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濤
(中國石油大學(華東)馬克思主義學院哲學系,山東青島 266555)
從“二分”思維到“圓融”思維*
——劉宗周與宋明理學“方法論”走向
張瑞濤
(中國石油大學(華東)馬克思主義學院哲學系,山東青島 266555)
明末大儒劉宗周曾撰《存疑雜著》,異于周、程、張、朱、陸、王等人闡釋哲學理念間關系的“二分”式思維,主張哲學理念間的“圓融”與“統(tǒng)合”,開顯出以“即~即~”為特色的“一體圓融”思維,將宋明理學家的方法論推向新階段。
“二分”;“圓融”;宋明理學;方法論
明末大儒劉宗周(1578-1645),字起東,以五月遺腹,念其父秦臺公,別號念臺;晚年更號克念子,以勵其學;后講學于浙江省山陰縣城北蕺山,自稱蕺山長,后世學者尊其為蕺山夫子。據(jù)蕺山子劉汋(1613-1664,字伯繩)所撰《蕺山劉子年譜》記載,蕺山 67歲曾撰《存疑雜著》,將先儒二分對待的諸哲學理念作統(tǒng)合闡釋,“舉凡先儒分析支離之說,先生皆統(tǒng)而一之”,并有如是斷言:“從來學問只有一個工夫,凡分內(nèi)分外,分動分靜,說有說無,劈成兩下,總屬支離?!毕热逡庖姡骸靶摹迸c“性”對,“性”與“情”對,“心”統(tǒng)“性”與“情”,分“人欲”為“人心”、“天理”為“道心”,分“性”為“氣質(zhì)之性”“義理之性”,分“未發(fā)”為“靜”、“已發(fā)”為“動”。 而在蕺山這里:“性者心之性也”、“情者性之情也”、“心之性情”、“心只有人心。人心,人之心也”、“道心者,心之道也,人心之所以為心也”、“性只有氣質(zhì)之性”、“義理者氣質(zhì)之所以為性也”、“存發(fā)只是一機”、“動靜只是一理”。[1]147-148《蕺山劉子年譜》評論蕺山的這段文字,雖有失實之處,(1)卻道出了蕺山學的特點,并為學者所推崇。如勞思光先生說,蕺山“合‘道與器’、‘理與氣’、‘道心與人心’等等對別概念而為一之特殊觀點”是“劉氏說中之最大特色”,[2]429故以“合一觀”名之。牟宗三先生曾對劉汋的這種說法表示批評,認為它“無實義,乃故作驚人之筆之險語”,“即使可以這樣一之,又何礙于分別說耶?若膠著于此而講其學之性格,必迷失旨歸而至于面目全非”[3]321,但亦承認蕺山對先儒諸哲學理念“一之”之實。實際上,蕺山對宋明儒諸哲學理念的統(tǒng)合方法,可視為他哲學思辨方法的展示,本文稱之為“一體圓融”思維。這一思維方法是對先儒“二分”思維的超越,是宋明理學方法論的新走向。
宋明理學家對先秦以來的諸哲學理念,如心性情、動與靜、尊德性與道問學、已發(fā)與未發(fā)、中與和等等,在參考、借鑒釋道相關思想的基礎上,重新加以詮釋,理論深度不可謂不深,但思辨邏輯依然停留在概念間的 “二分”、“對待”基礎之上。
比如張載論“氣質(zhì)之性”和“天地之性”。人性問題是中國哲學史上一直爭論不休的問題。孟子主張“性善”,告子主張“生之為性”,佛教主張“佛性”。張載則認為此三種對性的認識皆有偏執(zhí),從而提出“天地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的二元人性論。他在《誠明》篇說:“形而后有氣質(zhì)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zhì)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盵4]23人在形成過程中,稟受陰陽二氣,人的身體條件、形體各有不同,從而造成人的“氣質(zhì)之性”之差別,是兼有善惡?!疤斓刂浴眲t是“太虛”本性,純一至善。具體而言,所謂“氣質(zhì)之性”包含三方面內(nèi)容:其一,人生來俱有的屬性,“湛一,氣之本;攻取,氣之欲??诟褂陲嬍常巧嘤诔粑?,皆攻取之性也”[4]22,此“攻取之性”即“氣質(zhì)之性”;其二,人與物所共有與個有之性,“氣質(zhì)猶人言性氣,氣有剛?cè)?、緩速、清濁之氣也,質(zhì),才也。氣質(zhì)是一物, 若草木之生亦可言氣質(zhì)”,[4]281草木與人皆為“物”,皆有“氣質(zhì)”,只是“氣質(zhì)”有“清濁”,“清氣”為人,“濁氣”為物;其三,“氣質(zhì)”可變,“為學大益在自求變化氣質(zhì),不爾皆為人之弊,卒無所發(fā)明,不得見圣人之奧”[4]321,變化氣質(zhì)便是遷善改過,克去“氣質(zhì)”中惡的成分,而達致“天地之性”。所謂“天地之性”,則是較“氣質(zhì)之性”高一層次的“太虛”本性,為“圣人之性”,其本質(zhì)表現(xiàn):其一,“天地之性”是永恒的,“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4]7;其二,“天地之性”是善的,“性未成則善惡混,故舋舋而繼善者斯為善矣。惡盡去則善因以成,故舍曰善而曰‘成之者性也’”[4]23;其三,“天地之性”是“和”與“樂”,“和樂,道之端乎!和則可大,樂則可久,天地之性,久大而已矣”[4]24。 在張載看來,“天地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既相分別,又相融合,“性者萬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4]21。 說“一源”,表示二者皆來源于“太虛之氣”,一于“氣”。張載“性二元論”不僅說明了一般人與“圣賢”之間的不同,亦說明了人可以通過變化氣質(zhì)而“知禮成性”,反本為“圣”。[5]224-228張載對人性論的分析較前輩更為完善、合理,但其性論的“二分法”已然人為預設了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的“差別”,在一定程度上落入雙方、人物之間的“對立”與“斗爭”之中。
至于解“德性之知”與“聞見之知”、“天理”與“人欲”、“涵養(yǎng)”與“省察”、“知”與“行”、“心”與“性”、“性”與“情”、“理”與“氣”等等,周、程、張、朱、陸等宋明大儒皆未能脫離“二分對待”思維。張立文先生說:“(朱熹)在理論上陷入了‘理’與‘氣’、‘太極’與‘陰陽’、‘道’與‘器’、‘格物’與‘窮理’、‘道心’與‘人心’、‘天理’與‘人欲’的二分和對待之中。曾與朱熹‘道學’相抗衡的陸九淵,盡管覺察到朱熹哲學邏輯結(jié)構(gòu)的這個矛盾,但在一些問題上仍然沿用程、朱觀點,即使在論述‘心’與‘理’的關系中,有把‘心’與‘理’并列的價值取向,說明他還處在一種未圓融之中。”[5]484那么,王陽明是否就實現(xiàn)了“心”與“理”、“心”與“物”的圓融呢?從前者講,陽明的確是“消解”了朱子以來的“心”與“理”的二分,其“心即理”論斷將“心”與“理”圓融。但是,陽明“心外無物”的論斷,卻未將“心”與“物”圓融,終究亦是設定了自我 “心”之外的 “非我”——“物”——作為自我“心”的對待面,這在思維方式上依然是“二元對待”結(jié)構(gòu)。
那么,陽明的“知行合一”論是否打破了“二元對待”思維呢?客觀地說,“知行合一”論已經(jīng)有打破二元思維的傾向。比如,“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胰缃袂胰ブv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6]4-5;“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為后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并進之說?!盵6]43真知即是行,行便是真知。從這個意義上講,“知”與“行”圓融一體。但是,陽明之“知”是“心”之“知”,“檢驗是非之‘知’的標準,不是孔子和朱熹的言論,而是心體”[5]513。將“知”歸根于“心”之“知”,一方面可以反對權威崇拜、反對教條,解放思想,但另一方面卻是無限張揚“個體”,是從“權威”、“束縛”倒向“純粹自由”、“絕對自由”,是由一個“本體”到另一個“本體”的轉(zhuǎn)換,而不是對“本體”之惟一性、絕對性的打破。所以,陽明在思維方法上有新觀念的提出,卻又囿于自己的“良知”框架,終究亦是在打破權威時走向“自我的絕對化”。
單純從思辨方法上講,我們須重視朱熹的“一分為二”法。朱熹之方法建基于邵雍“一分為二”命題和二程“萬物莫不有對”的思想,并吸收了張載“一物兩體”的辯證思維。朱熹學生甘節(jié)記載:“問:‘先生以為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又細分將去。程子曰:“性中只有仁、義、禮、智四者而已。”只分到四便住,何也?’曰:‘周先生(敦頤)亦止分到五行住,若要細分,則如《易》樣分。 ’”[7]105在一分為二的過程中, 程頤只分到“四”,周敦頤在《太極圖說》中也只是分到“五”,而朱熹則把它無限延續(xù)下去,在解釋《周易·系辭傳》之“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時便指出:“此只是一分為二,節(jié)節(jié)如此,以至于無窮,皆是一生二爾。 ”[7]1651關于“分”的內(nèi)容,《朱子語類》這樣記載:“問:‘去歲聞先生曰:“只是一個道理,其分不同?!彼^分者,莫只是理一而其用不同?如君之仁,臣之敬,子之孝,父之慈,與國人交之信之類是也?’曰:‘其體已略不同,君臣、父子、國人是體;仁、敬、慈、孝是用?!盵7]102“體”便是本質(zhì),“用”即是表象,“二”在性質(zhì)上與“一”是不同的。那么“一”為何?朱子說:“‘一’是一個道理,卻有兩端,用處不同。譬如陰陽: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陽極生陰,陰極生陽,所以神化無窮。 ”[7]2511即是說,“一”存在著相互排斥、相互對待的“兩端”,它們各有用處,卻又不可分割。一端須以另一端為自己存在的條件,相對待雙方存在于統(tǒng)一體中。對待雙方終究要落于“一”,統(tǒng)一到“理”。所謂“二”,朱熹說:“東之與西,上之與下,以至于寒暑、晝夜、生死,皆是相反而相對也。天地間物,未嘗無相對者。故程先生嘗曰: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盵7]1324萬事萬物間自然有差別,有差別便有事物間的聯(lián)系。這從理解事物存在本質(zhì)而言,固然有其合理性。但是,朱子之論是為其“理”本體論服務的。[5]48-49
盡管說朱熹的“一分為二”方法在闡釋“氣”與“物”的進程中效果不錯,能夠清楚梳理二者關系,但畢竟是為其“理一”之本體服務?!耙环譃槎崩碚摽吹搅耸挛镩g的差異,將張載“一物兩體”之“兩”的認識發(fā)揮到極致。之后,方以智則提出“合二為一”說,注重闡釋相異事物間的通合性。他在《三征》篇中指出:“曰有,曰無,兩端是也。虛實也,動靜也,陰陽也,形器也,道器也,晝夜也,幽明也,生死也,盡天地古今皆二也。兩間無不交,則無不二而一者?!笔挛镏g有對待的“兩端”,兩端自然要“交”,從而“合二而一”[8]39-40??吹讲顒e的事物之間有聯(lián)系、交往,就其相互聯(lián)系、相互交往而成為一個“關系體”言,固然真實地揭示了事物的本質(zhì),但是,方以智非要探尋出一個終極的“一”,將差異的、聯(lián)系的事物之本質(zhì)歸位于“幾”、“真天”、“真陽”,如在《三征》篇說:“凡有動靜往來,無不交輪,則真常貫合于幾,可征矣?!盵8]57在《反因》篇說:“有天地對待之天,有不可對待之天;有陰陽對待之陽,有不落陰陽之陽;有善惡對待之善,有不落善惡之善,故曰真天統(tǒng)天地,真陽統(tǒng)陰陽,真一統(tǒng)萬一,太無統(tǒng)有無,至善統(tǒng)善惡?!盵8]94他依然堅持“無對待”的形上學本體,顯然還是未能跳出“一元”實性本體論窠臼。
認識到事物之間有差異,固然是對事物本質(zhì)認識的深化;將差異的事物“合二為一”,實現(xiàn)事物間相互聯(lián)系的明確化,亦自然無可厚非。但是,若非要為差異的事物尋求一個終極的“一”,則必然走向極端。綜合來看“一分為二”和“合二為一”之說,在承認它們的積極性的同時,亦應看到它們的理論偏頗:要么偏向“一分為二”的易簡化分析,崇尚“你死我活”的斗爭,人為制造“非此即彼”的取舍推理和“兩敗俱傷”的價值沖突;要么偏向“合二而一”的簡單化綜合,崇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同一,人為設計“亦此亦彼”的二元混淆和“無可無不可”的隨意摻和;要么否定之否定,斗爭與同一階段性極化,分析與綜合周期性震蕩。[9]51
劉蕺山在處理先儒所涉及到的哲學理念時,采取的是與“對待”、“二分”思維不同的另外一種思維,可稱為“一體圓融”思維。這一思維可通過“即~即~”來表達。要充分體會哲學理念間的“即~即~”圓融關系,必須從三方面展開:第一,“即~”與“即~”二者相對獨立,各有蘊涵與意義;第二,“即~”與“即~”二者不可割裂開來,應該在相對相生的存有狀態(tài)下互相理解;第三,前者“即~”為根基,但由后者“即~”來體認、反思,二者不離不棄,和合一體。有學者曾以“辯證的思路”來說明蕺山闡論哲學概念的特征:思想家們并不以一套人為設計的、分解的存有論層序之理論架構(gòu),來區(qū)分、來框套,以及來解釋天地萬物及人類的生命、社會、歷史與文化等,而是直接就整個實存的宇宙人生之大化流行來說本體,并認為本體之中含有相反而又相成、相滅而又相生,同時互為隱顯,渾然相融的兩股勢能或動力,如陰與陽、翕與辟或靜與動等,而由于它們彼此不斷地相互起作用,不斷地一陰一陽、一翕一辟或一靜一動等,因而帶動了整個實存的宇宙人生之生生不息和永續(xù)發(fā)展。[10]49但是,“辯證的思路”并未能就劉宗周處理哲學概念間關系的具體步驟、邏輯理路有清晰說明。
蕺山早在1613年《與以建二》書信中便主張哲學理念間的融合通貫。他說:“道形而上者,雖上而不離乎形。形下即形上也,故曰下學而上達。下學非只在灑掃應對小節(jié),凡未離乎形者皆是。乃形之最易溺處在方寸隱微中。故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即形上形下之說也。是故君子即形色以求天性而致吾戒懼之功焉?!盵11]299李明輝先生在詮釋這句話中的“即”之涵義時,指出:“這個‘即’字既非表示邏輯意義的A=A,亦不可理解為象山、陽明就心之自我立法而言‘心即理’之‘即’,更不同于天臺宗以非分解的、詭譎的方式說‘生死即涅盤,煩惱即菩提,無明即法性’之‘即’。這個‘即’字當是意謂‘雖形下者,而形上者即在其中’或‘就形下之中而指其形而上者’之義?!盵12]正由于形上寓于形下、形下內(nèi)蘊形上,那么,為學之“應然之則”便是立定下學而實現(xiàn)上達,在形下工夫中彰顯天命之性。這樣的觀點在《虞書》便是“精一”,在孔門便是“克己”,在《易》便是“洗心”,在《大學》、《中庸》便是“慎獨”,在周子便是“一”,在朱子便是“主敬”,在陽明便是“致良知”,本質(zhì)一同。歸根結(jié)底,形下之處世應物與形上之性天道體“無顯微,無精粗,無內(nèi)外,無動靜,無大小,無之非下學,則無之非上達”,凡是將形上與形下分割、下學與上達對立的觀點都不合蕺山之意。故而,在蕺山哲學思辨邏輯中,形上與形下、道與器便構(gòu)成了 “即形下即形上”、“即器即道”的關系。
統(tǒng)合來看,蕺山以“一體圓融”思維來闡釋的哲學理念主要表現(xiàn)為 “即形下即形上”、“即氣即理”、“即器即道”、“即心即理”、“即心即性”、“即性即獨”、“即性即情”、“即存養(yǎng)即省察”、“即隱微即顯發(fā)”、“即知即行”、“即本體即工夫”、“即心即易”、“即太極即陰陽”等對偶范疇。我們可進一步以蕺山論“隱微”與“顯發(fā)”關系來說明他“一體圓融”思維的特點。
在蕺山看來,言“隱微”,自然有“顯發(fā)”之時;言“顯發(fā)”,必然有“隱微”之存。蕺山1643年《學言》曰:“《中庸》之道,從闇入門,而托體于微,操功于敬,一步步推入,至于上天之載,而乃能合天下以在宥。愈微,亦愈顯;即微即顯,亦無微無顯;亦無有無無,仍舉而歸之曰‘微’。嗚呼!微乎!至矣哉?!盵13]463無微不顯,無顯不微,即微即顯。無論是情,還是容貌辭氣、言談舉止、五倫百行,皆有其內(nèi)心之隱微之理則,各種過錯之顯發(fā),亦從內(nèi)里之妄念開顯出來。正如《人譜·證人要旨》所言:“獨體本無動靜,而動念其端倪也。動而生陽,七情著焉”[13]6;“慎獨之學,既于動念上卜貞邪,已足端本澄源。而誠于中者形于外,容貌辭氣之間有為之符者矣”[13]7;“故學者工夫,自慎獨以來,根心生色,暢于四肢,自當發(fā)于事業(yè),而其大者,先授之五倫。”[13]8人們審視圍繞自身而展開的各種行為言論,其發(fā)源之地正是人之“內(nèi)心”,萬事萬物皆淵導于根深凝集之隱微自心。因此,從隱微處下手用工夫,便會得力?!度俗V·改過說一》有如此之論:“是以君子慎防其微也。防微則時時知過,時時改過。俄而授之隱過矣,當念過便從當念改;又授之顯過矣,當身過便從當身改;又授之大過矣,當境過當境改;又授之叢過矣,隨事過隨事改。改之則復于無過,可喜也。過而不改,是謂過矣。雖然,且得無改乎?凡此皆卻妄還真之路,而工夫吃緊,總在微處得力云?!盵13]17由此可說,微處用力便可防微杜漸,而隱微與顯發(fā)之關系亦可從中明晰,即“即隱微即顯發(fā)”,隱微是顯發(fā)之源起,顯發(fā)是隱微之彰明。從根本來說,隱微之地當是“本心”誠明處,其顯發(fā)之所自然合德符節(jié)、循規(guī)守矩,莫不各有其必然之理、當然之則。人所犯之過,亦是因個體之“心”的隱微之地妄念有生而起,改過之進路自然于此端始,方可藥到病除。
正因為“隱微”與“顯發(fā)”間有如此關系,蕺山在闡釋“體用”關系時亦遵循如此之理。他在1642年《答葉潤山三》書信中說:“所示‘體用一原’之說,乃先儒卓見道體而后有是言。只今以讀書為一項事,做官為一項事,豈得成體用?更復何一何原?須知此理流行心目之前,無用非體,無體非用。蓋自其可見者而言,則謂之用;自其不可見者而言,則謂之體:非截然有兩事也。日用之間,持而循之,便是下學;反身之地,嘿而成之,即是悟機。此所謂即學即達,非別有一不可思議之境界也?!┢錈o微非顯,是以無體非用;惟其顯微無間,是以體用一原?!盵11]370-371按照蕺山之意,體與用并非二分,“自其可見者而言,則謂之用;自其不可見者而言,則謂之體”,“體”者隱微之理,“用”者顯發(fā)之見,日用之間雖不見“體”卻不離“體”,反身之地雖無顯發(fā)但必有其“用”。隱微之地不可見,但有體隱;顯發(fā)之地有其見,故有用顯?!凹措[微即顯發(fā)”,顯微無間,故而“體用一原”。
正是運用這個思維方式,劉宗周將先儒“二分”的諸哲學理念統(tǒng)合圓融;也正是運用了這一思維,蕺山才提出了冠之以各種概念的“盈天地間皆~”的哲學論斷。如《學言》:“盈天地間皆道也,學者須是擇乎中庸”[13]365;“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矣”[13]407;“盈天地間止有氣質(zhì)之性,更無義理之性”[13]418;“盈天地間一氣也,氣即理也”[13]479-480;“盈天地間皆理也”[13]480;“盈天地間皆性也,性,一命也;命,一天也”[13]482;“盈天地間,皆物也”[13]279;“盈天地間,皆仁也,則盡人仁也”[13]329;“盈天地間,皆易也;盈天地間之易,皆人也?!盵13]122等等。乍看來,蕺山言語之中似充滿矛盾,屬于為學 “無主”之論,曾遭到學者批評。(2)實際上,蕺山這些言論是要通過“一體圓融”思維來開顯他別具特色的“本體論”。
蕺山1637年《學言》說:“盈天地間,一氣而已矣。有氣斯有數(shù),有數(shù)斯有象,有象斯有名,有名斯有物,有物斯有性,有性斯有道,故道其后起也。而求道者,輒求之未始有氣之先,以為道生氣。則道亦何物也,而能遂生氣乎?”[13]407顯然,蕺山不認為“理生氣”、“理在氣先”,而主張“有氣斯有理”、“有氣斯有道”,“理即是氣之理,斷然不在氣先,不在氣外”[13]410。同時,蕺山還認為:“盈天地間,一氣也。氣即理也,天得之以為天,地得之以為地,人物得之以為人物,一也。人未嘗假貸于天,猶之物未嘗假貸于人,此物未嘗假貸于彼物,故曰:‘萬物統(tǒng)體一太極,物物各具一太極?!蕴珮O之統(tǒng)體而言,蒼蒼之天亦物也。自太極之各具而言,林林之人,蕓蕓之物,各有一天也。 ”[13]408也就是說,事事物物作為存在者,都有其道理、必然之理、當然之則,就它們有“理”言,作為“氣”而存在者的“物”本質(zhì)上就是“理”的化身。這樣,氣與理、道間便形成“即氣即理”、“即氣即道”的關系,氣與理圓融通貫。 換言之,“理”與“氣”、“道”與“器”并無“生成”關系,而是“含蘊”、“圓融”、“共生”、“共存”的關系。 “理”必然內(nèi)蘊于“氣”、“道”必然內(nèi)蘊于“器”,反之,“氣”自然與“理”同在,“理即是氣之理”;“器”自然與“道”同在,“有氣斯有道”。 “理”與“氣”、“道”與“器”彰顯出“共生”、“共存”特性。 蕺山言“盈天地間皆~”之“~”,并非是以“~”為“宇宙生成”的“本根”,而是將“~”所表達的“所以然之道”、“所當然之理”與萬事萬物相通貫圓融,凸顯“理念”與“存有”、“形上”與“形下”的“共生”、“共存”屬性。正是如此“共生”、“共存”屬性,蕺山以之為“本體”,謂之“太極”,“太極之統(tǒng)體而言,蒼蒼之天亦物也。自太極之各具而言,林林之人,蕓蕓之物,各有一天也”。
在蕺山哲學邏輯結(jié)構(gòu)中,“太極”之本質(zhì)為“生生”。他1634年所撰《圣學宗要》論濂溪《太極圖說》指出:“太極之妙,生生不息而已矣。生陽生陰,而生水火木金土,而生萬物,皆一氣自然之變化,而合之只是一個生意,此造化之蘊也?!盵13]230-231蕺山《周易古文鈔》釋《易·系辭下》“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時,指出:“于是圣人分明指示道體,曰‘易有太極’,蓋曰道無道,即乾坤之生生而不息者是,是以乾坤列而四象與八卦相蘊而生。此易道之所以為至也。強名之曰‘太極’,而實非另有一物立于兩儀、四象之前也。 ”[14]234-235蕺山認為“太極”之本質(zhì)意蘊乃是“生生”?!吧辈⒉皇侵干傻哪硞€結(jié)果,而是事物、要素之間共生、互蘊的共存關系,以及由這樣的關系制約所達致的它們之間的平衡狀態(tài)。在此“生生”之意下,物與物之間是互相體現(xiàn)、互相顯像的。“太極”生生,從而“動”便體現(xiàn)為“陽”,“靜”便體現(xiàn)為“陰”;“陽”之根為“陰”,“陰”之根為“陽”,陰陽互為其根,陰陽動靜互蘊,故而“動”與“靜”生生不息,有“動”自然有“靜”,有“靜”定會開顯出“動”?;蛟S正是從此意義上,黃宗羲以“太極為萬物之總名”為蕺山“發(fā)先儒之所未發(fā)之論”的四方面之一。(3)
總之,劉宗周出入宋明儒學諸家,轉(zhuǎn)變先儒闡論哲學理念之間關系的思維方式,新創(chuàng) “即~即~”為特色的“一體圓融”思維,將宋明儒學“方法論”推向新階段。
注釋:
(1)如,“德性之知”與“見聞之知”相分始于張載。張載曰:“見聞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見聞?!保╗宋]張載.張載集·正蒙·大心篇[M].北京:中華書局,1978:24.)即此可說,“德性之知”與“見聞之知”的區(qū)分非從王陽明始有。“義理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相分亦始于張載。自朱子門人以后,“天地之性”亦稱為“義理之性”,而非程子始有此分。(參見:李明輝.劉蕺山對朱子理氣論的批判[J].漢學研究,2001(2):23.)
(2)如侯外廬先生說:“劉宗周的理學思想是一個充滿自相矛盾的體系?!保ê钔鈴]、邱漢生、張豈之,主編.宋明理學史 (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609.)于化民先生指出:“劉宗周的本體論思想是令人?;蟮模驗樗闹髦谐S幸恍┗ハ嗝艿挠^點并出?!保ㄞD(zhuǎn)引自:于化民.明中晚期理學的對峙與合流[M].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169.)鄭宗義先生亦有論:“(蕺山)這樣混淆了圓融說與分別說的不同層次,遂可以說出一些極為不稱理之言?!黠@于此窒礙不通?!保ㄠ嵶诹x.明清儒學轉(zhuǎn)型探析——從劉蕺山到戴東原[M].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0:60.)
(3)黃宗羲在《子劉子行狀》中指出,蕺山發(fā)先儒之所未發(fā)者其大端有四:“靜存之外無動察”,“意為心之所存非所發(fā)”,“已發(fā)未發(fā)以表里對待言,不以前后際言”,“太極為萬物之總名”。([清]黃宗羲.子劉子行狀[Z]//劉宗周全集(第6冊):39-40.)
[1][明]劉宗周.劉宗周全集(第六冊)[M].吳光,主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2]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三下)[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3]牟宗三.從陸象山到劉蕺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4][宋]張載.張載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8.
[5]張立文.宋明理學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6][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M].吳光,等,編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7][宋]朱熹.朱子語類[M].[宋]黎靖德,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
[8][清]方以智.東西均注釋[M].龐樸,注釋.北京:中華書局,2001.
[9]張立文.和合哲學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10]陳立驤.宋明儒學新論[M].高雄復文圖書出版社,2005.
[11][明]劉宗周.劉宗周全集(第三冊)[M].吳光,主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12]李明輝.劉蕺山對朱子理氣論的批判[J].漢學研究,2001,(2):1-37.
[13][明]劉宗周.劉宗周全集(第二冊)[M].吳光主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14][明]劉宗周.劉宗周全集(第一冊)[M].吳光,主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責任編輯 吳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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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862X(2012)02-0086-006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蕺山后學文獻整理及思想研究”(11YJCZH232);中國石油大學(華東)“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
張瑞濤(1977-),山東肥城人,副教授,博士,當代中國哲學名家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宋明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