成為“博物館里的藏品”。杜甫也未能幸免,他不再被新文學家尊為“詩圣”,不再是新文學書寫的母題,在很多時候、很多場合都被遺忘了。然而,杜甫是無法遺忘的,他那緊緊植根于蒼莽大地的豐姿,他那為現(xiàn)實人間而歌的精神成就了他的不朽,他總是在某個特定的歷史時刻被現(xiàn)代人深深地想起。檢閱卷帙浩繁的現(xiàn)代新詩,我們可以看到杜甫雖有過長期的遺忘和缺席,但他還是“復活”了,逐步走向“壯美”,走向華麗的“豐收”,在那些朝拜他的詩人的筆端,在那些祭獻給他的詩篇里,分明有他走過的足跡。
歷經(jīng)幾番硝煙四起的論戰(zhàn)和嘔心瀝血的嘗試,新文學終于誕生,新詩也破繭成蝶,一時涌現(xiàn)出俞平伯、康白情、郭沫若、汪靜之等一大批新詩人。他們意氣風發(fā)地探索新詩,興味盎然地創(chuàng)作新詩,滿懷期望地把青春與才情獻給新詩,但他們的詩中都沒有杜甫的身影。曾被陳獨秀、錢玄同、胡適等屢屢提起的杜甫,曾以自身豐富的資源參與了新文學建構的杜甫,此時并沒有走進新文學,沒有走進新詩,沒有成為新詩吟詠的對象。查找《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1917-1927)、《中國新詩總系》(1917-1927)、《中國新詩總系》 (1927-1937),以及眾多單部詩集,不難發(fā)現(xiàn),杜甫長期處于遺忘與缺席的狀態(tài)。
胡適無數(shù)次地說到杜甫的好處,欣賞他詼諧幽默的“打油詩”,稱贊他開一代詩風的“問題詩”,《嘗試集》也確有杜甫“問題詩”與“打油詩”的風味,但終究沒有提到杜甫,更沒有寫給杜甫的詩。其中緣由顯而易見,胡適正處于聲名鵲起、少年得志的人生之階,顯然不到寫杜的年齡,也沒有寫杜的心境,他對杜甫的推崇主要是從理性的角度重新審視傳統(tǒng)文學,從中吸收養(yǎng)分以建設新文學,但在個體生存體驗和生命感悟方面并沒有臻于杜甫的境界。其時,新詩的主調是青春期的激越、纏綿與惆悵,是青年的苦悶與個人的哀愁。詩人們熱烈地唱著《伊的眼》、《妹妹你是水》、《教我如何不想她》之類的戀歌,先覺者魯迅在做《夢》,名士周作人在寫《小河》,英雄郭沫若在狂呼“我是一條天狗呀!”,才子徐志摩在玩味“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誰會想到老氣橫秋、沉郁悲痛的杜甫?至多有幾分李白的仙氣與王維的禪意。顛沛流離的杜甫當然不屬于青春,一生罕有情詩的杜甫也不屬于愛情,青年與杜甫之間是雙向的隔膜。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被譽為新詩的“黃金時代”的第二個十年依然沒有杜甫,這可是一個容易想起杜甫的年代。國土淪喪,國危旦夕,時勢需要“國防文學”,需要“大眾文學”,許多具有寫實特色的詩歌流派和詩人應運而生,例如以太陽社為中心的無產(chǎn)階級詩人群,以穆木天、蒲風為代表的“中國詩歌會”詩人群,他們?yōu)榈讓尤嗣竦目嚯y而怒吼而悲吟。臧克家有《難民》、《逃荒》、《罪惡的黑手》,無疑師承了杜甫“三吏”、“三別”的傳統(tǒng),但他并沒有在詩中寫到杜甫。艾青有《我愛這土地》、《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像杜甫一樣憂國憂民,但他也沒有為杜甫寫詩。尤其是穆木天,詩集《流亡者之歌》是血淚的產(chǎn)兒,有暴露,有悲憤,有“‘可憐的落侶雁’般地悲凄”的“流亡者的悲哀”,他說:“我總是熱望著,像杜甫反映了唐代的社會生活似的,把東北這幾年來的民間的艱難困苦的情形,在詩里,高唱出來。”①他的愿望基本實現(xiàn),但他沒有在詩里把杜甫高唱出來。
為什么新詩人對于杜甫如此吝惜他們的筆墨?其深層的原因在于新文學本身的青春叛逆的精神特質。毋庸諱言,五四激進的反傳統(tǒng)在很大程度上的確造成了文化的斷層,新舊文學之間有著難以愈合的裂痕。新文學家奉行的是文學進化論,文學要隨時而進化,詩人要寫新詩表現(xiàn)他們的時代,表現(xiàn)他們實在的生活。新詩人專注于現(xiàn)代日常生活和審美經(jīng)驗,專注于現(xiàn)在與將來,拒絕回望過去,與傳統(tǒng)保持距離,甚至以叛逆的姿態(tài)拒絕傳統(tǒng),杜甫所代表的舊詩所表征的世界完全失效。新詩借鏡的主要是西方話語,詩人們敬仰的“英雄”已被異域名人取代,如對中國的土地愛得如此深沉的艾青沒有寫杜甫,卻把“蘆笛”獻給了阿波里內爾,穆木天在流亡的黃浦江舟中憶起的不是杜甫,而是“青年的高爾基”與“青年的勒芮”。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下,本土被遺忘是一種必然,此時缺席的不僅僅是杜甫,屈原、李白、蘇軾等大詩人也不見蹤影,幾乎所有古代的思想家、文學家集體失蹤。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革命與抗戰(zhàn)的洪流里,傳統(tǒng)僅被視為建構民族認同的資源之一,傳統(tǒng)本身并非歸所。因而在這個滄海橫流的年代,新詩人不是沒有想起杜甫,他們曾與杜甫相遇,但又遺憾地擦肩而過。
在新詩青春叛逆期的遺忘與缺席中,杜甫又是從何時何處開始“復活”的呢?是誰的手指叩開了那座塵封的古墓?那就是出版于1923年的聞一多的詩集《紅燭》??偂靶蛟姟薄都t燭》取自李商隱的“蠟炬成灰淚始干”,其后的每一“篇”都分別引用一句舊詩作為“小序”,李白、黃庭堅、陸游、王維等均在列。這是現(xiàn)代詩人第一次對古典傳統(tǒng)的深情回眸,是一次將舊詩融入新詩的嘗試。在“孤雁篇”,聞一多赫然引用杜甫《野望》的詩句“天涯涕淚一身遙”,這就成了杜甫重返現(xiàn)代新詩的“序幕”,標志著現(xiàn)代詩人獨特的人生體驗與時隔千載的杜甫開始對接。
雖然聞一多并沒在詩中吟詠杜甫,僅以“題詞”的形式表達了與杜甫相似的情緒體驗,但這就如同電影的“序幕”,“題詞”在詩歌文本中的存在本身就具有獨特的意義。在符號學的言說話語里,標題、題詞、序言等這些“往往落在文本邊緣上”的伴隨性的副文本,常常會對符號文本的接收起著重要作用②。“題詞”就是這樣一種副文本,既在文本內,又在文本外,是文本與外部世界的連接部分,與標題一起為文本定調,直接影響到讀者的閱讀。在這里,題詞“天涯涕淚一身遙”與標題“孤雁篇”共同為詩歌文本《孤雁》及收入本篇的《我是一個流囚》、《太陽吟》等定調,并明確地告訴讀者,詩人那“孤雁”般的情緒類似杜甫當年的情緒。聞一多此時孑然漂泊在異國他鄉(xiāng),詩里滿是游子思鄉(xiāng)的情懷與對祖國母親的眷戀,他悲嘆自己是“孤寂的流落者”、“幸福之宮里逐出的流囚”,反復抒發(fā)“失路的游魂”的“零落的悲哀”,“不幸的失群的孤客”流落到“水國底絕塞”,泣訴無邊的酸楚。這種人生體驗與杜甫在安史之亂后流寓成都時,因海內戰(zhàn)火橫飛、大地滿目瘡痍、諸弟遠隔天涯、詩人孤身飄零、憂國思親的心情無比沉痛而作的《野望》詩“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何其相似?
聞一多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回望古人古句,思接千載,視通萬里,與杜甫的經(jīng)驗對接,主要是因為他那凝聚了“五四”時期“感時憂國”精神的人生體驗。聞一多出身書香門第,青年留學美國,學貫中西,卓然大家。像很多留學青年一樣,他飽受了弱國子民所遭遇的歧視和屈辱,這些痛苦的經(jīng)歷造就了他深入骨髓的“感時憂國”精神。但聞一多不同于劉鶚、魯迅、沈從文等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痛罵國人,無情地揭露國內的黑暗和腐敗,把一線希望寄托在異邦,也不同于郁達夫把自身遭受的苦痛歸咎于祖國的貧弱,滿紙沉淪的哀怨③,他的感時憂國是對祖國超越情緒的理智的愛,他在異國想起“莊嚴燦爛的祖國”,在詩里贊美“如花的祖國”,“我愛中國固因他是我的祖國,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種可敬愛的文化的國家”④,他要點亮“紅燭”,燃燒生命,燒破世人的夢,燒沸世人的血,救出他們的靈魂,搗破他們的監(jiān)獄,這是一種英雄式的、戰(zhàn)斗的“感時憂國”精神。
正是這一精神使得聞一多特立獨行,得風氣之先又“逆流而動”:別人提倡詩體解放,他就贊美律詩;別人講西方思潮,他又講傳統(tǒng)文化;別人寫情詩,他就在寫鄉(xiāng)愁;抗戰(zhàn)還沒開始,他就成了“幾乎唯一的愛國詩人”。他所特有的少年老成、憂憤沉郁的個性氣質都與杜甫聲息相通,被有的研究者稱為“新詩史上的杜甫”⑤。他溯游在傳統(tǒng)文化之河,《紅燭》處處彌散著傳統(tǒng)的氣息,如劍匣、香篆、紅豆、紅荷之魂、鮫人明珠等古典意象異彩紛呈,其雄渾鏗鏘的《七子之歌》典出《詩經(jīng)·邶風·凱風》。他熱愛學術,正值青春年華就鉆進“故紙堆”研究唐詩,特別是杜甫,“我們的生活如今真是太放縱了,太夸妄了,太杳小了,太齷齪了。因此我不能忘記杜甫”⑥。他稱杜甫為“文學與良心兼?zhèn)洹钡拇笤娙刷撸恰八那晡幕凶钋f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⑧,以“思其高曾,愿睹其景”的心情,為詩圣繪了一幅精致的小照——未完成的《杜甫》傳:“他死了,他在人類的記憶里永遠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視的白光;他的音樂,或沈雄,或悲壯,或凄涼,或激越,永遠、永遠是在時間里顫動著”⑨。聞一多在他的新詩中雖然只給了杜甫一個“序幕”,但他在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里閱讀杜甫,研究杜甫,書寫《杜甫》,把詩人最美妙的語言獻給杜甫,誰也不能否認,這是對杜甫最好的禮贊。
聞一多在《紅燭》里給了杜甫“復活”的契機,但那僅僅是驚鴻一瞥,甚至還說不上曇花一現(xiàn),在喧囂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杜甫依然是缺席的,穆木天曾經(jīng)從他的墓前走過,卻無緣留下詩行喚醒沉睡的詩圣。直到馮至的《十四行集》,在生命哲思的沉潛中,杜甫才穿過漫漫長夜在現(xiàn)代新詩里有了一個壯美的開篇。
馮至在少年時就與《杜詩》“發(fā)生了絕大的愛情”⑩,在《北游》時期的人生體驗中也曾閃過杜甫的影子。馮至大學畢業(yè)到哈爾濱謀生,在冰冷而灰暗的陌生城市里孤單寂寞地行走,“油一般地在水上浮著,魂一般地在人群里跑著”,在雪大風寒的夜里,獨立街心,反思自我的前進與沉淪,寫完長詩《北游》,不禁想起杜甫“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11。但他這時的情緒還很狹窄,是典型的五四青年的苦悶與哀愁,并不懂得杜甫,“和他很疏遠,總覺得他的詩與我無緣”12。“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在他詩情最為飛揚的時候,并沒有寫杜甫??箲?zhàn)爆發(fā)后,馮至跋山涉水一路輾轉,在人生的中途開始認識杜甫,“攜妻抱女流離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詩中盡血淚,十年佯作太平人”(《贛中絕句》),“早年感慨恕中晚,壯年流離愛少陵”(《雜詩九首》)。馮至一到昆明就立即想起杜甫的《成都府》:“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大江東流去,游子日月長……”。在流亡的歲月里,馮至才到了讀杜的年齡,有了解杜的心境,杜甫一天比一天親切,杜詩越來越博大。
經(jīng)歷了流亡的倉惶凄楚,馮至寓居在遠離塵囂、富有田園風味的昆明郊區(qū),雖然外面的世界戰(zhàn)火依然,但他已進入沉潛的狀態(tài)。他在山中來回散步,沉思著人、生命、死亡、永恒……,“有些體驗,永久在我的腦里再現(xiàn);有些人物,我不斷地從他們那里吸收養(yǎng)分;有些自然現(xiàn)象,它們給我許多啟示:我為什么不給它們留下一些感謝的紀念呢?”13他為那些與他的生命發(fā)生深切關聯(lián)的每件事物都寫出一首詩,歷史上不朽的精神、無名的村童農婦、遠方的千古名城、山坡上的飛蟲小草都進入他的《十四行集》,這是他沉默多年、靈光再現(xiàn)的奇葩,《杜甫》就是這朵奇葩上最為雄奇、壯美的一瓣:
你在荒村里忍受饑腸,
你常常想到死填溝壑,
你卻不斷地唱著哀歌
為了人間壯美的淪亡:
戰(zhàn)場上健兒的死傷,
天邊有明星的隕落,
萬匹馬隨著浮云消沒…
你一生是他們的祭享。
你的貧窮在閃鑠發(fā)光
像一件圣者的爛衣裳,
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
也有無窮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蓋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來可憐的形象。
在《十四行集》里,馮至歌詠了五位中外文化史上的名人:蔡元培、杜甫、魯迅、歌德和梵訶,他們無不崇高,無不壯美,無不是為了絕望之希望而奮斗,這是一場與偉大靈魂和不朽精神的對話。這五人中,兩個屬于西方世界,兩個屬于現(xiàn)代中國,只有杜甫是那“重生”的古人??梢姸鸥τ隈T至生命體驗的重要,也只有馮至在新詩中給了杜甫如此壯美、如此絢爛的一頁!在這首詩里,杜甫無疑還是四處流落、窮困潦倒的,“你在荒村里忍受饑腸,你常常想到死填溝壑”,這是多么慘烈的人間悲劇,多么沉痛的人生苦難!然而,在那絕望的邊上站立的又是多么頑強的生命意志,多么崇高的擔當精神!杜甫在困苦中沒有沉淪,“為了人間壯美的淪亡”,他要“不斷地唱著哀歌”,把哀歌獻給戰(zhàn)場上死傷的健兒,獻給天邊隕落的明星,獻給遠方隱沒的駿馬,把自己的一生都作為“祭享”獻給那些挽救人間危亡的英勇而悲壯的力量。因為崇高,因為壯美,杜甫的貧窮也在“閃鑠發(fā)光”,如同“圣者的爛衣裳”,有著“無窮的神的力量”,就像蔡元培“永久保持了一種異樣的光彩”,就像魯迅“那一覺永不曾凋謝”,永遠光華四射。
馮至說,一個過去的詩人的再生,或是由于“同”,或是由于“異”, “同”若尋友,“異”若求師,前者是時代精神與過去某某詩人起了共鳴,后者是一個時代正缺乏某某詩人的精神,需要他來補充,但無論“同”還是“異”,我們兩方面都需要杜甫,需要他像朋友那樣替我們陳述痛苦,更需要他像老師那樣教我們執(zhí)著14,杜甫就是馮至及其時代的良師益友。馮至在抗戰(zhàn)流亡的人生體驗中,在對生命哲思的沉潛中,“讀他的詩,理解他的為人,全心全意地欽佩他”15,為他賦詩,為他立傳。后來在新的歷史語境中,很多人又忘記了杜甫,但馮至沒有忘,他繼續(xù)寫著杜甫,繼續(xù)說著杜甫,杜甫“像一些美麗的野花野草,千百年自然地生長在山間”,隱在萬山叢中卻早已深入詩人的靈魂,直到他生命的終結。
杜甫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復活”,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有了“壯美”的開篇,但這之后幾成廣陵散絕,除了馮至,其他的詩人很少有新詩寫杜甫。建國后,有了新的時代主潮和新的文藝規(guī)范,“十七年”的政治抒情詩和新民歌不需要杜甫“文革十年”的荒蕪更不需要杜甫,即使有一兩年人們大談特談杜甫也僅僅是從階級立場的利用與曲解。但近半個世紀以來,他在港、臺、澳及海外華文文學文化大鄉(xiāng)愁的書寫中走向了華麗的“豐收”,如楊牧《秋祭杜甫》 (1974),余光中《湘逝——杜甫歿前舟中獨白》(1979)、《不忍開燈的緣故》(1984)、《草堂祭杜甫》組詩(2006),葉維廉《杜甫草堂二折》(2004)等。
由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諸多原因,從明末清初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一大批文人作家被迫遠離故土和大陸,與故國文化隔絕,處于離散、漂泊、無根的狀態(tài),“尋根”也就成了他們的一種“集體無意識”,反映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就是內蘊豐富的“鄉(xiāng)愁”書寫,這些“鄉(xiāng)愁”有著時間的、空間的、歷史的、文化的滄桑感。其中最為蕩氣回腸的是那股匯聚了國家的、民族的、文化的大鄉(xiāng)愁,從于右任的《望大陸》到余光中的《當我死時》,都呈現(xiàn)出一種宏闊的氣勢和悲壯的情懷。在這股文化大鄉(xiāng)愁的書寫潮流里,余光中無疑是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年輕時余光中主張西化,“筆尖所沾,不是希頗克靈的余波,便是泰晤士的河水,所釀的也無非一八四二年的葡萄酒”16,所寫的鄉(xiāng)愁也是“那混凝著異鄉(xiāng)人的淚和母親的骨灰的塵?!?,人到中年,浪子回頭, “憂患傷心,感慨始深,那支筆才懂得伸回去,伸回那塊大陸,去蘸汨羅的悲濤,易水的寒波,去歌楚臣,哀漢將”17,探索歷史文化,為故國文化招魂,為李白、杜甫、蘇軾等人造像, 《鄉(xiāng)愁》、 《白玉苦瓜》、《鄉(xiāng)愁四韻》、《隔水觀音》、《湘逝》等詩作,內蘊日漸深厚,極力抒發(fā)了無根一代的悲患情懷和歸依母體的文化精神訴求。
余光中就是懷著這樣一種文化孺慕的心情,在追尋歷史歸屬感的路上不斷為杜甫“造像”。他的幾首詠杜詩寫于不同的年代,前后跨越近三十年的時光,但他所造的“杜甫像”基本相似:漂泊的杜甫、望鄉(xiāng)的杜甫與不朽的杜甫。
杜甫暮年老弱貧窮依然漂泊的慘景幾乎是詠杜詩不可或缺的內容?!断媸拧防锏亩赐ァ①绺?、江陵、公安、岳陽、耒陽、漢陽、襄陽……,這一長串的地名,都是杜甫一生漂泊流離的足跡;在《不忍開燈的緣故》里,杜甫是站在回音的江峽,“后顧成都,前望荊楚”的五旬過半的遠客;《草堂祭杜甫》寫到:“亂山叢中只一線盤旋/歷仄穿險送你來成都”,等等,都是杜甫漂泊的側影。在這些詩中,白發(fā)蒼蒼的杜甫,又總是立在風里望鄉(xiāng),望京華,如“白帝城下?lián)v衣杵搗打著鄉(xiāng)心”,淺淺一盞竹葉青“炙暖此時向北的心情”,濤聲、猿聲、砧聲、笳聲,“與鄉(xiāng)心隱隱地相應”,白發(fā)望鄉(xiāng)愁,是杜甫又一幅側影。然而,“一身風癱和肺氣”的杜甫知道“漢水已無份,此生恐難見黃河”,北方是回不去了, “惟有詩句,縱經(jīng)胡馬的亂蹄/乘風,乘浪,乘絡繹歸客的背囊/有一天,會抵達西北那片雨云下/夢里少年的長安”。余光中曾在散文中引用莎士比亞的詩:“大理石,或是帝王鍍金的墓碑/都不能比我宏偉的詩句更長壽”,他那“藝術比政局耐久的信念”的靈感顯然來自莎士比亞,并相信杜甫也是這樣, “當所有的宮殿都倒下/惟有草堂巍立在眼前/草堂,才是朝圣的宮殿”,杜甫的詩句會穿越胡馬的鐵蹄,乘風破浪代替詩人回鄉(xiāng),杜甫的格律可以修補安祿山踏碎的山河,杜甫的草堂將成為朝圣的宮殿,這位由“安史之亂最憔悴的亂民”而成就的“歷史最輝煌的詩圣”將以他的詩篇永垂不朽,這是不朽的杜甫的側影。
余光中說:“整個民族的記憶,等于在對鏡自鑒”18,他在為杜甫造像的時候,常常在古今對照中寄寓了自我情懷,“《湘逝》最后的五六句,寫的雖然是杜甫,其中卻也有自己的心愿”,這是“一種心境,一種情不自禁的文化孺慕,一種歷史歸屬感”19,杜甫不朽的詩句可以替詩人回鄉(xiāng),那么他用詩歌為中國文化造像,是否也會不朽?是否也會像杜詩一樣代替自己回鄉(xiāng),回到故國文化的母體中去?這是余光中詩心的寄托。《不忍開燈的緣故》也是這樣,五旬過半的杜甫“正如此際我驚心的年齡”,“后顧成都,前望荊楚”的杜甫亦如詩人“天地悠悠只一頭白發(fā)/凜對千古的風霜”,詩人與杜甫相互交疊錯落,既是寫杜甫的漂泊望鄉(xiāng),又是寫自己暮年回歸、探尋故國文化的那種漂泊望鄉(xiāng)的心境。在《秋祭杜甫》的結尾,詩人祈求詩圣的神諭:“在你無所不化的洪爐里/我怎能煉一丸新丹”,這種將古今置于同一平臺進行對話的方式,這種“在場”感強烈的承接與認同的表述,是余光中新舊一體血脈意識與精神補綴歷史斷代的用心的體現(xiàn)20。就是在執(zhí)著地為中國文化招魂與造像的基調中,中國文學里最先寫“鄉(xiāng)愁”的杜甫21與最善寫鄉(xiāng)愁的余光中成了肝膽相照的千古知音。
杜甫在現(xiàn)代新詩中有過長期的、多次的遺忘與缺席,但傳統(tǒng)文化總有它存在的土壤,杜甫也終究是無法遺忘的,總有他從“復活”到“壯美”到“豐收”的契機,只要現(xiàn)代詩人的人生體驗與杜甫發(fā)生共鳴,只要他們懷有回望歷史的心境,只要我們的時代需要杜甫精神,杜甫就會重生,就會成為新詩朝圣的對象。杜甫的魂靈,飄蕩在二十世紀的天空,靜靜地凝視著波譎云詭的人間,從未離開。
注釋:
① 穆木天.我的詩歌創(chuàng)作生活之回顧——詩集《流亡者之歌》代序〔J〕.《現(xiàn)代》第4卷第4期,1934年2月1日.
② 趙毅衡.符號學原理與推演〔M〕.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p142-143.
③ 夏志清.現(xiàn)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A〕.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2005,p357-371.
④ 聞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A〕.聞一多全集(2)〔M〕.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p121.
⑤ 呂 進,等.聞一多:新詩史上的杜甫〔J〕.西南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0,(1).
⑥ 聞一多.杜甫〔A〕.聞一多全集 (6)〔M〕.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p73.
⑦ 鄭臨川,等.笳吹弦誦傳薪錄〔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p108.
⑧ 聞一多.杜甫〔A〕.聞一多全集 (6)〔M〕.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p78.
⑨ 聞一多.杜甫〔A〕.聞一多全集 (6)〔M〕.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p78.
⑩ 馮至.致楊晦〔A〕.馮至全集 (12)〔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p19.
11 馮至.北游及其他·序〔A〕.馮至全集 (1)〔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p124.
12 15 馮 至.所有的漂泊都將是歸來——張錯詩集《漂泊》序〔A〕.馮至全集 (5)〔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p164.
13 馮至.十四行集·序〔A〕.馮至全集 (1)〔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p214.
14 馮至.杜甫和我們的時代〔A〕.馮至全集(4)〔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p 106-110.
16 17 18 余光中.白玉苦瓜·自序〔A〕.余光中集(2)〔M〕.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p246.
19 余光中.隔水觀音·后記〔A〕.余光中集(2)〔M〕.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p547.
20 張嘆鳳.中國鄉(xiāng)愁文學研究〔M〕.巴蜀書社,2011,p275-276.
21 張嘆鳳.論杜甫是中國鄉(xiāng)愁詩人的鼻祖〔J〕.四川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6),p76-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