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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 情

        2012-12-18 16:37:13
        延河 2012年1期
        關(guān)鍵詞:惠生獄警玉蘭

        石 竹

        這兒北邊有一座山,叫北山。是渭北高原上一座缺水、少草、難長林木的禿山。大唐太宗昭陵的九嵕山,就在此山系之中。這兒南邊也有一座山,叫南山,是中國南北分界的秦嶺山。灃峪河畔的萬花山,就在此山系之中。無論站在北山的九嵕山,或南山的萬花山上,南北對視,渭水連天,沃野連綿,這便是八百里秦川關(guān)中道。九嵕山前有一村,名叫陵前村,惠生的家就在這個村。萬花山前有一村,名叫太平村,玉蘭的家就在這里。

        時間在公元二零一零年仲春,有情的無線電波通過帝都咸陽,通過古都長安,通過八百里秦川大地美麗的田野,把五十余年沒見過面卻又相互牽掛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連接了起來。

        “喂!你是玉蘭嗎?”他的聲音是顫抖后的如同緊繃得布一般。

        “是呀?您是——?”電話哪邊的聲音全是驚疑。

        “我是惠生!”

        “你是哪里的惠生???”驚詫、質(zhì)疑之中,玉蘭的聲音變調(diào)了。

        “甘泉縣昭陵中學(xué)畫畫的惠生!”回話在緊張中透出沖動和興奮。

        通話在沉默中停止。通話雙方急促的喘息聲相互傳給了對方,兩個拿著手機的顫抖的手在電波的傳遞中,讓雙方感到了對方周身的顫抖。

        “有五十年沒見面了吧?”玉蘭打破了沉默。

        “準(zhǔn)確的說,應(yīng)該是四十七年三個月零九天!”惠生顯然在打這個電話之前算出了他們最后分手至今的時間。

        通話在二0一0年望春日。

        放下電話,惠生撲出門,踏著返青的麥苗,穿過如雪的梨花,鉆出正在綻葉的白楊林。發(fā)瘋般爬到九嵕山的最高峰,站身如筆架的山巔上,面對著藍天白云下清晰可見的大秦嶺的萬花山,放開嗓門大喊;“玉蘭呀;我在九嵕山上,你看見了吧!看見甘泉縣的昭陵中學(xué)了嗎?!”一聲大叫之后,一身子躺在山頂,如泉的淚水涌出眼眶。

        放下電話,玉蘭挪動著既發(fā)抖又發(fā)軟的腿,強忍著要奪眶而出的激動的淚水,邁著艱難的步履,出村向東,穿過秦嶺山下的灃峪河,來到萬花山下,站身一塊大石上,遙望九嵕山,放聲大喊:“惠生,你看見我了嗎?你看見你畫的頭像了嗎?!”她將已裝在鏡框里的頭像,雙手高高地舉過頭頂,淚水如同潺潺流淌的河水般涌出來。

        當(dāng)年那一幕又一幕,映現(xiàn)在躺身九嵕山巔的惠生和坐在灃峪河畔萬花山下,一塊大石頭上的玉蘭眼前。

        時間回到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的暑期。全縣的教師在甘泉縣昭陵中學(xué)集訓(xùn)。

        昭陵中學(xué)設(shè)在舊時的儒學(xué)院的孔廟里。走進那已褪去皮色結(jié)構(gòu)卻古雅奇秀的欞星門,在供奉著大成至圣孔夫子塑像的大成殿一側(cè)新建的教室里。一位穿著簡樸卻盡顯莊重年輕的女教師,正在向集訓(xùn)班的教師們輔導(dǎo)漢語拼音。

        “各位老師,漢語拼音的要害,一是要熟讀二十六個字母,不只見了就能讀出,打亂也能讀出;二是普通話要準(zhǔn)確。下邊我先請一位老師將字母背一下;然后我將字母打亂,再請迅速讀出;我還要請一名老師讀一段課文,測試一下普通話的水平?,F(xiàn)在開始?!彼日埖囊晃焕蠋?,竟沒全背出,再點一名老師,普通話更是南腔北調(diào),她即將二十六個字母寫到黑板上,一句一句領(lǐng)著全體老師讀。讀過一陣,又選一段課文,自己用普通話讀一句,讓老師們跟上讀一句。一陣集體朗讀后,安排大家對字母以寫帶背,女教師閑著無事,在教室的走道上轉(zhuǎn)。

        他停身在一位年輕教師的身后。

        哪位年輕的教師并未寫拼音,而正在修改一個美女的素描頭像,他的專注連女老師站在身旁也沒發(fā)現(xiàn)。

        女教師在年輕的教師左肩上輕輕拍了一把。年輕教師驚驚地抬頭,看見是她,急忙將那頭像給包里塞,女教師一手擋定說:“這是上課寫拼音的時間,你知道不?!”年輕教師連連點頭說:“知道。”女教師說:“知道還這么做!”年輕教師怯怯地說:“這不都會嗎?!薄罢娴募俚??我一會兒可要考的。請把那畫給我?!蹦贻p教師窘迫地將頭像掏出,交給女教師。女教師接畫在手,仔細(xì)端詳,一時覺出,這素描的頭像,竟還很像自己,心思一轉(zhuǎn),壓低聲音問:你畫的是誰?惠生抬頭看她一眼,紅著臉沒有回話。女教師將那畫卷起,攥在手里說:“沒收了,回頭再說?!北憷^續(xù)在走道上轉(zhuǎn)。

        “你為啥要畫我的頭像?”年輕教師心中自問著如何回答女教師,女教師已站身講臺,輕輕在講桌上敲了幾下說:“大伙都停一下,仁惠生老師請到前邊來。”

        仁惠生只覺頭轟地一下,邁著慌亂的步子走上講臺,似小學(xué)生一般,雙手貼著褲縫筆直地站著,雙眼無奈地看著女教師。女教師轉(zhuǎn)身龍飛鳳舞般在黑板上寫下;“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苗條淑女,君子好逑?!背芭阏f:“請你把這句話的拼音寫上去?!币姶?,任惠生上前一步,拿起粉筆,不假思索,一揮而就,將拼音寫出。

        “怪道來——”女教師說出這三個字,即將話收回去,滿臉?biāo)瀑潛P又似無奈地說:“再用普通話讀一遍,”惠生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帶著朗誦的激情,讀了一遍,他的朗誦博得教師們一陣熱烈的掌聲。掌聲過后,女教師似戲謔,又似調(diào)侃般說:“你真行,怪道來— —”女教師話只說了一半又收住說:“下去吧!回頭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炙熱的夏日,傍晚時蒸騰的暑氣似到了最高峰。教師們只穿背心短褲,拿著紙扇在操場上納涼。惠生一顆忐忑的心在聒耳蟬噪聲的攪動中,來到辦公兼住宿任課女老師的房門前。不知是因為解說頭像的期盼,還是異性的吸引,惠生在那一排房前整整徘徊大半個小時之后,在一句男子漢不能被女人嚇回去的指使下,上前敲門。他輕輕的只敲了兩下,門立馬被拉開。事后他懷疑玉蘭老師是不是早已發(fā)現(xiàn)他在門前徘徊,站身門后等他敲門。門開處,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只穿著一件白底小紅花的短袖衫和一條能讓人充滿精神的白色的短運動褲,身后披著瀑布一樣拖過腰身的長發(fā)的端莊大方,身段勻稱,體態(tài)豐腴的姑娘。她的盡顯謙恭和善卻又放射著青春活力充滿睿智和楚楚動人的雙眼,她的突兀豐滿得似要繃破短袖衫前胸的雙乳,刺激得惠生一雙眼球似要蹦出來一般。

        “您好,請進:”她輕聲地說。

        他手足無措地進了門。

        房內(nèi)靠里邊支一張單人床,床一側(cè)一個并不太大的書柜,一側(cè)一對小沙發(fā),沙發(fā)前一個小茶幾,茶幾上的果盤里整齊地擺放著。桃、杏,還有瓜子、糖。果盤一側(cè)放著兩個白色的洗得很凈的茶杯,

        電風(fēng)扇輕輕的吟唱著,僅僅照亮案頭的臺燈的余光,加上化妝品的香味,讓房內(nèi)充滿了溫馨。房內(nèi)和房外巨大的溫差,惠生感覺自己似走進另一個世界般。加上玉蘭充滿熱情的雙眼似乎全都告訴惠生,這一切都是提前準(zhǔn)備好的。

        “坐,坐這邊。這兒涼快”:玉蘭拽他一把,讓他坐在正對著風(fēng)扇的方位。

        “能把那張頭像送給我嘛?”玉蘭邊說邊拿一個還滴著水珠的桃子遞到惠生手里。

        “隨意畫的,還沒畫完,就被你抓住了?!?/p>

        “你這內(nèi)行怎么說出這么外行的話!”

        “是嗎!”

        “聽我對您直言,你要畫這幅作品,先得有畫的欲望,欲望中必然產(chǎn)生一種激情,而這個欲望和激情,并不是隨時隨地都能來的!你說對嘛!”

        惠生一雙眼睜得圓圓的連連點頭。

        “話說透了,你看見了我,應(yīng)該說你先是有了好的或者美的感覺,為了把這種感覺表達出來,你竟然學(xué)習(xí)也不學(xué)了,課也不聽了,在無法自控的沖動中,用您自己最擅長的畫畫的方式,來抒發(fā)你的感情,表現(xiàn)你的欲望!您說對吧?”

        “你也太厲害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當(dāng)是大學(xué)本科的高才生!”

        “高才不敢說:長安師大剛剛畢業(yè)卻是不假?!?/p>

        “這幅畫我一定送你,留個紀(jì)念!但你得給我點時間。讓我重新畫一張送你!”

        “又說外行話了!我就要的是你這一點真實的情緒,真實的感覺,真實的靈感,真實的激動!如果把這真實的東西拋棄了,而仔仔細(xì)細(xì)的去作畫,還能有這神來之筆嘛!”

        “對不起,我是用一個初中生的程度和一個名牌的大學(xué)生談話,讓您見笑了?!?/p>

        “若這樣說話,可就見外了,看來,您還是沒明白我為啥約你到這里來!我這人就這毛病,心直口快,請別往心里去!”

        “哪會呢!這么求之不得的指點!”

        “太感謝了,吃水果,喝茶,”她雙手將一杯剛剛沏好的茶捧到他面前。

        房內(nèi)有了片刻的沉默后,還是玉蘭打破寂靜問:“想知我家的情況嘛?”她的話語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

        “您說吧!”他說話的語氣,似乎他倆已是相交許久的朋友。

        “惠生,我爸我媽,一個是美院的國畫教授,一個是書法教授”

        “您真幸福!”惠生羨慕地對玉蘭說。

        “倆人都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大西北一個偏遠(yuǎn)的小縣城的中學(xué),父親在大門口收發(fā)敲鈴,母親做雜勤工。我大學(xué)畢業(yè),因父母問題,被分配到甘泉縣。這一來,剛碰上暑期教師集訓(xùn),課便任上了?!?/p>

        “都成右派了呀!”惠生睜一雙質(zhì)疑的眼,回她的話后,接上說:“右派咋咧!說一句不敢對外人說的話,我認(rèn)為都是暫時的,時勢造成的!試想,父母既是搞藝術(shù)的,肯定都是有學(xué)問、有修養(yǎng)、有境界的人,肯定不會看重政治,更不會反黨反社會主義。再者,咱一不貪污,二不害人,咱腰板硬著呢?咱怕啥!”

        “您說啥?您說右派只是暫時的,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么說?!被萆f:“歷史終會有結(jié)論,好人總不會蒙冤一輩子!”惠生剛直的話說得玉蘭一時淚水在眼眶打轉(zhuǎn),她咽下一口淚水,思忖片刻說:“惠生,你真有水平!”說完羞澀地低下頭。

        “我初中畢業(yè)后,考省美院,不到半個月接到兩個通知,一個是錄取通知書。一個是取消這一屆招生的通知,他們說要支援農(nóng)業(yè),要不然,說不定我還會是你爸你媽的學(xué)生呢。”

        “怪道來,一看那素描的線條,我就感覺出你會成為一名不凡的畫家!”

        “是嗎!我雖然沒有高級學(xué)府深造的機會,可從八歲起就開始學(xué)素描,也還算下過一番工夫。后來便回到村上,被聘為村小學(xué)的民辦教室?!?/p>

        “你今年?”玉蘭只問這半句。

        “我今年二十剛出頭,父母只有我這一個兒子,十九歲就結(jié)婚,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兒!”

        “你說啥?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她完全是驚愕中情難自禁的說出這一句,話出口,先是如同半截木頭般愣愣呆呆地站在腳地,臉漲紅,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盡管她盡力在掩飾自己的情緒,卻還是難以自控的轉(zhuǎn)過身去。

        少許的相互尷尬之后,她慕然回身對他說:“我出去一下”擰身出了門。

        惠生悶坐在那兒,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玉蘭足足出去了大半個小時,返回,眼圈紅紅的,聲兒弱弱的對他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沒事!您?”

        “有點不太舒服?!?/p>

        “要不要看醫(yī)生?”

        “一會就過去了?”

        話說到此,惠生本想告辭,覺得不太合適,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尷尬地堅持坐著。

        玉蘭和剛才似變了個人一般。

        “我給您做件衣服吧!”話出口,惠生也不知自己咋會說這話。

        “你給我做衣服?”玉蘭驚愕的反問。

        “對,我做!”

        “您會做飯炒菜嗎?”

        “會!父母老了,媳婦手藝不咋樣。做飯之事主要靠我。!”

        “你還會?”

        “除過不會生孩子,啥都會!”他有意把話說得調(diào)侃點。

        聽他之言,玉蘭掩飾著內(nèi)心驚詫和激動問:“您是怎么學(xué)會當(dāng)裁縫的?”

        “說來也真有個由頭。六二年初中畢業(yè),美院失意,上高中無望,支援農(nóng)業(yè)回到村上。到大田里勞動。風(fēng)吹日曬,臉被曬得退了一層皮又一層。手上磨下血泡泡,一破便針扎般痛。更何況,干了集體活,還要在自留地干。我真是吃不消,但父親已古稀之年,仍在在田里干,我不干咋行!正在痛苦難耐之際,去集上趕集,路過裁縫部,進去一看,裁縫師傅是個半老的老頭。我心頭一轉(zhuǎn),蹴在門口仔仔細(xì)細(xì)看人家量體、剪裁、縫紉的全過程?;厝ゾ唾I了一臺縫紉機。怕給人家做壞賠布,便自己給自己先做。如此做完,穿著竟還合身得體。風(fēng)吹出去,村上便有人請我做褲子。我說還忙著下地干活呢!人家說我替你干活,我給你一天工分,你給我做件衣服,咱們以工換工咋樣?這當(dāng)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這樣一做起來,我就成了村上專業(yè)的裁縫。我最拿手的是做女人的上衣!就您這身形,只看一眼,不用量尺寸,做出來若不合身,你拿我試問?!彼f得激動了,竟然站了起來。

        “謝謝你,您真是個能人!回頭我買塊布給你送過來?!?/p>

        “我隨便買就行了?!?/p>

        “您咋知我喜歡那種花色,那種布料?”。

        “您全當(dāng)對我的整體考驗!瞎好還是個寫字畫畫的,因人而異,對木下線,我還是有點藝術(shù)細(xì)胞的!”

        “看把你能的,來,吃個桃子,”

        “我先謝謝您!”

        她遞給她一個大桃,自己拿一個先咬一口做了個鬼臉,惠生更是咬了一大口,兩個人咔嚓咔嚓吃起來。

        課堂上,玉蘭講課。

        不知是自己心里的多疑還是善感,惠生感覺玉蘭每講一段課,甚或講幾句話,就要看他一眼,且是那種如電波般的目光中飽含得意、埋怨、失望、茫然、猶豫包括愛、恨、悔在瞬間不停變換著,交替著。如此反復(fù)的對視,惠生不時回避的同時,卻情難自禁的用同樣的變換的情感回應(yīng)她的目光。

        “心出于目!眉目傳情。”惠生心中不時泛起這兩句話。

        課間休息,她便穿過過道直直地坐到有意坐在最后邊的惠生身旁。她明白惠生不想讓身后的人看見他倆的親近,玉蘭也便更大膽的坐得與惠生更近點,近到頭差點要挨到一塊了。

        甲骨文是不是又叫籀文了?分書的出現(xiàn)怎么就用了三百多年?文字真是倉頡一個人創(chuàng)造的嘛?宋時的四大家蘇、黃、米、蔡和唐的顏、柳、歐、虞他們各自對書法的貢獻在哪里?為什么傅山對趙孟頫那么大的情緒?帝王書法除過李世民趙佶還有誰?他倆時而這個問,那個答;時而那個問,這個答。常是話聊得連下課時間都忘了。而在課余時間校園里,只要她看見他,便有意地轉(zhuǎn)過來。有話沒話也要和他說幾句;而一旦他看見她,也便自覺不自覺地將腳步移了過去。有幾次,他一出宿舍便看見她老遠(yuǎn)站在那兒向他招手,他即便明白她在專門等他。

        僅半個月的集訓(xùn)很快結(jié)束。返回家鄉(xiāng),惠生的心一直像波濤翻滾的海洋般難以平靜。少說也熬過了一個多月。學(xué)校派他去乾州師范領(lǐng)取輔導(dǎo)資料。他從乾州返回到了甘泉縣,也就半下午時刻,完全可以趕回去,他卻以無法趕回陵前村為借口,去了玉蘭的家。

        玉蘭家安在在學(xué)校就近的農(nóng)家的一間租屋里。進門一位老婦人迎上來。玉蘭介紹說是她母親,剛從大西北回來。老人熱情地讓他坐下。拿煙、沏茶。從老人那慈善熱情的目光中,他絲毫沒感到一個未婚的大姑娘暮然帶一個大小伙來家的驚詫和質(zhì)疑。老人做完這一切,告訴女兒她出去辦點事,便出門去。

        家里只剩下他和玉蘭,他明顯覺出老人是有意回避,心中感嘆著自己對自己說:人家知識分子和咱農(nóng)村人就是不一樣!

        “妻子好吧?”玉蘭問。

        “好著呢!”惠生。

        “我真沒想到你還能再來我這兒,我媽是我專門叫回來的。我把你給我畫像的一切告訴她了,我媽說他想見見您,昨天剛說了,您今天就來了!”

        倆人說好長時間的話,母親很晚才回來,老人輕輕地敲了幾下門,在外邊等了片刻后進門說:我去給你們做晚飯。老人這一切的舉動,讓惠生不由自主地去想,有文化和沒文化的差別。

        說著話,老人在外邊叫玉蘭端飯。玉蘭出去片刻,端來一碗荷包蛋,雙手遞給惠生說:吃吧,惠生接碗在手問:——您?玉蘭說:我媽專門給你做的,快吃?;萆f:你先吃吧!玉蘭用指點了一下惠生的頭說,真是個瓜子!你知道為啥只給你吃?惠生搖頭說:不知道!玉蘭嘴貼上惠生的耳根說:這是給女婿娃才有的待遇!惠生聽言,便有點為難的說:這不合適吧!玉蘭說:有啥不合適,吃!玉蘭坐在對面如同喝了蜜般看著他說。惠生的嘴張著,像笑又像要哭一般,玉蘭夾起一大塊雞蛋,抬手塞到他嘴里去。

        吃完飯,玉蘭拿出一套新牙具,讓他刷牙、洗臉、洗腳,安排他住在自己的房里,兩人說話到深夜,聽到母親輕輕的呼叫聲,玉蘭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今生第一次睡女孩的床上,被子、頭枕上不時散發(fā)出的不知女人的肌膚還是香粉留下的讓人爽心的香味,惠生整整一個晚上沒合眼。

        晚秋時節(jié),生產(chǎn)隊的婦女全部集中在生產(chǎn)隊庫房前的大院子里剝棉花。那一年,困難時期剛過,為了防止社員偷棉花,將棉花采摘回來后,生產(chǎn)隊象關(guān)監(jiān)獄一樣將婦女們?nèi)P(guān)在這,盡管如此,婦女們將籽棉塞進褲襠里,塞到胸罩下,墊到鞋底里等等發(fā)明那個創(chuàng)造,讓生產(chǎn)隊的干部防不勝防。為了弄回這一把棉花,婦女們能來的都來了,庫房前的院子里坐下一大片人。

        “侯琴,你家惠生今日干啥去了?”婦女們邊剝邊聊。

        “我家惠生到公社報名去了,他已從學(xué)校調(diào)到了公社,擔(dān)任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焙钋儆幸鈱⒙曇籼岬酶吒叩?。

        “看人家跟了個啥男人?”一婦人贊美中發(fā)出羨慕之情。

        “能干人找能干人呢!老天爺配的,有啥辦法”一婦人感嘆。

        “又能做衣服,能做飯,正教學(xué)呢,說調(diào)公社就調(diào)公社了,這樣的男人上哪兒找去!人家侯琴真是燒了老甕壯的香了””大伙七嘴八舌贊美著。

        一郵差急急火火老遠(yuǎn)喊著:“侯琴大嫂,你家男人的信”隨即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信在手中揚著。

        “該不會又調(diào)到縣政府去了!"一婦女跟她開玩笑。

        侯琴接信在手,興奮的打開一看,笑臉消失,面色頓時由黃變白,嘴唇顫抖著一身子站起來說,“剝他媽的×呢,賣×的都找上門咧,不剝咧,”話出口雙手將棉花給地上一倒,拍一把屁股上的土,將空擔(dān)籠掄挎在肩上,屁股一擰一擰??邕^眾人,憤然回家去。

        惠生天擦黑回家。侯琴背對著房門,躺在炕上。

        “名報咧!”他興奮的給她報喜,她沒理,也沒動。

        “咋咧?不舒服!”惠生伸手去摸她的額頭,被她伸臂豁到一邊去,她一身子坐起來,憤然說:“心里難受,心里不舒服,”激動中已拖出了哭聲。

        “啥病又犯咧!過來,過來!”惠生上前拽他,又被她一臂豁到一邊去。一把將信甩給他說:“你看去,賣×的找上門咧?”便一身子躺下,周身顫抖抽搐著大哭。

        惠生拿信一看,立馬滲出一頭冷汗,但又很快平靜下來,接著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裝出平穩(wěn)沒事人一般說:“有那么嚴(yán)重么,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連父母都叫上了!”,侯琴一身子坐起來,已滿臉淚水。

        惠生再次翻看,信的最后確是寫著請代問您父母大人好的話,惠生欲解釋,卻又提高了聲音說:“人家?guī)栁腋改负茫猩跺e,”

        “你父母是她父母嗎?真是亂呼亂叫,愛爸愛媽不要臉。”

        “好我的高才生呢?人家的意思是讓我代表她問候我的父母好?!?/p>

        “你辯,你給我辯,明明是代問父母大人,當(dāng)然既是你的父母,也是她的父母。”

        父母聞聲進來問:“咋咧!”惠生一身將父母推出門說:“沒事,爸、媽沒你們的事?!?/p>

        惠生的母親一雙三寸小腳,腳小個兒也小,便愈發(fā)顯得她的矮小。他的父親,排行為七,人們都叫他老七,一說話滿臉都堆上了笑。由于村街上,所有的人都常年靠他剔頭,他便有了特好的人緣。

        “你看看,你看清了,這是代問你父母大人好,還是代問父母大人好?”侯琴接過信重看。字里確實有個您字。便不吱聲了。

        “真是豬腦子,把眼瞎了!你是誰呀,我是誰呀!咱倆是咋樣談的戀愛,結(jié)的婚!你怎么能隨便就這樣胡亂懷疑呢?集訓(xùn)班一回來,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你還這樣,你太讓我失望了!”惠生擴大了的氣憤之情徹底擊垮了侯琴。其實,話出口,他心里還是比較虛的。

        “人家也是太愛你,太怕失去你了嘛?”侯琴哇地一聲哭了。這一哭,讓惠生徹底放下了心?;萆^去將他攬到懷里說:“乖乖聽話,別胡思亂想了?!焙钋傺銎痤^看他,破涕而笑。

        公元一九六六年,那個文化的大革命開始了,從上到下的機關(guān),都分成兩大派,都說自己是保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都說對方不是保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為了一個革命派和反革命派,兩個派由辯論到武斗。由武斗到搶占。接下來,這一派把糧庫搶了,那一派就把銀行接管了;這一派砸開了人民武裝部軍火庫的鐵門;那一派便直接去把國家的軍庫搶劫一空。武斗的煙火讓一派的骨干集中到縣城,一派的骨干集中到石鼓鎮(zhèn)?;萆退麄兡莻€叫甘泉縣聯(lián)合指揮部的組織骨干,一并來到甘泉縣城。他們的組織策劃炮轟對方的司令部石鼓鎮(zhèn),對方揚言要包圍甘泉縣城。武斗到了一觸即發(fā)的地步。

        一個陰沉沉的下午,不時有風(fēng)將街上的廢紙,雜物刮起在空中飛舞?;萆c幾個人背著槍從大街上過,一眼看見玉蘭和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男士迎面走來。兩人碰面,先是一愣,玉蘭一把將惠生拽到一邊,避開那幾個人,急迫而恐慌地問:“你咋來弄這事!”惠生說:“人家都來了?!庇裉m說:“人家都來你就來了,你動動這個,”(手指自己的腦袋)“小心招禍!”惠生說:“公社和村上許多人都來了,在公社在村也沒法停,沒地方去呀!”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玉蘭更是壓低聲音,卻用嚴(yán)厲而命令的口氣說:“你咋這么瓜的,千萬不要在這呆了,趕快回去,如果沒地方去,咱一塊去終南山太平村我家,這是我們家老閆,我忘了介紹了,我丈夫閆大運,大學(xué)學(xué)歷史的,他什么都知道,你這樣弄太危險,還是要遭禍的!對了,這位是我的同行,教師集訓(xùn)會上認(rèn)識的朋友,一位多才多藝的朋友,”他給大運介紹。

        “惠生,趕快走,”同行的一位背槍者在前面喊?!皝砝瞾砝?!叫啥呢?”他大聲回話之后又壓低聲音對玉蘭說:“沒辦法,我已經(jīng)沒辦法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回頭來找我,老地方!”玉蘭對著他的背影大聲說。他小跑追上去。看著他如此的恐慌,玉蘭長嘆了一口氣。這一次相遇是在他們分手兩年之后。

        夜深人靜,惠生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

        前一天,他們的一個叫二毛的戰(zhàn)友,在兩派的槍戰(zhàn)中被打死。他們的組織安排讓惠生帶上已被打倒的縣委書記頂替其兒,給亡者穿白,戴孝,披麻,他們說二毛被對方打死了,就是被你走資派打死了,二毛還沒有兒子,你不去當(dāng)兒子誰當(dāng)兒子!這明明侮辱人格嘛!這種事咋就偏偏攤在惠生頭上!那一次他們夜里去搶銀行,惠生借故沒去,事后已有人說他是投機分子。而這一次人家點名讓他去給縣委書記穿戴孝,顯然是在考驗他。若不去,肯定會被開除;若去,他真覺自己是在做傷天害理的事。

        正當(dāng)他雙手捧著白布孝衫,在關(guān)押書記的房門前徘徊時,書記隔窗示意他進去。他遲疑地進門,將孝布衫放在桌上,雙眼回避著書記,坐身書記對面。

        “我知道,您是個好小伙,別為難,我穿!我不怪你!”書記先開了言。惠生說:“我也是沒辦法,孝衣里包了兩個饅頭,你去時吃飽,小心暈過去了,”話說完,似無地自容一般,急忙起身出房去。

        翌日,押書記去追悼會上行孝之前,惠生避開眾人,將自己碗里的幾片肥肉夾在饅頭里,用紙包上藏在兜里,進門,立馬將門關(guān)上,雙手顫顫地將饃掏出,捧給書記說:趁熱快吃!

        書記狼吞虎咽般吃完肉夾饃,喝了口水,惠生幫他穿上孝衣,戴上孝布。腰里緊上麻繩,像押犯人一樣,將王書記押到追悼會現(xiàn)場。

        主持人宣布,將二毛的兒子,走資派押上來!

        惠生與一位同樣穿著只差領(lǐng)章的黃軍裝,挎著上了刺刀的長槍的造反派,喊一聲“走”雙手挾著披麻戴孝的書記,將其推到靈柩前。

        “由走資派為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王二毛祭奠!”主持人宣布。

        王書記頭昂高高地站著。

        主持人命令:“跪下!”

        惠生與那小伙同時在其肩上一壓。腿上踢一腳說:“跪下”主持人喊:“讓其磕頭!”惠生與那小伙同時伸手,象壓一件物什一樣伸手一連三下,將其頭壓下去,提上來。接下來上香,奠酒,焚紙,都是惠生遞一件,書記做一件。

        開完追悼會的當(dāng)天下午,惠生請假欲回老家陵前村,造反派頭子說:“還有重大的事,誰也不能離開。”

        當(dāng)天晚上,司令部宣布要炮轟石鼓鎮(zhèn),惠生專門找到與他關(guān)系最好的解放前曾給國民黨一位高官做過警衛(wèi),眼下在司令部全盤指揮武斗的族兄說:“咱不敢這樣,這樣會炸死無辜的老百姓的!”

        那位絡(luò)腮胡的族兄,卻全然無事人一般,樂呵呵說:“我正想過過幾十年沒打仗的癮!”

        相勸無用,想離開不準(zhǔn),當(dāng)逃兵又不敢,整天提心吊膽的干革命,惠生很無奈地堅持著。

        在這無奈已到了痛苦的境地時。偶然碰到玉蘭,他的發(fā)自肺腑的勸解,讓惠生整整一個晚上苦思冥想。她本想去找玉蘭商量商量,司令部卻緊急通知,誰也不能離開半步。

        三天之中,炮轟了三次,十多個炮彈炸死了三個百姓,對方在被逼無奈地情況下,揚言要包圍甘泉縣,為遇害者復(fù)仇。為了保住后方,他們急忙撤回縣城。

        一回到縣城,惠生借口要去醫(yī)院醫(yī)病,便專門找到醫(yī)院對門玉蘭原來住的甘泉縣四中的房子。學(xué)校的師生全部都逃走了。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兒,無奈地返回司令部。當(dāng)天晚上他便逃出了司令部。跑到距陵前村約20余里的甘泉河畔仁義村的姐姐家藏了起來。

        要人命的武斗說來就來,說過去就過去了。

        人民公社組織全體干部學(xué)習(xí)中央文件。干部們圍在一張如同乒乓球案臺大小的木桌周圍。案臺上零零散散放著幾張報紙,領(lǐng)導(dǎo)坐在長條案頂頭的正中間念文件,干部們坐在兩邊,有的干部靠著椅背瞇著雙眼,似睡似聽;有的象小學(xué)生一樣雙手撐著下巴爬在桌案上?;萆弥摴P,先還在筆記本上記著什么,記著記著,將筆記本放在一邊,順手拿一張報紙,看過幾眼后,在報紙下沿的空邊上,胡亂的抄寫報紙上的話,抄了一句,又拿過本做記錄。

        文件傳達完畢,領(lǐng)導(dǎo)宣布散會,他便走了。

        時間過去三天,領(lǐng)導(dǎo)突然叫他到辦公室。將那張報紙鋪在桌上。手一拍說:“你來看看,你這都寫的啥!”他急忙一看,報紙上最下邊的空邊上寫著:以毛澤東同志為首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干下了數(shù)不清的反革命勾當(dāng)”,惠生一下子傻了眼!頭上立馬滲出一層冷汗。他反復(fù)看,確是他自己所寫。無奈地看著領(lǐng)導(dǎo),不知該說啥。領(lǐng)導(dǎo)說:“你啥話不能抄,單抄下邊這一句!”一個單抄提醒了他,他向上看,倒數(shù)第二行最后一句寫的是“劉少奇瘋狂的反對以”兩行合起來便是:劉少奇瘋狂地反對以毛澤東同志為首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干下了數(shù)不清的反革命勾當(dāng)”。看完這句話,惠生心中稍許有了平靜,換一口氣,對領(lǐng)導(dǎo)說:我是照報紙無意抄的,抄了什么內(nèi)容,我確實沒注意,領(lǐng)導(dǎo)說:你沒注意!這樣一分離,你所抄的文字意思全反了,成了一條反標(biāo)。你知道嗎!惠生思忖一下說:“我是在練硬筆書法,”領(lǐng)導(dǎo)說:“惠生呀!你練什么書法??!”惠生再一次仔細(xì)認(rèn)真地回想后,堅決地說:“領(lǐng)導(dǎo),我真是在練硬筆書法!”他的話讓領(lǐng)導(dǎo)沉思了一會兒,領(lǐng)導(dǎo)回身坐在辦公桌前,喝一口茶說:“憑你的不斷上進的認(rèn)真敬業(yè)的工作態(tài)度,憑你的貧苦農(nóng)民的根正苗紅的家庭出身,我相信你絕不會反黨反社會主義攻擊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可這親筆的白紙黑字都寫上了,一句練書法,能把這事說沒?你這娃讓我咋說呢?!被萆f:“我真是無意的,你想想看,我若真的為攻擊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寫到報紙邊上,能攻擊個啥呢?這不是自己用繩來栓自己,暴露自己嗎!”領(lǐng)導(dǎo)說:“你說的我都想過了,誰個他先人吃了屎了,沒反黨,先寫出來!可人家會說:‘沒這思想為什么會寫?為什么會有意只抄下邊不抄上邊的?!思遗e報人已當(dāng)面對我說:’你領(lǐng)導(dǎo)若不趕快將此事上報,到時候連累了你,可別怪我們無情?!被萆K于明白,是公社機關(guān)的對立面抓住他的把柄不放。他還要解釋,領(lǐng)導(dǎo)說:“我和你想法一樣,我決不會害你。你快去找軍代表,看人家能不能幫你?!?/p>

        軍代表從部隊轉(zhuǎn)來,專門維持這個地區(qū)的穩(wěn)定。現(xiàn)役的部隊軍官,大伙都叫他馬營長。他是一位既謙和又嚴(yán)肅的人,他開心時和大伙兒諞的天昏地暗,但遇到正經(jīng)的場面或特別的事情,哪一身嚴(yán)整的軍裝和睿智的雙眼顯出的盡是嚴(yán)肅和威嚴(yán)。由于有著對音樂和戲劇的共同愛好,他還經(jīng)常和惠生一塊切磋交流。惠生蠻有信心地來到他的辦公室門前?;萆瞄T,軍代表在房內(nèi)嚴(yán)肅地說:“門開著,進吧!”他覺得不對勁,進門站在他的辦公桌前沒動,軍代表不但沒讓他坐,還睜著一雙毫無表情的顯得深邃和冰冷的雙眼,眨也不眨地瞅著他。就這樣死死地瞅著。這全然與往昔不同的目火瞅得惠生心中發(fā)毛時,他才聲音壓得很低的如同從喉眼里擠出來的一般只說一個字:“坐!”

        惠生說:“不坐,不敢坐,還有啥說的,咋樣發(fā)落,我等著!”“既是這樣,我也就直說了,你回去寫個材料,把真實的情況和真實的想法都寫出來?!被萆f:“寫就寫,”轉(zhuǎn)身就走,馬營長對著他的背說:“必須立馬寫,天黑之前必須交來!”惠生沒再回他的話,直直走去。

        回到自己房內(nèi)。哐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一頭栽倒在床,用被子捂住頭,惠生嗚嗚地大哭起來。

        馬營長和惠生談話后的第三天,惠生正急急忙忙在辦公室為領(lǐng)導(dǎo)趕寫農(nóng)田水利基本建設(shè)動員大會上的報告,公社通訊員隔門通知他到馬營長房里去一下。剛一進門,兩個警察站起,出示了逮捕證后,咔嚓一聲給他戴上冷冰的手銬。押他出了石鼓鎮(zhèn)人民公社大門,兩個人將他一挾,塞物件般,塞進一輛北京吉普車?yán)铩?/p>

        惶恐中的緊張,驚詫后的無奈,當(dāng)惠生明白,眼前的一切都真實出現(xiàn)時,心中連續(xù)不斷的;自己問自己,為什么會這樣??

        車飛快的行駛著,他迷迷糊糊被拉到了位于甘泉縣東關(guān)的監(jiān)所里。又似從車上取一件物般,將他拽下車,兩個警察挾著他小跑般穿過一棟房,拐過一個彎,打開一扇鐵門。將他推進牢門。

        “小伙子年輕輕的做下甚事了,來這湊熱鬧!”聽到問話,惠生抬起頭,一位滿面絡(luò)腮胡的漢子,靠在對面的床上問,十多個犯人圍在他兩邊,惠生感覺自己似上了威虎山一般。

        “隨手抄了報紙上的一段話,人家說是反標(biāo),將我抓了進來?!被萆蛔忠痪鋽⒄f了他在報紙下抄字的經(jīng)過。

        “娃娃,你識了幾個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啥不能寫,單單寫這一句!兄弟,我告訴你,前幾天一個犯人,只說了一句比你這話還輕的話,說是反黨反社會主義,關(guān)進來沒幾天,就被嘣了?!?/p>

        “好了好了,咱不說這些,看你還像個人物。一切就免了吧!”大漢呵呵笑著說。后來,惠生得知,凡因偷盜、奸淫被關(guān)進來的,都要過三關(guān),一是、先要搜身沒收一切有用的東西,二是、要迫其面對著馬桶思過兩個小時。三是將頭塞進褲襠里,他們叫對球照面。同時,牢內(nèi)每個犯人在那撅起又脫得精光的屁股蛋上每人搧打十下,然后罰一個星期為老大打飯、洗衣、捶背、捏腳。而惠生由于被劃進了政治犯的范疇,進獄之后不但沒有受到虐待和歧視,還受到罪犯們的尊敬和愛護。

        罪犯們將最里面的一張唯一能照到太陽又能通風(fēng)透氣的床位讓給了他。

        在家正做飯的侯琴聽到惠生被抓的消息后。圍裙一解,面手不洗。一身子撲出們,啊啊?。〉乃埔蠛皡s無法喊出聲。瘋瘋癲癲的跑著跳著撲出村,撲上路邊哭邊嚎著說:他是好人,他是好人呀!這是為啥呀!他就這般哭著喊著,栽倒了,爬起來繼續(xù)跑。當(dāng)她沖進石鼓鎮(zhèn)人民公社的大門,便一頭栽倒在大門里,昏了過去。

        惠生年過古稀的父親,和一雙小腳的老母親,站身在九嵏山前的陵坡上,面對著石鼓鎮(zhèn),面對著甘泉縣,相互依附著撐著發(fā)軟的腿,抹著滿臉的淚,拖著沙啞而又顫抖的聲音,似要將周身的勁全用到聲音上般說:“老天爺呀!我娃是靠共產(chǎn)黨才上了學(xué),有了工作;我娃咋會去反黨反社會主義呢?大唐皇帝李世民啊,你出來看看,這世事咋就成了這個樣!我這一家老的小的,就這一個小伙,你把他逮走了,你讓我咋向前過呀!”兩個老人反復(fù)說著,便熱淚長流著癱坐在山坡上。

        公社機關(guān)的人,將終于清醒的侯琴扶進軍代表馬營長的房里,沒等馬營長開口,侯琴便撲上去跪倒在馬營長面前說:“領(lǐng)導(dǎo)你救救他吧!我家惠生是貧下中農(nóng),他絕不能去反黨反社會主義的?!?/p>

        “別這樣,你先坐下,”馬營長扶侯琴坐下,接著說:“這些我都知道,我都理解,但不管咋說:事實擺在這,有啥辦法,你說你家惠生,滿報紙的字,為啥偏抄這一句!實不相瞞,我和公社領(lǐng)導(dǎo)商量后,我們并沒有向上報,可人家哪一派說了。要不報就是包庇反革命,就要連領(lǐng)導(dǎo)一塊告。無奈之際,我和公社領(lǐng)導(dǎo)專門去縣上匯報了一次,真沒想到,這么快把人逮走了?!?/p>

        “領(lǐng)導(dǎo),他們會把他咋樣呢?”侯琴急切地問。

        “這可就難說了,這種事說沒事就沒事;說有事,事可就大了!”

        “你說啥?”如同五雷轟頂一般,侯琴一身子蹦起來,向前走了一步,栽倒在馬營長房內(nèi)。

        侯琴被公社機關(guān)的人送進了鎮(zhèn)醫(yī)院。

        兩個老人依然坐在九嵕山前。

        父親說:“老婆子,你活了七十三年,為咱陵前村的娃們畫了五十多年的裹肚花,咱這村上少說也有一半人,是穿著你畫的裹肚花長大的?!?/p>

        母親說:“你不也一樣,為陵前村的人剃了五十多年的頭,大多數(shù)人也都是你剃著頭長大的!”

        “可咱們積的德到哪去了?咱這么一個娃,咱娃從小到大,和咱沒淘過一次氣。沒頂過一句嘴,說出事就出了這么大個事?!?/p>

        兩人同時說著,手同時拍打著九嵕山,淚水又同時奪眶而出。

        “老婆子,現(xiàn)在說這些有啥用。娃走時,吃的穿的啥都沒有拿。

        “是呀!是呀!得趕快給娃送去?!眱蓚€人搖晃著無力的身子站起來,急急癲癲地回家去。走到家門前,年僅五歲的孫女獨自坐在門邊的石墩上哭,滿臉的鼻涕淚水。似要哭得岔氣了。老太太一身子撲上前,抱住孫兒說:“別哭啦!只顧了你爸,把我娃給忘了?!痹趧窠夂褪脺I中,娃的哭聲停了,老太太抱著孫兒哭著說:娃,咱這日子可咋往前過呀!

        “快走快走!”老頭子提醒老伴,老伴才站起身,抱上孫兒進了門,他們將昨天剛蒸的一籠饃倒進兜里。他們還搜索著拿了瓶油潑辣子和幾個蒜瓣,連同惠生的襯衣,包下兩個大包袱,領(lǐng)上三歲的孫兒出了門。

        山風(fēng)吹亂了老母親斑白的頭發(fā)。他一雙小腳撐著那低矮的身子在坑凹不平的土道上,急顛顛走著,一包饃和一包衣物前后搭在她肩上,隨著扭動的身子,不時滾動。老父親背著孫兒緊跟其后。他淌開著衣前襟,不時抹一把淚水,象競走比賽般,追趕老太太。

        一只老鴉在前邊一棵大樹上呱呱地叫著,老太太一頭栽倒在土道上。老頭子幾步向前,放下孫兒,邊喊邊叫撲向前,彎腰抱老伴在懷里。老伴已滿臉蠟黃,嘴唇紫青,雙手緊握不省人事。父親拖著哭聲叫:“老婆子,你別嚇我,你別嚇我呀!”邊叫邊發(fā)瘋般將老伴搖著喊著,見叫她不醒,手兒顫抖著在老伴人中那兒掐,孫兒抱住奶奶哇哇的哭著豪著,老人家一手抱著老伴,一手抱著孫兒,仰面朝天喊:“天那,老天爺呀!你睜開眼看看。這可咋辦呀!”老太太微微的睜開了雙眼說:“他大,我不行咧!你甭管我,趕快把東西給娃送去。”

        “送東西要緊,還是老婆命要緊,他逮著才去審呀,不是今日就殺呀!”老人家邊扶老伴邊說:“老婆子,你撐著點,我扶你去醫(yī)院。你起來,我扶你去醫(yī)院?!崩掀抛颖环鲋酒鹕?,卻無法向前挪動一步。老小三人無奈的站在路一邊。大路上終于駛過來一輛大貨車,車在老人的招手中停了下來。一位中年司機二話不說,將老太太扶上車,老父親和孫兒爬上去坐到車廂里。大車將他們送到石鼓鎮(zhèn)醫(yī)院。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千辛萬苦找到監(jiān)所登記室。探視的的人在一個窗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侯琴尾隨排上去,身后隨即排上一位女青年。好不容易輪到了她,學(xué)著前邊幾位登記的過程,侯琴爬上窗口就說:“我來看任惠生!”里面登記的女獄警問:“是不是昨天剛來的小伙?!焙钋僬f:“可能是吧!”獄警說:“現(xiàn)行反革命,不能探視,下一個。”侯琴并不離開,卻爬得離窗口更近一點,提高聲音說:“我要給他送點東西?!豹z警不耐煩地說:“送東西,去那邊接受檢查后留下就可,下一位?!焙钋僖廊徊浑x開窗口說:“我——我——、”我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獄警在里邊生硬地說:“這不是商量的事,請離開,下一位?!焙钋僦幌蛞贿吪查_了一點。她身后那個女的即擠上去,說:“我也看望惠生?!北M管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侯琴卻聽得清清楚楚,用一雙質(zhì)疑而驚詫的眼,側(cè)身看她時,里面的女獄警傳出話來說:“怎么兩個女人看一個男人,說過了,不行,讓開讓開,下一位?!蹦桥牟]讓開。順手遞進一個紙條。獄警打開一看,二話沒說,便給她開了會見的條子。一旁的侯琴將這一切看了個清楚,心思一轉(zhuǎn)便斷定這女子肯定是惠生在教師集訓(xùn)會上交的那朋友。若在以前,他肯定會上去一把抓破她的臉大鬧一場,可這陣她將一切都忍了。那女子拿條在手,上前正面對著她說:“嫂子,到這邊來?!?/p>

        兩人來到一邊無人之處,玉蘭說:“我叫玉蘭。”侯琴說:“我在信上認(rèn)識你!”。見此,玉蘭拽她一把,距人群又遠(yuǎn)了點說:“我求領(lǐng)導(dǎo)寫的條子,是特批的。咱倆只能一人會見。你去看吧!我這兜里是水果、兩條煙,還有50塊錢,請你代我一并交給他,提我不提都不要緊。”聽其言,侯琴沉思片刻說:“妹子,我是相信了我家惠生,才相信你的,我一定給他說,你也來看他了?!庇裉m說:“嫂子,惠生這事弄得在全縣都搖鈴了,麻煩大了!”侯琴說:“他不是有意的?!庇裉m說:“有意無意誰能證明!”侯琴說:“沒人證明就沒辦法了?!庇裉m說:“我是說往最壞處想,從最壞處準(zhǔn)備,誰不盼他沒事,盡快出來??裳矍暗氖聦?,不是那么的簡單。我已托人找了縣長,人家都不敢表態(tài)?!焙钋俜磫枺骸笆菃??”玉蘭雙眼眨巴著說:“你別不相信我,我最初真是看上他了,當(dāng)他將你倆的感情告訴我后,我就將心收回去了。我現(xiàn)在都已結(jié)婚了,我愛人陪著我來,還在那邊等我著呢?我叫他過來你看看?!焙钋僬f:“那就不必了,你能不能再找領(lǐng)導(dǎo),讓咱倆一塊進去。”玉蘭思肘片刻說:“怕是連不上了,見不見不要緊,但你必須悄聲告訴他,就說是無意間寫下的!”侯琴說:“事實就是這樣??!”玉蘭說:“如果人家尊重事實能有今天嗎?你別把事想的太簡單,你順便告訴他,我父母已返城,我已調(diào)回老家去了,請他多保重。有機會我再來看他?!庇裉m說完此話將身子擰了過去,侯琴看見,她在避開她拭淚,便一步過去抓住玉蘭的雙手,真誠地說:“妹子,這東西我給他帶進去了,可這錢?”玉蘭一把將侯琴遞過來的錢推回去說:“這是我男人給他的,請他一定收下,以防急用?!?/p>

        那邊等待探監(jiān)的人都向一個鐵門擁去。玉蘭說:“嫂子,快去吧!”侯琴說:“走,”兩人拉著手,小跑過去,剛到鐵門口,守門的獄警看了看侯琴遞上去的條子,問:“誰個叫玉蘭?”玉蘭急忙搶先說:“她是玉蘭,我叫侯琴?!豹z警說:“只能進一個人”,玉蘭隨推她一把說:“快進吧!”侯琴進了門,玉蘭退身到一邊,去一個男人身邊,兩人遠(yuǎn)遠(yuǎn)的朝這邊望。

        鐵門里邊一個院落,是犯人與家屬集體會面的地方,侯琴轉(zhuǎn)過彎,一伙犯人從一道鐵門里擁出來。侯琴急切地在人群中找,卻沒看見惠生??粗患矣忠患胰讼嘁姾蟮募樱钡靡l(fā)瘋,這時,惠生低著頭從最后面走過來。侯琴大聲地叫著撲過去,兩個包裹丟在一邊,兩個身子緊緊抱在一起,兩個肩膀急切的抽動中,兩個臉上的淚水?dāng)囋谝黄稹?/p>

        一陣無法按捺的激動后,侯琴一把拽著惠生朝那道鐵門跑去?;萆€以為父母女兒都來了,被拽著急步跑到門前,隨著侯琴手指,他看見的是玉蘭和他的丈夫,四目相碰,兩個身子,先是一愣,玉蘭似乎向男人說了句什么,然后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過來。侯琴將惠生推了一把,自個回避到一邊。玉蘭和惠生的雙手伸過鐵框門的框道,緊緊握在一起。

        “謝謝你,”惠生說。

        “多保重!”玉蘭有意大聲說后,壓低聲音說:“記住三個字,無意寫。”

        “謝謝你!”惠生握著她的手連連搖動。玉蘭慢慢地將手抽了回來,強忍著淚水,擰身離開?;萆克椭裉m,站到她男人身邊。兩人同時相互向惠生招手后,惠生才回身向侯琴走去。

        關(guān)進去整整一周,惠生在里面如同過了一個世紀(jì)一般,他的臉慘白中透著黃,他的雙眼深陷進去,兩個眼珠如同掉進坑里一般,他的蓬亂的頭發(fā)和年輕人如同乳毛般的胡須,讓他真真正正變成了一個犯人。

        用罷早飯,兩獄警打開鐵門問:“誰是惠生?”惠生急忙起身說:“我是,”兩獄警上前卡哩咔嚓給他戴上手銬、腳鐐說:“跟我來。”沉重的腳鐐拖得他邁著小步向前走。兩獄警跟在身后,來到提審室,桌子正中間坐著位濃眉大眼,滿臉盡顯威嚴(yán)的中年警官,一旁坐著一位女警。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

        “不知道!”

        “你看這是你寫的嗎?”女獄警將那張報紙遞給他,“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

        “是你寫的嗎?”

        “是我寫的!”

        “這是攻擊毛主席,攻擊黨中央,是現(xiàn)行反革命!”

        “不!我沒有攻擊!”

        “沒攻擊怎么會寫這樣的話?”

        “我是無意的?!?/p>

        說得也太輕巧了吧!你給我把你寫的念一遍?!?/p>

        惠生只得把他最不想念的話念了一遍

        “這還不是攻擊?”

        “我是隨意照著報紙練字,練完了,連我都不知道寫了什么?!?/p>

        “你再強辯,也是鐵板上釘釘?shù)氖聦?。再說,你說你是無意的,誰能證明?”

        “沒人能證明。”

        “沒人能證明,就是現(xiàn)行反革命?!?/p>

        “現(xiàn)行不現(xiàn)行,請讓我說幾句話,不要你問一句我答一句?!本俨荒蜔┑卣f:“你說吧,說吧?!被萆豢跉?,調(diào)整了一些呼吸說:“警官大人,我若是反革命,我寫到這報紙上就能反嗎?我也不會傻到去給有些人提供證據(jù),讓他們來害我的地步;我是完全可以寫完后拿走的呀!還有,我一個根正苗紅的貧農(nóng),黨能選我去鎮(zhèn)上工作,我是把毛主席比我的父母看得還要親的人;我能去攻擊他嗎???惠生說到此時,已是滿臉淚水,泣不成聲?!?/p>

        警察思忖了一陣說:“這些話都是你自己說的,難道你自己能給自己證明嗎?你應(yīng)該聽聽組織和干部是怎么說的吧!有人證明你明目張膽的攻擊黨中央,而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也沒一個人說你不是攻擊黨中央,攻擊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你還是自己好想想吧!我們黨的政策歷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你也不是不知道,小伙子,放明白點,該承認(rèn)就承認(rèn)了吧!”

        “我敢承認(rèn)嗎?我能承認(rèn)得起嗎?”惠生似要發(fā)瘋般說。

        “承認(rèn)不承認(rèn)是你自己的事,判不判是組織的事!”

        “如果是這樣,你們完全可以不審就判?!?/p>

        “小伙子,你還嘴硬,你給我老實點,先關(guān)起來,回頭再審。”

        兩獄警聽到命令進來,挾起惠生就走。

        惠生拖著沉重的步子,被連拖帶拽般關(guān)回牢房。

        東方已露出魚肚白,滿天的星斗已退了大半。呼叫光明的雄雞,把個陵前村叫成了渾渾。

        太陽一桿高時,七老漢已將自己剃頭的家具擺在村街的大槐樹下,與平素不一樣的是,在洗臉盆的架背上,掛上一塊白布,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義務(wù)剃頭,積德行善,救我兒快還。他身坐洗臉盆架旁,平素那自然顯露的嘴角的笑紋,填滿了苦澀與悲痛。

        鄉(xiāng)親們很快圍上來。一老者說:“老七你別這樣折磨自己了,老天爺會睜眼的?!?

        “老天不睜眼呀!”老七面對蒼天,悲嘆至極地說。

        “七哥,我的頭,我娃的頭,我孫子的頭,都是你給剃的,德高望重,恩澤鄉(xiāng)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若這樣我們會心里不安的?!?/p>

        “老天不睜眼,說明沒做好,大伙就幫我一把吧!我剃一個頭,積一次德,越剃越多,越積越厚,老天總會看見的!”說完此話,老七老漢順手拽過一個青年,強行按其坐下。小伙子無奈地順從了他,他即滿臉堆笑說:“這就對了!”這笑讓鄉(xiāng)親們似喝下苦汁一樣,哭笑不得。

        一個赤日炎炎的中午,玉蘭滿頭大汗找到鎮(zhèn)政府軍代表馬營長辦公室說:“我是惠生的同事,我們是好朋友,我原來在縣昭中任教,暑期全縣的教師集訓(xùn)會上我認(rèn)識了他。我想求你們辦個事,這是縣人武部劉部長給你寫的信?!彼麑⑿艔亩道锾统?,雙手遞給馬營長。馬營長看完信后抬起頭說:“你說吧!我能幫你啥忙?”

        “我這一生最尊重的就是軍人,軍人的剛強,軍人的堅毅,軍人的真誠!”

        “這些就不用說了,你說事吧!”

        “咱今日說句真心的話,惠生寫那話是有意的嗎?”

        “這可是最要害,最敏感,也是最關(guān)鍵所在?!?/p>

        “這我都知道,要不我為啥不去找鎮(zhèn)長書記,只來找你?!?/p>

        “這話可不好說呀!要說他不是有意,他確實寫了;要說他是有意,但從諸多方面,包括寫上后放在哪兒不拿走,別人問時,他自己也不知道寫了什么,還有他的出身,他的表現(xiàn),各方面都很難證明,他是攻擊黨中央的?!?/p>

        “謝謝你!馬營長。我終于聽到你說出了心里的話!”

        “你先別急,我話還沒說完,可這事,讓誰個作證都很難,誰個都會顧慮被捲了進去。”

        “難道怕被卷進去,連真話也不敢說了。馬營長,如果因為不敢說出真話,斷送了一個有志青年的政治生命,甚或,連他的命也斷送了,你忍心嗎?”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蘭,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人民教師,今年27歲,正在申請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是學(xué)校的模范教師,這是我的全部情況,請你相信我?!?/p>

        “怪道來,有如此的水平,惠生交下你這樣的朋友,難得呀!”

        “謝謝您!馬營長。全當(dāng)我求你啦!全當(dāng)他們?nèi)胰饲竽憷?!”玉蘭說著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兒。

        “你容我再想想,我把這些情況,給鎮(zhèn)黨委主要領(lǐng)導(dǎo)匯報一下,如果鎮(zhèn)黨委能出具一個證明,就好了?!?/p>

        “我全拜托你啦!我替惠生先謝謝您!不管鎮(zhèn)黨委能不能同意,我都要感謝你,謝謝敢說真話的老大哥?!庇裉m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馬營長面前。

        馬營長急忙起身,上前雙手邊扶玉蘭邊說:“玉蘭老師,不是你要謝我,而是你提醒了我做人的良知,咱們共同努力,把這個好青年從監(jiān)牢里救出來。”

        玉蘭被扶起來,兩雙緊緊地握在一起,一串晶亮的淚水,從滿足欣慰和感激的玉蘭的眼角撲簌簌連著串兒滾落下來。

        日記本上的一個又一個杠杠提醒惠生,今天是他被關(guān)進來的三個月的最后一天。

        如同丟一件物品一樣把他丟進這牢房而至今無人問津的現(xiàn)實,是殺還是放,是關(guān)還是出的反復(fù)的思考與煎熬之中,讓他的身心疲憊不堪時,他被押到審訊室。

        他戴著手銬坐進犯人的位置,對面坐著一位警察。

        “還認(rèn)識我嗎?”警察冰冰冷冷地問。

        惠生抬頭仔細(xì)辨認(rèn),覺得很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

        “咱們在縣上大什字辯過論的!”

        “你是公安局的!”

        “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惠生睜一雙懷疑的眼看他,沒回話。

        那警察慢悠悠地喝一口茶,慢悠悠地站起身,長長地吸一口夾在兩指中的長長的煙,慢悠悠轉(zhuǎn)著說:“我今日來只想問你一句話,你是革命派,還是我是革命派?你是反革命,還是我是反革命?”話說到此,他似變臉雞一般立馬變了一個人,窮兇極惡卻又氣急敗壞的撲到他面前,一只似魔爪般的手抓住他的下巴,發(fā)瘋般的吼著說。

        惠生眼瞪著他,沒回話。他覺得在這種時刻,這種場面,對這種人,沒必要回答。

        “您說話呀!怎么成啞巴了!這下暴露了吧!原形畢露了吧!革命又不是嘴上說出來的,你明白嘛?真沒看得出,你竟敢公開的攻擊黨中央,你膽兒可真不小呀?”

        惠生把臉扭到一邊。這一扭,是明顯地告訴對方,你沒資格和我說話!

        “死到臨頭,你還這般的狂傲,告訴你,革命者眼睛是雪亮的,是容不得半點沙子的!”

        “請送我回去吧!“惠生站起來抗議。

        “害怕了吧!你給我坐著,我再問你一遍,你是革命派還是我是革命派?你今天必須明確回答我這句話!”

        “你是什么東西,我憑什么要回答你?!被萆_始發(fā)怒了,能看得出他是忍無可忍的!

        “憑什么?老子就是專門管你這案子的,老子就是專門抓你這現(xiàn)行反革命的!”警察似吼著邊說邊撲到他面前,手指連連點著他的額頭。

        “敗類,人民的敗類!”惠生犟著脖子斬釘截鐵地說,

        “還敢罵人,翻了天了你!”

        “我是敗類,我是敗類還不行嘛!”此話出口,惠生坐下,閉上雙眼。

        “老子再次提醒你,死到臨頭,死到臨頭了呀!你真是廁所里的石頭又臭又硬?!?/p>

        接下來,警察從革命的大辯論說到革命的大聯(lián)合,從革命的大聯(lián)合說到成立革委會,從“一打三反”說到“三批一清”。

        他的話惠生全然沒有聽見。

        “小伙子,誰是革命的誰是反革命的,暴露了吧!”

        惠生依然閉著雙眼!

        后來那警察不說什么了。他是怎么被押回監(jiān)獄的,他都不知道!

        回到監(jiān)獄,躺在床上,心中只反復(fù)自問:“難道我真的是這樣被人算計了嘛!我咋就做下這般讓人抓住把柄的事呢!”悔恨,惶恐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也想過不如自我了斷了,可又覺得這樣一定會落個畏罪自殺的罪名,他只好在監(jiān)牢里苦苦的支撐著。

        監(jiān)牢外面的光越來越亮了,監(jiān)牢里的光線越來越暗,那個漫長而難熬的夜晚,很快要將惠生吞進肚里時,獄警給他送來一個包裹。他打開一看,一雙方口的黑布鞋,一雙白色的襪子,一件白色的涼襯衫,一件黑色的唐裝上衣,一條白色的襯褲,一條黑色的長褲。整個包袱里,黑色的在一邊,白色的在一邊,在昏暗的牢獄里越發(fā)顯得黑白分明。

        “送這么多新衣新鞋干啥?”惠生心中驚詫與疑竇的同時,順手翻開最上邊的襯衣,里邊夾著一封信。翻開一看:

        惠:

        我知道了,我一切都知道了!

        我本不想告訴你,我怕你知道后無法承受!可我心里難受,心里急??!這一難受,一急,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前幾天,從公社吹出風(fēng)來,說是您很快就要有結(jié)果了,很快就要執(zhí)行了!村人也都神神秘秘地議論不休。有相好的提醒我,該準(zhǔn)備的早早準(zhǔn)備吧!我一聽腿就軟了,我不知道怎么走到公社。公社的人卻說他們不知道,誰說的你問誰去!我只好回到家和爸媽商量,爸說:“我總不能讓我娃死了連個棺材也沒有!”整天寡言且日顯木訥的爸說出此話,在家大哭著說:“娃,無風(fēng)不起浪!這話不是隨便說的,有這說頭就有這來頭!即就是沒這事,以防萬一,咱也得準(zhǔn)備啊”。爸立馬叫來了匠工開始給你做棺材。我也不能讓我男人就這樣窩窩囊囊的去!告訴你,這上上下下衣、鞋都是妻親手一針一線做的,是妻一針一線流著淚做的。唉,你看我這人。發(fā)誓不將這一切告訴你。可一動筆就不由我了,我不對你說對誰說去呀嗎!

        惠,如果真是這樣,我就是傾家蕩產(chǎn),賣兒賣女,也要為你討回個說法!你放心,我會將二老養(yǎng)老送終,我會將女兒養(yǎng)大成人的!"記住,臨走時,將這都穿上!

        看著已經(jīng)被淚水咽濕多處的信,惠生先還心中一驚。接上便很快明白,這一定是對立的那一派給他造的謠言,他們是盼不得他早早的被執(zhí)行了的??捎忠幌耄耸乱步^不可能這般的絕對,萬一是真的!他不敢往下想了,他將妻送來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翻開看著。此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他將這衣服重新包好,枕到頭下,躺到床上。

        夜深了,在獄友此起彼伏的鼾聲中,惠生一雙眼睜得圓圓的,眼前盡是陵前村的山,陵前村的樹,陵前村的村街和屋舍;盡是父母、妻子女兒的影子,還有那一副剛剛?cè)玫墓撞摹?/p>

        “難道我真的就這般的要走了!”他不敢再往下想。鬼使神差般起身將這包袱打開,將那新衣新鞋一件一件悄悄地穿戴整齊,輕步移動到窗前,面對昏暗的天,淚水長流。

        難道我真的糊里糊涂要被殺了嗎?。坷世是?,清平世界,苦苦求學(xué),努力奮進,到如今革命卻要革到自己身上,連頭也無法保了!我仁惠生沒有虧負(fù)過任何人,竟要落得有冤無處申,有理不能辯!想著年邁的父母,年幼的女兒,軟弱的妻子,他就要離他們而去,永遠(yuǎn)的無法行孝父母,關(guān)照妻子,撫養(yǎng)女兒,百般的痛苦,千般的氣餒,萬般的無奈,無限的恐懼,全然籠罩了他的心,他掏出筆記本,拿起鋼筆,趴在窗臺上,借著窗外昏黃的燈光寫道:

        父嚴(yán)母慈勤耕田

        獨靠一苗承家傳

        白發(fā)若送黑發(fā)去

        二老靠誰活人間

        活人間三字一落筆,心頭一緊,鼻頭一酸,滿腔熱淚,奔涌而出,他拭一把淚,接上寫:

        候鳥聲聲嵕山翠

        琴韻綿綿萬戶春

        無情劍下遭橫禍

        折煞護鳥撫琴人

        這是他寫給侯琴的詩,詩句中特別嵌上了侯琴的名,“撫琴人”三個字寫完,他的手兒顫抖得似乎無法寫了,玉蘭頃刻來到他面前,百感交集,情難自擬,揮筆寫出:

        桂月流光開玉鏡

        芬蘭挺秀溢香風(fēng)

        芝蘭璞玉成永別

        呼天喊地誰應(yīng)承

        這是他寫給玉蘭的詩,詩句中也嵌上了玉蘭的名,寫完這一切,抬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氣還沒嘆完,年僅六歲的女兒似乎邊哭邊喊“爸,我想您!我想你呀??!”向他撲過來。

        那一天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女兒出生了。媽媽樂得合不上嘴地抱著肉乎乎的孫女給他看;

        女兒會說話了,學(xué)會的第一句話是“爸爸”,

        女兒會走路了,走的第一步路是他牽著雙手走的!

        他哽咽得快要岔氣,淚水又不斷涌出同時,他也為女兒寫了一首:

        年幼孩兒聽父言

        你父無罪可對天

        倘若為父把命喪

        替父行孝在床前

        給女兒寫完這封信,他長嘆一口氣,對天凝思,萬千感慨,涌上心頭,遂又寫道:

        二十三歲整英年

        禍從天降呼天難

        有朝一日黃泉去

        有誰替我伸屈冤

        寫完此首,汪天汪地如雷號啕大哭,哭聲將整個牢房的人驚起,大伙圍上來,看著穿戴一新的惠生,詫異之中,終于有人明白,他正在向這個世界告別,便竭力相勸。獄頭看完他這五首遺詩,一身子抱惠生在懷里說:“孩子,你想得太多了,這都無用,都無用呀!人的命,天注定,就認(rèn)命吧!”話說到此,惠生的哭聲停了下來,從來不流淚的絡(luò)腮胡子,淚水卻流了出來。

        “我得認(rèn)命呀!”惠生反復(fù)思考著獄頭大哥的話,心中有了稍許的平靜。

        黑夜又吞沒了這里的一切。

        監(jiān)牢里的人,都大睜著雙眼,看著這茫茫黑夜,誰也沒有合眼。

        一天早飯后,一位獄警打開鐵鎖,來到牢房說:“你們都給我聽著,誰個會做木活?誰個學(xué)過木匠?”大伙都愣了一下,獄頭急站出來問:“干啥呢?”獄警說:“上級給咱分來幾輛架子車,沒有車廂,我們領(lǐng)導(dǎo)讓問,誰會做?!?/p>

        “我會做!”惠生一身子站起,搶著說。

        “你會做?”獄警反問,語氣中全是疑問。

        “我會做!但有一個條件,你必須找一輛車廂來,我將車廂拆開,再裝上,我就會了?!?/p>

        “你敢保證,能再裝上嗎?不會就不會,開什么玩笑。其他人有會的嗎?”

        還沒等其他人回話,惠生又搶著說:“我若裝不好,你判我刑,我若裝好了,把車廂做好了,你就放我出去!”

        獄警哈哈一笑說:“有意思,判你刑我沒權(quán),放你出去我也說了不算。你就別異想天開!此時,惠生才看清楚,這位獄警,厚厚的嘴唇,憨憨的一笑,立馬便傳來誠厚而又和善的情態(tài)?;萆闹袛喽?,這人肯定是個好人!他還要向下想時,只聽獄警長長哀嘆一聲說:“這么多人連個木匠都沒有。”此話出口,獄警失望地轉(zhuǎn)身要走時,獄頭叫他停住說:“你知道這孩子是干啥的,他是有文化的人,他是人民教師,鎮(zhèn)上的干部!他給人做衣服,只看一眼便什么衣服都會做,把你這粗活算個球!大伙說,是不?”

        “是呀!”大伙齊聲喊。

        “治不了家伙,也打不了家伙!你讓他試試,怕啥呢?我給他當(dāng)幫手!”獄頭說。

        “我若做不好車廂,你就把我這手剁了喂狗去!”惠生似要和人吵架一般。

        說實在的,惠生其所以敢站出來應(yīng)諾。一是他有把握,這種粗活,他肯定一看就會;二是他想通過這種活,一來讓他有機會走出這個牢獄,二來、可以通過干活來活動筋骨,鍛煉身體。你瞧你那樣兒,牢獄生活,把個20多歲的精精干干的小伙子,折磨得像60歲的老人一般。“那就試試吧!你準(zhǔn)備一下,咱們下午就開始?!?/p>

        “沒啥準(zhǔn)備的,現(xiàn)在就可以開始。”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不是說要先拆后做嗎?我還得給你借一個車廂,賣一套木工用具?!?/p>

        “那就下午吧!”惠生無奈地回話。

        “警官大人,車廂做好了功勞也有我一份,你得獎勵我們!”獄頭說。

        “別摻和,有能耐你也找個機會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所里不會虧待你們的!”

        獄警說完鎖上牢門。離去.

        木工棚接那高高的圍墻,搭在關(guān)他們的牢獄對面。獄警說:棚搭在這兒,出門就進了工作棚,收工就進監(jiān)牢,站在中間,兩邊都關(guān)照到了。

        從未接觸過木匠活的惠生,只用了一大晌午時間,就將那車廂拆開后,又很快裝了起來,整個拆與裝的過程便是他學(xué)習(xí)實踐的過程。好在做這個車廂的公卯和母卯,都不是很緊,順利地將這車廂的主要配件,拆開,每個部件認(rèn)真的量了尺寸和卯的位置,長短,順利地安上,還給每個卯上加了木楔子。當(dāng)他做完這一切。獄笑瞇瞇地問:學(xué)會了嗎?他的問話和態(tài)度,既有信任,又含蔑視?;萆纯趟斓卣f:“學(xué)會啦!”

        鋸、刨、鑿,他在外邊干活,獄友們趴在鐵窗上看,時不時有人開玩笑說:“沒看得出,還真是個木匠”很快,一切活兒他都安排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但手上顯功夫的活,要么鋸木跑了線,要么刨木刨不平。鑿的卯不是公卯大了就是母卯小了。好在他心里是清楚地,每一次的活他都留有余地。不至于將木料刨的不夠用。加上拆裝時什么該先做,什么該后做。他心中有譜,便沒出大的差錯。

        “獄警同志,刨刀壞了,還要一個二分的鑿子。”惠生說。

        警官立馬去買了回來??少I回的刨子大了一個號。買回的鑿子小了一個號?;萆终f:“二分的釘子要一斤,四分的釘子要二斤,木膠買二斤。”獄警先還認(rèn)真地聽著,聽完撓了一下頭,思量半天說:“讓我給領(lǐng)導(dǎo)匯報一下,還是帶你一塊去吧!小心又買錯了。”

        “你說啥!帶我一塊去。"惠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還得給領(lǐng)導(dǎo)匯報呢,看把你急的?!?/p>

        而牢房里的獄友們聽到此話,這個說:“出去給哥捎盒煙,捎雙鞋;”那個說:“給兄弟買幾斤蘋果,”。

        “別喊別喊!什么也不能捎。”獄警向鐵窗一揮手,斷然發(fā)出命令。

        “捎點吧!機會不容易,你若不放心我,求你受點麻煩,親自買,也不至于害怕什么里邊有毒什么的?”惠生求獄警。

        “你這小伙子也真聰敏,我只說了上句,你連后邊我心里想的啥都知道。對不起,這事監(jiān)所是不允許的,萬一出個事,誰能承擔(dān)?!?/p>

        “你就行個方便,”牢獄里面的囚犯齊聲喊。

        “先別亂喊,再喊讓人聽見啥也捎不成了?!豹z警回身又面對惠生說:“正事先辦好,你先寫個單,別把啥買錯了,你準(zhǔn)備,我去給領(lǐng)導(dǎo)匯報。”獄警急急忙忙離去。

        惠生一個單子還沒有寫完,獄警便返回說:“領(lǐng)導(dǎo)同意了,咱準(zhǔn)備走?!?/p>

        “警官同志,我還有一件事求你。”惠生怯怯地說。

        “說吧說吧!”

        惠生思摸半天說:“我想脫了這囚服,換上我的衣服。行不?”

        “知道自尊啦!要早知道自尊,也不會干出進牢的事?!?/p>

        惠生聽言,本要說,我就沒干進牢的事,可轉(zhuǎn)而又想,對他說了也白說。話越說越多,弄不好壞了上街的好事。隨變了聲調(diào)說:“你就照顧我一次,全當(dāng)我求你了。我這幾天干活出汗多了,囚衣盡是汗臭味。上街去人家都會惡心的?!?/p>

        “你還真會辯的!好吧好吧,別啰嗦了,快去換吧!”獄警說完此話,眼珠子一轉(zhuǎn)又說:“甭急甭急,你將衣服帶上,出去了,找個機會再換上。萬一讓領(lǐng)導(dǎo)看見,又成事了?!?/p>

        “我明白!”惠生興高采烈的去牢房拿了自己的衣服,兩人出監(jiān)門,在大墻背角旮旯,警官站在身邊,惠生換上衣服,和警官一塊上街去。

        看著僅有一條街的甘泉縣他所熟悉的巷巷道道,路過教師集訓(xùn)會的昭陵中學(xué)的大門,路過他們武斗時住過的臨街的二層小樓,路過玉蘭當(dāng)年勸他回去的大街的丁字路口;路過玉蘭那陣住過的家,思想著從畫像到相識,到親近,到不敢明言的相愛,看著街面上的人,對他投來異樣的目光,他心里似打了五味瓶一般。

        先做車榬,再做車底,然后上車幫,惠生很快摸索出一套工作程序。一輛車廂很快做好。接下來,他二輛車廂同時下料,同時鑿卯,同時刨平。長長短短的毛料放下一大堆,牢友們隔著鐵窗問:“這么多件,你能知道那個給那個安?!被萆恍φf:“你們放心,絕不會吧襪子帶到手上,把襯衫穿到屁股上去!”大伙便都哈哈一笑說:“這小伙真能!”

        從那陣起,大伙便不叫他的名,而直呼他惠能人,他的名聲很快傳遍怎個監(jiān)牢。

        “小伙子,你停停,讓我看看,一位警官上前,一把拽過他刨料的手。

        他的兩只手,大拇指與中指的豁口兩邊,磨出的血痂已退去,指根白嫩的肉浸出血來,中指到小指的指根上的血泡,軟乎乎的一片。整個手上,一塊好的地方也沒了。血浸在刨子手柄上,浸在木料上。

        這一切,看得那位警官長長嘆了一口氣。

        “所長,你來咧!”專管惠生的警官急乎乎地上前,滿臉盡是獻媚和討好地問。

        “這小伙就是那惠能人吧?手都干成這樣了,你沒看見!”所長問。

        “不礙事,不礙事!已經(jīng)磨順了!”

        “還不礙事!停手,過來,”所長命令式地說出此話,從兜里掏出一條白手絹,張手撕成兩條,邊撕邊說:“來,我給你包上?!?/p>

        這突如其來的關(guān)懷,讓惠生激動了,他連連點頭致謝中,心思一轉(zhuǎn),急急插話,接著自我介紹說:“所長同志,我叫惠生,”他想要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讓所長了解他,但只報了名,又停下來,雙眼看著所長,顯然是在判斷人家有沒有興趣聽。他能不能繼續(xù)向下說,看著所長滿臉的嚴(yán)肅,他沒敢再說啥。

        所長卻反問他:“你是從哪里來的?”

        “石鼓鎮(zhèn)陵前村!”

        “啥時候進來的?”

        “快一年了?!?/p>

        “這一段表現(xiàn)不錯,好好改造?!?/p>

        “所長,我…….”惠生明顯覺出,所長連他被冤的事,一點也不知道。欲繼續(xù)說,被所長抬手止住。所長轉(zhuǎn)身離去時,對那位警官說:“快去叫醫(yī)務(wù)給他包扎一下,讓他歇兩天,等手好了干也不遲?!?/p>

        警官應(yīng)聲,屁顛屁顛地去叫人。

        歇息三天,手明顯好了,剛一恢復(fù)干活,惠生直接向警官提出:“我能見一下所長嗎?”

        “你認(rèn)為可能嗎?虧你想得出!”獄警用驚疑的目光看著他說。

        “我想讓他知道我的情況?!?/p>

        “好好干活,別有了點成績,心里就三兒五兒的?!?/p>

        看著溝通無望,惠生只得埋頭干活。

        眼看三輛車廂就要完工。所長雖然從他的工棚前過了兩次,甭說對話,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千思萬想,他決心破釜沉舟,

        他先給管他的警官請假說要去廁所,拐了兩個彎,急急地來到監(jiān)牢與機關(guān)相隔的大門前。由于他早已有了這想法。干活期間,或人家來,或他過去,他設(shè)法多次與大門站崗的警衛(wèi)接近,他給他們敬煙套近乎。門警知道了他就是那個惠能人,也便顯出親近和熱情,他便放開膽子,重點向一個門警,訴說了自己的冤情,并要求人家能不能幫他見見所長。也許出于同情,出于憐憫,出于正義。那門警終于擔(dān)著風(fēng)險,將他送到所長門口。怕所長不見他,惠生直接破門而入。

        所長正在看報紙,見他進門,驚疑地站起身來問:“你怎么能來這里?”

        惠生一步上前,滿眼淚水,對著所長如同打機關(guān)槍般說:“你放心所長,我不會跑的,快一年了,只問過我一次,我心里真的很憋屈,我只想將我的真實情況報告給你,我其他啥想法也沒有!”他氣也不換地說完這一切。

        所長打斷他的話說:“小伙子,先坐下,慢慢說?!被萆凰L似拽似扶般,推坐到辦公桌前的木條椅上。所長坐身他的位置說:“實話對你說吧!那天見你干活后,我就覺出你這小伙子肯定不是社會上那種渾小子,回來后我專門看了你的案卷。小伙子,你這個失誤可太大了,你今日見我,案卷以外還有啥說的,抓緊時間?!?/p>

        惠生很簡練地敘說了事情的前后經(jīng)過,訴說了家庭方面的情況。所長聽完后,沉思一會說:“小伙子,我很同情理解你....我也相信你不會說假話,可你這事我們監(jiān)所沒有權(quán)做決定,但我可以告訴你,你這事要看全國的氣候。不瞞你說:這事若放在前年,不用審,拉出去就嘣了!可現(xiàn)在,收押你一年多了,為什么遲遲不提審,為什么遲遲沒有結(jié)果,這是好事?。∧阒啦?,提審次數(shù)越多,說明里邊的事越多;越不提審,越說明這事沒多大的勁了,這說明政治的氣候在不斷變化,不斷朝有利于你的方向變化。你先忍著性子呆著,結(jié)果出來,時間不會太長了,你聽明白我的話了嗎?!”

        “你是說我還能活下去?”惠生急紅了臉問。

        “這娃些,誰啥時候說過你要死了!不過,這只是猜測,你知道不!”所長回他的話。

        惠生連連點頭說:“我明白,謝謝所長,謝謝您對我的理解和重視,我全明白了。你忙,不耽誤你的時間,我去打架子車?!?/p>

        “好吧!你走吧!”

        惠生走出所長房門,覺得天也藍了,地也闊了,腳步也輕了,心頭也松了。那位門警從房門一側(cè)立馬走過來,他明白了他是一直在監(jiān)視他。怕他萬一借故逃跑給自己惹來麻煩。他上前激動的對門警說:“謝謝你!謝謝對我的信任,我出去以后,一定重謝你!”

        三輛架子車完工,讓監(jiān)所所有人都對他刮目相看。至那以后,監(jiān)所那兒墻體破了,就讓他去補;那個辦公室抽斗壞了,就叫他去修;那個窗戶的玻璃碎了,他都能一一地出色完成,他已經(jīng)成為監(jiān)所里一位事實上的雜勤工。

        時間到了一九七二年。太陽剛剛露臉的時候,也是惠生入獄一年零六個月零三天的時候。這一天剛剛睜開雙眼,獄警打開鐵門,說:“惠生你出來一下。所長叫你。”話出口,那厚嘴唇上全是和善的笑?;萆A(yù)感似有喜事來啦!果不其然,獄警帶他剛進所長辦公室門。所長情不自禁的上前握住他的雙手,興奮而又真誠的說:“孩子你被釋放了,你自由啦!”

        似乎在預(yù)料之中,又似乎在預(yù)料之外。歡喜讓惠生不知說啥好。他的雙手顫抖著!他的嘴唇顫抖著!他的周身都顫抖著!如同見到自己的父輩一般,惠生一頭撲到所長懷里,嗚嗚如同地下滾雷般哭起來。

        “孩子,別哭啦!叔真為你高興!”所長說著話,抬手拭去已經(jīng)涌出雙眼的自己忍不住的淚水。

        “叔!我心里明白!我謝謝你,”惠生仰起滿是淚水的臉。

        “孩子,.不是這么回事,你得感謝黨,感謝黨的好政策,你是個有才能有頭腦能吃苦的好青年,好好干,報答黨終于理解你了!”

        “你放心叔!我會干出個樣兒,讓世人看看,我惠生到底是個啥人!”

        “這我就放心啦,去吧!拿上你的行李回家去吧!媳婦還在家等你哩!”

        告別所長,回到監(jiān)牢,牢友如同開歡送會一般。獄中老大,竟然站在床板上,情難自禁的說:“看、看看、再看看!我說人家是個好小伙,不會有事的,這不應(yīng)了吧!”說著哈哈大笑,大伙也都跟上笑,笑得似要將整個牢房掀塌一般。

        惠生從那大大的鐵門出來,雙眼被那藍天上炎炎的驕陽一照。似乎什么也看不見了。他揉了揉雙眼慢慢地睜開,一眼便看見玉蘭站在路對面。兩個人先是一愣,便都撲上前去,兩雙緊緊地握在一起搖著,無言而激情地?fù)u著,淚水隨這搖動而流出來。少說也搖過三五分鐘,玉蘭抽出手,雙手抓住惠生的膀子,依然搖著看著說:“你怎么會成了這個樣,這個樣??!”

        咱沒做虧心事,咱不怕鬼敲門,我這不自由了嗎?惠生雙手捧著玉蘭的頭,玉蘭仰著臉向前一偎,惠生兩顆熱淚吧嗒一聲,砸在玉蘭臉上。兩張滿是淚水的臉,卻又都甜甜地笑了。

        “去洗澡吧!把這晦氣全都洗掉。”玉蘭一把拽上惠生。向一輛自行車走去。

        請上車,我?guī)?。玉蘭推起靠在路邊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蹬上車,惠生跳坐在后架上,穿街過巷。來到縣政府招待所大門前。

        “還是先理發(fā)吧!”玉蘭停在大門一側(cè)理發(fā)館前。

        惠生啥話也沒說,跟她進了理發(fā)館。

        人少,不用排隊,惠生坐進理發(fā)椅,一小伙上前,拍一把他的頭說:“剛出來的吧?”

        “咋說話呢?能理就理,不理拉倒,話就多得很!”玉蘭一步上前雙眼放箭般對上理發(fā)員,似要吵架一般。

        “對不起,嫂子,開個玩笑!”

        “誰是你嫂子!理發(fā)就理發(fā),哪來這么多話!”

        “咋,叫你聲嫂子也不許!”

        “就是不許,咋咧!”玉蘭又上前一步。

        惠生說:“算啦算啦,想叫讓他叫去— —趕快理發(fā)?!?/p>

        玉蘭退坐在一側(cè)的椅子上。

        推、剪、洗、刮,很快理完,玉蘭上前輕聲對理發(fā)的小伙說:兄弟,有化妝品嗎?你看他臉黃的!

        不是還要洗澡嗎?不用了,惠生說。

        “嫂子還細(xì)的很!”兩人出門時,理發(fā)員有意在身后說。

        “閉上你的臭嘴!看我一會來再收拾你?!?/p>

        正午時分,玉蘭帶惠生進了她早已登記好的縣政府招待所。服務(wù)員打開門,玉蘭說:“這是縣政府最高檔的接待地市以上領(lǐng)導(dǎo)的套間,你先坐。”她進衛(wèi)生間,一陣帕哩啪啦擊水的聲音之后,玉蘭出衛(wèi)生間說:“熱水調(diào)好啦!進去洗吧,我在這等你,”說著坐身沙發(fā)上。

        惠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進這樣高檔的包間,他深深地看玉蘭一眼,走進衛(wèi)生間,熱水正給浴盆里注,他關(guān)了門,脫衣進去滿身的爽氣,一下子從腳尖升到頭發(fā)梢上。他長長呼出一口氣,任那熱水噴到頭上流到腳上。水怎么涼了,他把水龍頭扭動了一下更凉了,凉水讓他周身打顫。他不由自主地喊:“怎么全成涼水了。”玉蘭聽見說:“你把水龍頭向右擰一下!”惠生向右擰了一下,熱水出來了,又燙得他大叫一聲說:“燙死我了!”一身子從浴盆中跳出來。玉蘭在外邊笑著說:“看你這人,只能畫畫,要不要我進來給你調(diào)試。”惠生失聲般說:“不用不用我會調(diào),”玉蘭再次提醒他說:“龍頭帶紅點的這邊是熱水,帶藍點的那邊是涼水,兩個龍頭同時擰動,到水熱冷剛好為止?!被萆账f的去調(diào),水溫很快好了,房間里只有了洗澡聲。

        水聲終于停了,玉蘭在外邊喊:“只穿褲頭出來,”惠生思肘片刻后,還是將衣服穿齊走出來。

        “咋不聽話,剛洗凈又把臟衣服穿上,不等于沒洗澡嘛!快脫,把這換上?!庇裉m生氣的指責(zé)他,惠生一看,新襯衣外衣從里到整齊地擺在床上,一雙锃亮的新皮鞋放在床邊?;萆K于明白她剛才不讓穿衣服的用意。還在遲疑時,玉蘭一把推他到床邊說:“快,全脫了,全換上!”惠生還是不動,玉蘭眼珠一轉(zhuǎn)說:“還是個男人呢?我回避。”自個轉(zhuǎn)身進了衛(wèi)生間。

        熱水一蒸,惠生蠟黃的臉上已露出絲絲的紅暈。配上一身嶄新的衣服,一下子精神了許多。

        “出來吧!都穿好啦!”惠生叫。

        玉蘭已一步上前說:“早看見了!”說著話已站身惠生對面。兩人愣愣地站著,惠生一身子撲上去,將玉蘭抱在懷里。他的血沸騰了,那沸騰的熱血,在周身奔騰。急促的喘息之中按捺不住的激動地說:“你讓我怎樣謝你?你讓我怎樣謝你嘛?”

        玉蘭已周身軟癱得似一團棉花般依偎在他懷里。囈語般說:“這都是我欠你的,沒辦法,沒辦法呀!”她還要說什么,惠生滾熱的嘴唇已壓在她的嘴唇上。

        霎時兩人同時陷入到狂熱的幸福之中。一陣忘情的如同撕咬般咂吸的狂吻之后,惠生發(fā)瘋般將玉蘭抱起,正要放到床上,被玉蘭雙手推著說:“這樣就行啦!不...不能,我不能做對不住我男人的事,你也不能做對不住你媳婦的事!”

        一句話似一盆水潑在火上一般,從兩個人頭上潑到腳上?;萆A耸?,玉蘭也停了手。

        玉蘭扶上惠生,兩人同時坐到沙發(fā)上。一陣沉默后,惠生問:“我差點忘了,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出獄?”

        玉蘭說:“這還用問嘛!”

        惠生說:“謝謝,真誠的謝謝您!”

        玉蘭說:“你不覺得這話多余嘛!你應(yīng)該明白,我不是在幫你,我是怕國家失去了一人才呀!”

        “我還是要謝謝您!”

        “回去吧,給家里一個驚喜,讓他們早點高興高興,我也該回去了?!庇裉m的話語哀嘆中透著傷痛。

        “你現(xiàn)在在那兒,是不是調(diào)回去了?”

        “這個就別問了,就算這是咱們今生最后一次見面吧!要么我會管不住我,你也會管不住你的呀!我走了?!庇裉m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推開,雙手捂住嘴,任那淚水噴涌著撲出門去。

        惠生急急癲癲在官道上往回趕。獲得自由的喜悅,與玉蘭別離之苦,對父母的牽掛,對妻子和女兒的思念,期盼中的熬煎,熬煎中的苦痛,苦痛中的興奮和急切,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他把周身的勁全用在雙腿上,跑跑走走,走走跑跑,太陽落山之前,趕回陵前村??粗偈煜げ贿^的村頭大槐樹;看著繞著山坡一層又一層的半圓形的村街,和村街上的房屋樹木,看著村小學(xué)的大門,久違了的親近,熟悉中的陌生,期盼中的終成事實,他身不由己的收住雙腳,站在村頭的大槐樹下。

        映紅半邊天的晚霞。從身后撒來。這人、這村、這山、這房都鍍上一層金輝。逆光中出現(xiàn)的多層次的畫面,如同一幅絕妙的油畫一般!

        “惠生老師回來咧,當(dāng)幾個小孩辨認(rèn)清楚,他確實是他們的老師時,跑上前集體給他敬個禮,即回頭蹦蹦跳跳在村街上邊拍手邊喊;“惠生老師回來咧!”村街上的許多人都圍上來,熱情地與惠生打招呼。

        父親正在為村人剃頭,依然是他那一套,臉盆架子上掛的布條上寫的義務(wù)剃頭,積德行善,救我兒快回。一個人的頭剛開始剃,父親一只手五指在頭上壓著,一只手執(zhí)刀,似在看紋路一般,左看看右看看,將刀搭上,一刀下去,雪白的頭皮露出來。有人對他喊:“七叔,你娃回來咧!”父親只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繼續(xù)剃他的頭。惠生來到父親面前,怯聲而叫;“爸爸,我回來咧!”爸爸只回頭看他一眼,點頭嗯了一身,繼續(xù)剃他的頭。

        “娃回來了,七叔,看把你拿得穩(wěn)的!”有人提高聲音喊著說。

        “先回去看你媽去?!备赣H邊剃頭邊說,并沒停手中的剃頭刀。剃頭的小伙一手將他推開說:“七叔,我的頭不剃了,你先回去吧!”父親說;“看你這娃,總不能給你剃一半留一半,這不成了陰陽頭了,甭急,叔是給你剃頭時,我娃回來了,叔剃了這么多頭,就你能把我娃剃回來,你是福音呀!”此話出口,父親卻是滿眼淚水。

        惠生被他的學(xué)生們簇?fù)碇氐郊议T前。推開風(fēng)雨斑駁的大門,門道正中,母親背對房門,跪在供奉的觀世音菩薩前,雙手合掌,雙眼微閉,嘴不停地念著什么。兒子進門,他絲毫沒有覺到,惠生一個媽還沒叫出口,對面自己的房內(nèi),有人嘶聲力竭地喊;“你想害死我呀!放我出去!”聽到這話,惠生如同挨了一悶棍般,茫然回頭,看見妻子頭發(fā)散亂,臉色蠟黃的爬在鐵窗上喊。喊聲喚醒了媽媽,媽睜眼起身,看見惠生,如癡似呆般站著,揉了揉自己雙眼,顫顫地向前,雙手抓住兒子的雙臂。問;“你真是惠生?”惠生說;“媽,我真是你的兒子?!眿屃ⅠR身子軟癱在地上。說;“惠生,這不是在做夢吧!”媽呀!惠生連連點頭說:“媽,真是你娃回來了!”母子倆緊緊抱在一起。熱淚奪眶的母親卻似暮然,將兒一身子推開說:“侯琴,惠生回來啦!”此時的侯琴一雙眼睜得像銅鈴一樣只看不說話,母親拽惠生到房門口,抖抖顫顫從褲帶上取下鑰匙將門打開,侯琴一頭撞開惠生和他媽,直撲頭門而去,邊跑邊說:“惠生回來了,讓我接去!”惠生一步上前抓住侯琴的胳膊與他對上面,雙手抱住侯琴的雙肩邊搖邊喊說:你看你看,我已到家了,侯琴開始冷靜下來,眨巴著雙眼,質(zhì)疑的似自言自語又似問一般說:“是你嗎?”她從頭到腳象審查犯人一般將他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也許是因為惠生已瘦得變了形,也許是因為他一身嶄新的衣服,和鋥亮的黑皮鞋。侯琴看著想著,又一把推開他。與人吵架般說:別騙我了。我家惠生在嵕山下等我呢?轉(zhuǎn)身又要走,被惠生雙手死死地抓住說:“你仔細(xì)看看,我真的是惠生??!”他似要哭了般說:“娃,真是惠生回來了!”母親在一旁認(rèn)真的對侯琴說。侯琴在思忖之中,一身子蹲在惠生腳下,翻起惠生的褲腿,扒下襪筒。當(dāng)他看著惠生,兒時收麥子失手砍傷腳脖,留下的一個長長的傷痕時,抱住惠生的雙腿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惠生欲勸其別哭,媽卻說:”別勸了,讓他哭吧!把一年多心里的難受都哭出來,他的病就好了。”

        “爸、媽,兒子惹的事,讓你們卻受苦受罪了,兒子給你們磕頭,”惠生說著一身子跪拜在父母面前,號啕啕大哭起來。

        父親母親下到腳地,欲勸兒子,沒說一句話,四人抱成一團大哭不止?;萆吙捱呎f:“爸、媽,兒對不住你們,兒今后那里也不去了,就在家伺候你們!我要補上我的虧欠。媳婦,我也對不住你,你苦呀!我在縣上坐了一年多牢,你在家里也坐一年多牢,這算啥事嗎!”

        連日來,父老鄉(xiāng)親,男女老少,這家?guī)讉€雞蛋,那家?guī)装褣烀娴牟粩嗟亓嘀Y品來看惠生。讓他從心底更加明白:誰是壞人,誰是好人,鄉(xiāng)親們的心中自有一桿秤。自從惠生回家,無論白天黑夜、家里外邊,侯琴先是拉著她的手,后便挽上他的胳膊,而且死死地、一時一刻也不放地挽著,盡管他反復(fù)地對她說:“我真的回來了!回來就不會再進去了!”聽到此話,侯琴只是雙眼撲騰撲騰閃幾下,啥話也不說,反倒把他挽得更緊。他也曾當(dāng)著村人的面有意提高聲音對妻子說:“你看你看,都這把年紀(jì)了,也不嫌人笑話?!逼迏s認(rèn)真地捧著滿眼淚水對他說:“惠生,我怕,我真的怕!”鄉(xiāng)親們聽到此話,有意開玩笑說:“久別如新婚,她能不纏著你嗎!大伙便都轟然笑了。笑得惠生雖臉紅到了脖子根,還是任由她去了。

        大約在第三個晚上,睡夢之中,只聽候琴尖叫著喊:“惠生,惠生你又去哪?”惠生被驚得一身子坐起,卻見坐起來的候琴一頭撲到他懷里,死死地將他抱住,嚶嚶哭著說:“正睡呢,我伸過手臂,臂彎中沒了你,我以為他們又把你抓走了!”惠生說:“這不被你又抱住了,你放心,事已過去了,他們不會再來逮我了?!焙蚯賲s是認(rèn)真地問:“真的?”問得哭笑不得的惠生,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水說:“乖乖,睡吧?!币簧碜訉⑺г趹牙?。

        家中的一切都?xì)w于正常后,秉性依然要干事業(yè)的一顆心,和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加上神經(jīng)時好時亂的妻子,一家人生活的擔(dān)子全落在惠生一人肩上,他該怎么辦呢?他該干些什么呢?那陣子全縣上下都在大搞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計工分也變成了標(biāo)兵工分制,社員參加勞動,只記工時不計工分,月、季或者半年搞“自報公議”,全家人都靠這工分生活糊口,分糧都和工分掛上了,自己得出工呀!從小到大,太陽一照就頭暈,很少在大田里干活的惠生依照他多年做裁縫換工分的經(jīng)驗,放出口風(fēng)去,他的縫紉活計又開始了,還可以做木工活,包括打架子車,做木凳、板箱、衣柜、茶幾,包括裁玻璃都可以,還可以做棺材。鄉(xiāng)親們說:“沒聽說你學(xué)過木工!”他則呵呵一笑說:“這都是坐牢的收獲。”他隨即向大伙講了在獄中打架子車的故事,大伙口中不說,心中卻都感嘆著說:“能干人也真是能干人呀!”有朋友告訴他,做這些活掙錢,可都是算資本主義,國家不允許的,他卻說:“我不掙錢,只換工分,我可以白天做木活,晚上做剪裁,不會誤了大伙的,再者說了,這穿衣用家具,哪一家可都是少不了的呀!就算是村干部知道,也會睜只眼閉只眼的!”

        正當(dāng)他籌劃著要開業(yè)時,村干部找上門來,惠生懷疑怎么還沒動手就讓干部知道了,他遲疑地打量村主任時、書記卻開口說:“惠生呀,經(jīng)大隊討論,大隊黨支部研究,請你重新進咱們村小學(xué)任教。你今天準(zhǔn)備一下,明天就進校!”

        意外的事讓惠生心中一驚,他尋思片刻后,認(rèn)真地對村干部表態(tài):“我不能去!”村干部問:“為什么?這可是全大隊人的要求,全大隊小學(xué)生的要求!”

        “我知道,我也明白大伙的心愿,我更感謝村干部對我的信任和支持,可我確實不能再進學(xué)校了?!?/p>

        “能告訴我們原因嗎?”村委會主任問。

        “領(lǐng)導(dǎo),不是我不愿教書,也不是我教不好書,而是,如果當(dāng)初我不進學(xué)校,就不會有機會到公社去;不到公社工作,就不會出那種事。再者說,我家里現(xiàn)在特困難,我可以晚上為人做衣,白天干木活,一個人一天掙兩個人甚或三個人的工分,你學(xué)校能給我兩個人的工分嗎!說心里話,對于教育我倒是非常喜歡的,教書育人,何況全是咱陵前村的子女!可是我害怕人民公社,害怕那兒的人。假設(shè)當(dāng)初我如果一直用我的縫紉去換工分,我能吃這么大的苦、受這么大的罪嗎!我坐了一年多牢,家里媳婦病了,我爸癡了,我媽也病了,為了我,為了我這個家,你們?nèi)?dāng)成全關(guān)心我呢!別讓我再去哪兒了!”惠生感慨地說。:

        “是呀是呀!我們家惠生永遠(yuǎn)也不會離開這個家,離開我們了!”候琴挽著惠生的胳膊插言。

        “你說的這些我們都能理解,可是咱們村小學(xué)少了您確實不行??!雖有一個公辦的老師,你沒見把學(xué)校弄成啥咧!我們也知道,請你進學(xué)校,我們是要擔(dān)風(fēng)險的,可為了咱們的后代,這風(fēng)險我們擔(dān)了!再者說,這是我們村上的事,也還是個掙工分,拿補貼的老師,在這兒,我們說了算!”大隊書記說。

        “領(lǐng)導(dǎo),非常感謝你們對我的信任,可你看看我們這個家老的老、小的小,候琴又成了這個樣兒,我還要做飯洗衣,我這事至今還沒有結(jié)論,他們不能說抓就抓,說放就放了,我要找他們討個說法!也不能因了這事,讓上邊對你們有看法!”惠生發(fā)自肺腑地說。

        “甭急甭急,你再想想,我們并不是讓你馬上去學(xué)校,去還是不去,咱們回頭再說,你還是要做好進學(xué)校的準(zhǔn)備,可不要讓我像三顧茅廬一樣?!备刹總兾χ鲩T去。

        “就這么說逮就逮,說放就放了”在一切都排理順當(dāng)之后,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惠生。

        “我又不是傻子!我又不是啞巴,我得去討個說法呀!”

        惠生找到人民公社。革命的大聯(lián)合之后,馬營長已回了部隊;當(dāng)初的書記已調(diào)到了縣上。新任的領(lǐng)導(dǎo)說:“不是我手里的事,我們管不了!”惠生說:“你在這管事,我不找你找誰!”新任領(lǐng)導(dǎo)說:“我是在這管,我就不管你這事!”惠生從話里聽出來,這人原來肯定和自己不是一個造反派組織,二話沒說,立馬離去。

        他去縣上找法院,接待他的法官說:“你這娃咋這瓜的,放你回去就不錯咧!告訴你,當(dāng)初抓你是對的,現(xiàn)在放你也是對的!”惠生說:“什么理都讓你們占了,你咋站著說話不腰疼呢?”法官說:“咋這么說話呢?一年多監(jiān)牢把你這毛病還沒改了?就你這句話,當(dāng)初抓你就沒錯!快回去,小心再一次把你抓進去,”。法官說完,甩袖而去?;萆以洪L,辦公室一馬擋定說:“院長沒時間見!他在法院值班室門外坐了一整天,出出進進的人,似乎根本沒看見他的存在,人家下班了,天黑了,他只得悶悶不樂回家去了。

        他剛出法院大門,迎面過來一個人,那人到他面前說:“啥時候出來了,還認(rèn)識我不?”

        惠生先是一驚,仔細(xì)一看說:“我還能不認(rèn)識你!哎,咋沒穿警服呢?”

        “你管我穿警服沒穿警服!”

        “你這’三種人’,是不是讓黨把警服給脫了?全縣人誰不知道?!?/p>

        一聽話語不對,那人如同逃竄一樣,拆身離去。

        回到家中,父親告訴他,這事怕要找縣上最大的領(lǐng)導(dǎo)。

        他去找縣革委會,值班的門衛(wèi)問他干啥,他敘說了經(jīng)過:門衛(wèi)問:“那你現(xiàn)在要找誰?”惠生說:“要找劉政委!”劉政委是縣人武部的政委,眼下還一直兼著縣委書記,人們都叫他劉政委。門衛(wèi)說:“你這事劉政委怕沒時間管?已經(jīng)出來了,先回去吧!”兩人正說此話時,劉政委從大門外進來,門衛(wèi)順口告訴他那就是劉政委。惠生隨他的手指望去,一位身著標(biāo)準(zhǔn)的黃軍裝的軍官,邁著驕健的步子走過來?;萆犙?,一步上前,到劉政委面前說:“劉政委,我找你!”劉政委和藹地說:“你找我?”惠生說:“我是石鼓鎮(zhèn)的農(nóng)技員仁惠生,因在報上寫了句話被抓,眼下已被釋放了?!眲⒄患偎妓鞔驍嗨脑捳f:“這事我知道,當(dāng)初抓你是我表的態(tài),后來放你也是我簽的字,人都放了,你還有啥事?”惠生說:“我還年輕,總得對我有個說法!”劉改委連連點頭,打斷他的說話:“放心吧,小伙子,會對你有個說法的!你先回去,等好消息吧!這陣我和革委會的同志還有事商量?!被萆f:“我明白,我不再打擾您了!謝謝劉政委!

        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當(dāng)年的大隊和人民公社,已變成了村委會和鄉(xiāng)、鎮(zhèn)政府。村小學(xué)變成了石鼓鎮(zhèn)陵前村初級中學(xué),從當(dāng)年僅有的幾十個學(xué)生的土廟里搬進了寬敞明亮的校舍,惠生從只有一個兒子的青年也變成了有兩兒兩女且一兒一女還上了大學(xué),一兒一女正在上初中高中,自己也是退休的老教師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與書畫屆的朋友相聚,大家都坦誠的相互介紹這一生交過幾個女朋友,惠生便談及玉蘭。一位朋友問了玉蘭的地址,說他的一個朋友正好在南山灃峪口工作,可探聽一下。隨即一個電話打過去,那位朋友說玉蘭正是他的伯母,現(xiàn)在滿頭銀發(fā),滿臉福氣,精神矍鑠,慈眉善目的老人,把個幼兒園辦得成了省上的先進幼兒園,并給惠生說了玉蘭的電話,能有這么巧的事!驚嘆、激動、興奮之中,給她打電話還是不打電話,去看她還是不去看她,整整折磨了他一周,一周之后,惠生終于下決心一個電話打過去,便有了小說篇首的那一幕。

        站身九嵕山頂上的惠生靜靜地看著南山的灃峪河上的萬花山,心中不由自主的似在問自己又似在問玉蘭,我能來看看你嗎?你同意我來看看你嗎?我有必要來看你嗎?我不來看你你不會生氣吧!這般反復(fù)地自問著,兩顆圓圓的淚珠從眼里流出來。

        站身南山灃峪口萬花山那塊大石上的玉蘭,同惠生問自己般心中自問:“這么多年了,你還不想見我嗎,是你來看我呢還是我去看你?我去看你你那兒方便嗎?我不去看你你不會怨我吧???”

        站身九嵕山頂上的惠生似對自己說:教師集訓(xùn)會上短暫的相愛,困難時期的相互關(guān)照,讓兩個人、兩顆心牽掛了五十年,五十年的牽掛,盡管是虛無的,但卻是完美的。電話已經(jīng)使兩個相互牽掛著安康、幸福的人,在牽掛中已得到了滿足,僅留的年歲不多的牽掛,還可以使這種牽掛不斷延續(xù),而這種牽掛一旦完全的從虛無變成了現(xiàn)實,這種牽掛的情結(jié)還能完美嗎???

        一首歌詞有兩句說得好:從來不需要想起,從來卻不會忘記。如果為了一時會面,破壞了這終生的牽掛,還不如讓這牽掛變成永久。

        思著想著,惠生心中又泛出一首詩來:

        一晃就是五十年

        相愛卻在一生間

        抽刀難斷真清水

        金情更比金婚難

        站在南山灃峪河畔萬花山前那塊大石上的玉蘭似乎聽到惠生的朗誦,滿含深情地和詩一首:

        相愛雖然很簡短

        一生思念受熬煎

        悲歡離合誰之過

        相牽相掛到永遠(yuǎn)

        說完此話,玉蘭已似淚流滿面了。

        一陣哭泣,一陣沉思,玉蘭從兜里慢慢地掏出手機,又是一陣沉思,她緩慢而艱難地?fù)艽蛄嘶萆氖謾C號。

        九嵕山上惠生的手機立馬響了??粗缫咽煊浽谛牡碾娫捥柎a,惠生的心一下子跳到了胸口。

        “我,我們?nèi)?,邀請你來我們南山轉(zhuǎn)轉(zhuǎn),你能答應(yīng)我嗎?!”玉蘭問,話是反復(fù)推敲后一個字一個字說的。

        “謝謝!如果有時間的話我一定來,我們?nèi)乙矚g迎您來北山看看。玉蘭啊,我們的時間終歸都是不多了!我在這里祝福你,衷心的祝福你!”惠生全然是哽咽之聲。

        “還是當(dāng)年那性子,別想那么多了?!迸c回話一同傳來的是淚水中的笑聲。

        “我還是覺得這個情況這樣保留著更完美,你說呢?”一陣停頓之后惠生調(diào)整了呼吸,深沉地回話。

        “什么都得依你嘛,你等著吧!”玉蘭掛了電話。

        又是一年春光好,可在這一年里,她沒來找他,也沒給他打電話,他也沒去找她,也沒給她打電話,他們都讓這難忘的情在不斷地完美中。無聲地在九嵕山與萬花山之間永遠(yuǎn)地交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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