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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日巴傳》是西藏十五世紀佛教題材小說,西藏佛教類書中見有記載。小說在解放前有漢譯本,但為節(jié)本。現(xiàn)存漢譯本中以劉立千的譯本最為完整、貼近原著。作為中國文學的一部分,小說在《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有收錄。①在有關(guān)西藏文學的著述中,《米拉日巴傳》被看作是西藏佛教傳記文學的代表性作品。王沂暖將其與漢地的《紅樓夢》、《水滸傳》等書相提并論。以其在西藏乃至中國文學界與宗教界的價值來看,漢地與之相關(guān)的研究還遠遠不夠。
米拉日巴,元代西藏著名高僧,噶舉派開山祖師瑪爾巴弟子中的實修派,“他領(lǐng)受了瑪爾巴修行的全部語旨,并以傳奇的人生、堅強的意志和苦行的道風著稱于世”。②為米拉日巴立傳,本身就是作者桑杰堅贊表達宗教立場,倡導實踐佛教,弘揚自宗的方法,所以作品處處流露出高僧“以解脫自在的心境來看待世間的”深沉感受。其中包括:對佛教實修的贊譽謳歌、對世俗市儈人情的厭棄、對追求世間財富榮譽的假佛教徒的批評。③
小說前半部分,寫米拉日巴出身及復仇的故事。米拉日巴家原是富戶,他7歲時,父親去世,剩下他和母親、妹妹三人,孤兒寡母,無依無靠。伯父和姑母趁機侵吞了他家的財產(chǎn),并將其母子三人趕出家門。米拉日巴在母親的督促下,學習咒術(shù),用咒術(shù)將伯父的兒子、媳婦和幫助做惡的親鄰共35口人壓死在塌屋之下,伯父、姑母僅以身免。又降冰雹擊毀全村莊稼,報了冤仇,泄了母恨。小說的后半部分,寫米拉悔罪學佛,修成正果,傳教收徒的故事。米拉日巴報仇之后,深感造孽非淺,悔恨莫及。遂投佛教大譯師瑪爾巴求習佛法,以消罪愆。得法后遁跡山林,潛心修習。又遍游各地,收徒傳法,成為噶舉派一代宗師,獲得“即身成佛”的“正果”。
歷史上的米拉日巴,是公認的西藏“瑜伽自在成就師”。據(jù)元代作者廓諾·迅魯伯“于元順帝至元十八年戊戌公元一三五八年著成《青史》”記載,米拉日巴生于1040年(宋仁宗康定元年庚辰年),卒于1123年(宋徽宗宣和五年癸卯年)。桑杰堅贊小說《米拉日巴傳》中記載,米拉日巴生于第一饒迴壬辰年,即1052年,宋仁宗皇祐四年;卒于第二饒迴乙卯年,即1135年,宋高宗紹興五年。郭和卿《青史》譯后記談到,《青史》“不僅是第一手資料,而且大都確實可靠。特別以紀年來說,西藏一般史家大都馬虎,而《青史》中的紀年,確是經(jīng)過考據(jù)而寫出,大都可靠”。劉立千也認為關(guān)于米拉日巴的生辰,“《青史》所說比較可靠”。④根據(jù)《青史》等佛教文獻記載,西藏噶舉派第一代傳人為瑪爾巴,瑪爾巴有“心子”多人,米拉日巴是其中影響最大的一位。他最然學問不高,但因醉心于雪山苦修,取得極高的佛學證量,并擅長以歌唱的形式闡釋他對佛教的理解以及噶舉派大手印見,從而為西藏佛教信眾所崇信。⑤他出家前的不幸遭遇、雪山苦修的堅韌、成就后收徒度生的故事,在民間廣為傳唱。公元十五世紀,噶舉派的后世傳人桑杰堅贊廣為搜羅相關(guān)材料,寫成著名的《米拉日巴傳》。
桑杰堅贊(1452—1507),《米拉日巴傳》的作者。他在《米拉日巴傳》的自題名為乳畢堅金。其幼名卻吉倫布,出家為沙彌后取法名桑杰堅贊。其別名藏寧赫魯迦·乳畢堅金?!安貙帯币鉃椤昂蟛丿傋印?,“赫魯迦”,是勝樂金剛佛名,“乳畢堅金”譯為“骨飾者”。勝樂金剛在藏地又稱為飲血王、黑如嘎,所以桑杰堅贊又被稱為“藏寧黑如嘎”。桑杰堅贊生于后藏娘堆地方的扎西喀呷,七歲出家受沙彌戒,跟從噶舉派(白教)大堪布貢嘎桑吉學習。桑杰堅贊一生以米拉日巴為自己的精神導師,竭力效仿米拉日巴的實踐派的修行方法,一生清貧,不蓄寺產(chǎn),隱跡山林,刻苦修行。潛心修行多年后,桑杰堅贊云游西藏、尼泊爾各地,收徒傳法,被人們目為得道者。同時,由于桑杰堅贊衣衫襤褸,憤世嫉俗,行為無拘,異乎常人,又被時人戲稱為“后藏瘋子”,可以說是十五世紀西藏名聞遐邇的“瘋顛僧”,有些類似于漢地濟公的角色。
但他又不僅僅是個瘋癲僧人,還是個名聞遐邇的詩人和小說家?!吨袊ㄋ仔≌f總目提要》記,《米拉日巴傳》“創(chuàng)作于1488年”。⑥一般認為,桑杰堅贊創(chuàng)作傳記小說的本意,是弘揚佛教,而非醉心文學藝術(shù)。因為桑杰堅贊與米拉日巴一樣,本身也是噶舉派虔誠佛教徒,他目睹佛教日趨衰頹之勢,懷振興之志,廣泛收集本派有名望的喇嘛的生平事跡,加以渲染描摹,撰成《米拉日巴傳》、《瑪爾巴傳》、《日瓊巴傳》等噶舉派創(chuàng)始者的傳記。同時,桑杰堅贊在搜集流傳在民間的米拉日巴道歌,輯成《米拉日巴道歌》,和傳記一并刊刻散發(fā)。因其著述《米拉日巴傳》和《米拉日巴道歌》文學性極強,流傳也廣遠,為當時和后世所傳誦,不但成為弘揚噶舉派的力作,也成為西藏文學系列的重要組成部分。
克珠群佩《〈米拉日巴傳〉的作者——乳畢堅金》一文總結(jié)桑杰堅贊著述《米拉日巴傳》的目的為三個方面:在教派林立的時代弘揚自宗噶舉派教義;保存在他心目中如佛陀一樣尊貴的米拉日巴尊者的資料;在佛教徒中弘揚純正無偽的佛教涅槃解脫理念?!白詮牟貙幒谌绺伦恕睹桌瞻蛡鳌泛?,米拉日巴的名聲遍滿雪域大地的各個角落。家喻戶曉,男女老少皆知,尤其是將傳記和道歌匯編在一起后,其聲望和社會地位與日俱增,成為不同教派的僧人們共同的榜樣,他們自發(fā)地,轟轟烈烈地掀起了學習米拉日巴苦修精神的運動。”甚至,作者談到,如果沒有桑杰堅贊的《米拉日巴傳》,米拉日巴的事跡不會有如此大的影響。因為,在米拉日巴生活的佛教被當作商品謀利的時代,以修習為重的米拉日巴是少人贊賞的?!跋瘳F(xiàn)在這樣的譽滿四方”,“是后來才有的”。⑦
《米拉日巴傳》目前有影響較大的漢文譯本三種,分別為劉立千譯本、王沂暖譯本和張澄基譯本。其中劉立千譯本為全譯本,十七萬字;張澄基的譯本“是原文的百分之九十”;王沂暖的為節(jié)譯本,共九萬字。
劉立千譯《米拉日巴傳》,著者署名桑杰堅贊,1985年由四川民族出版社首次出版。2000年北京民族出版社出版《劉立千藏學著譯文集》,《米拉日巴傳》是其中一冊,書譯后記寫“本書全名:《顯示解脫和成佛道路瑜伽自在大士米拉日巴尊者傳》”,“是藏族的一部傳記文學名著”。這個譯本保留了小說一開始的藏文頌詞。頌詞是藏文書籍的一種固定格式,相當于開場白,多用詩歌形式對佛菩薩或高僧進行贊頌,一般文字都較艱深。頌辭分兩部分,前部分是詩體,字數(shù)固定,共八個長句。后部分是散文體,內(nèi)容是贊頌米拉日巴一生修行、成佛、度眾生的事跡。在頌詞贊文之后,中間有一個“緣起”的引子,講述米拉日巴的大弟子之一熱穹巴(其他譯本又譯日瓊巴、惹瓊巴)夢中神游“鄔堅的空行仙洲”,聽聞不動如來講述米拉日巴修行奇跡,空行凈土的菩薩們鼓勵熱穹巴“為了利益眾生,我們應當勤策三業(yè),奮發(fā)努力地去請求講說才對”,從而引出下文熱穹巴與米拉日巴問答,講述米拉修行的故事。⑧
贊文后有《輪回世間大行部》三章的目錄,三章過后,有《寂靜涅槃大行》九章的目錄,有“譯文已提至書前,故從略”字樣。⑨這是此譯本結(jié)構(gòu)上的特點。具體回目及內(nèi)容如下:
贊文
緣起
輪回世間大行之部
第一章 出生 命名米拉之由來 世系來歷
第二章 幼年喪父 親族結(jié)仇 喪失財產(chǎn) 親身體驗苦之真諦
第三章 奉母命修煉咒術(shù) 懲治仇人
寂靜涅槃大行之部
第一章 懷著厭離心和出離心尋訪具足德相之師
第二章 謁見上師 遵命篤行 以痛苦和失望的折磨將罪障清除無遺
第三章 得師尊悲憫攝授,得到成熟解脫的教授
第四章 在上師身邊觀修 生出證驗之苗
第五章 掌握教授 因夢兆啟示得單傳教授后離開上師回歸家鄉(xiāng)
第六章 借助外緣明白了輪回之義發(fā)誓再次修行
第七章 為遵從師教,畢生勤奮精進、專一坐山修持
第八章 經(jīng)此修持,證悟增長,終于成功遂以所得成果利益佛教和眾生
第九章 完成解脫和化度事業(yè),為勸眾生歸佛而將色身融歸王法界
王沂暖譯本,完成于解放前,著者署名乳畢堅金。1949年12月商務印書館第一次印行,1955年五月,商務印書館重印。1980年由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第三次印行。一版印行王沂暖先生所作序言給予《米拉日巴傳》高度評價,將之與漢地《史記》、《水滸傳》、《紅樓夢》作比,認為“就文學的技術(shù)來說,似乎是可以比得下去的”。對于其宗教內(nèi)容也建議“以一千年前那個時代的眼光,去衡量他、欣賞他”。三版說明則將部分修訂內(nèi)容略作交代而已。并有具體目錄26則:
一、日瓊巴的夢
二、米拉日巴尊者的家世
三、凄慘困苦的開始
四、學習咒術(shù)
五、消滅仇敵
六、發(fā)出離心尋求上師
七、艱苦的建筑工作
八、求不到法的苦悶
九、依于絕望的苦痛而罪障消除
十、絕處逢生得傳正法
十一、一心修定證解萌生
十二、辭別上師歸還鄉(xiāng)里
十三、鄉(xiāng)里的頹敗和出離決定
十四、伯父姑母的敵視和詐騙
十五、護馬白巖窟煮食蕁麻草的苦行
十六、兄妹的相遇
十七、妹的強要和苦行的決心
十八、姑母的度化
十九、對于弟子的鼓勵
二十、化度的有情和修行的處所
二十一、雜鋪巴格西的進毒
二十二、預示入滅的法會
二十三、對甄村人們的懇切訓示
二十四、雜鋪巴格西的懺悔
二十五、尊者示寂之地
二十六、日瓊巴的來會⑩
小說最后有“木曜年(戊申年)仲秋月之八日,瑜伽行者乳畢堅金著于拉其雪山”字樣。如果說劉立千和張澄基的譯作序言評述更重視《米拉日巴傳》的佛教思想,王沂暖則是比較側(cè)重其文學性的一個。王沂暖先生另有《藏族文學史略》等著作,將《米拉日巴傳》作為重要的西藏文學作品給予收錄介紹。
張澄基譯本名為《密勒日巴尊者傳》,1965年由香港九龍佛教大乘經(jīng)典編譯所出版。1994年中華書局以《密勒日巴大師全集》將米拉日巴歌集與傳記合輯出版,最后有“一九五二年十月十一日,(壬辰年八月十一日)正午時譯畢”,“張澄基時于美國舊金山”字樣。2001年,北京民族出版社又將其所譯的米拉日巴歌集、崗波巴大師教言與米拉日巴傳記合輯出版(崗波巴,米拉日巴嫡傳弟子,與日瓊巴同為米拉日巴最著名的弟子),總名為《米拉日巴大師集》,其中傳記部分名為《米拉日巴尊者傳》。張澄基譯本與其他譯本不同的是,刪去了小說“第一篇贊揚米拉功德的藏文頌詞,因嫌其太啰嗦八股”。他說自己的這個譯本“只是原文的百分之九十”,所有行文合為一個整體,一氣而下。與劉立千譯本的追求嚴謹?shù)膶W術(shù)性、王沂暖譯本追求文學性閱讀的簡潔生動特征相比,綜觀張澄基譯本,重視《米拉日巴》作為佛教高僧傳記的宗教性特質(zhì),以流暢通俗、闡明佛教修行大意為翻譯原則,其譯本在國內(nèi)外愛好佛教文化人士中流傳甚廣。
現(xiàn)存的西藏文學研究類作品,一般把藏族文學發(fā)展的基本情況大體有兩大系統(tǒng)和四個階段。兩大系統(tǒng):一為世俗文學,包括大量的民間文學作品;一為僧侶文學。而《米拉日巴傳》往往被列為“貴族僧侶文學”。而作為藏族文學的敘事類作品,在王沂暖、馬學良、莫福山等人的著述中,都將其列為傳記文學之類,而且認為是其中優(yōu)秀的傳記小說之列。也有人將西藏文學分為四個階段:一為史前神話階段,出現(xiàn)了豐富的創(chuàng)世及人類由來的神話,如《創(chuàng)世歌》、《什巴問答歌》、《大鵬和烏龜》、《青稞種子的來歷》等。二為苯文學階段,即以吐蕃本地宗教苯教為文學主要指導思想的階段,此一時期產(chǎn)生了聞名世界的藏族說唱體長篇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三為佛教文學階段,即自七世紀佛教傳入藏土,十一世紀形成藏傳佛教諸教派以后,佛教思想浸入藏族人意識形態(tài)的各個領(lǐng)域,藏族文學的所有體裁,幾乎都逐步佛教化,在思想上、內(nèi)容上、作品風格上和作品所展示的氛圍上,都表現(xiàn)出濃重的藏傳佛教特點。四為解放后階段?!睹桌瞻蛡鳌凤@然是佛教傳入后的文學作品,是佛教思想浸入藏族人意識形態(tài)的各個領(lǐng)域的作品,“宗教烙印很深”。
不過,《米拉日巴傳》卻不僅僅屬于宗教,它也屬于文學。小說在描寫米拉日巴出家修行的過程中,也反映廣闊的西藏社會現(xiàn)實,描述了吐蕃王朝崩潰之后亂離的社會現(xiàn)狀和混亂的人心。研究者看到了其深廣的思想價值,總括如下:
尤其在第一部分,小說寫米拉日巴出身富貴,但由于叔父姑母侵奪財產(chǎn),使他在父親去世之后,與母親和妹妹淪為叔父的家奴。作者以痛切的筆觸,通過米拉的訴述,寫出生活巨大的變化之后主人公的悲慘境遇和炎涼感觸?!耙揽客馊税鸭夜?,主人反成看家犬”,叔父姑母不但侵吞財產(chǎn),反而百般役使米拉母子,由于衣食太壞,米拉日巴母子“變得形容憔悴,骨瘦如柴”,曾經(jīng)“戴著黃金珠寶頭飾,而今,頭發(fā)蓬松,蟣虱成堆”。而世俗市儈、見風使舵的人們只看有錢有勢人的臉色,“有錢便是王,人們都看叔父、姑母的面色行事了”。甚至“那些比我們不如的人,都在后面譏諷我們”。在米拉日巴滿十五歲,按照父親的遺囑應該收回財產(chǎn)的日子,叔父姑母卻變臉強詞,拒絕交出財產(chǎn),并揚言:“當心點!說真話,這房子都歸我所有!你們娘兒母子給我滾出去!”并毆打米拉日巴母子。人們懼怕叔父家兒子多,即使同情米拉的人,也不敢言聲。正是由于受到如此不公的對待,在母親的激勵下,米拉日巴遠行求學誅法和降雹術(shù)。按照佛教的戒律和道德要求,米拉日巴的行為本是罪惡的黑業(yè),但讀者卻從復仇的故事中讀到對命運不公的反抗,對市儈人情的猛烈批判,“我喊著守誓護法們的名字,講了鄉(xiāng)鄰們迫害我家的情況,祈求善惡報應要分明,還抖著衲衣,大哭一番?!边@時,降雹術(shù)發(fā)揮作用,“剎那之間,降下了三層墻厚的大冰雹,把地里的糧食打落得一粒不留;所有的山嶺都變成澗谷;所有人戶顆粒無收。人們見了只有頓腳嚎哭”。劉立千先生談到,小說讀到這里,使“惡人得到報應,正義得到伸張,這就是本書人民性的體現(xiàn)。因此,這故事能在藏族人民中流傳很久,以至家喻戶曉”。
家鄉(xiāng)的人們在米拉母子哀求交還財產(chǎn)的時候,并沒有多少人同情幫助他們,但在米拉修了誅法和降雹術(shù)造成災害,并恐嚇說要繼續(xù)修法,害得他們“滅絕九代”、“人絕地慌”之后,卻害怕恐懼,互相埋怨著離去,再也不敢加害米拉和他的家人。這真是對欺軟怕硬卑俗世人的絕妙諷刺。
米拉日巴對自己的誅法和降雹術(shù)的罪行感到懺悔后,決定跟隨馬爾巴大師學佛,求取大覺解脫之法。在他于雪山修法及學成傳法的過程中,也經(jīng)常會發(fā)出對世態(tài)炎涼的感慨。不止是乞討被拒絕、嘲諷,被仇人棒打、箭射、辱罵,遇到更多的是人們對苦修的不理解。如寫米拉日巴學佛后離開師傅馬爾巴回到家鄉(xiāng),發(fā)覺母親已經(jīng)去世,妹妹不知下落,只有未婚妻澤塞來看望自己,他感慨之余,嘆服澤賽至今未嫁他人,真是“情深義重”,而未婚妻的回答卻是“人人都怕你的護法神,沒有人敢娶我”,并關(guān)心“房屋土地如何處置”,批評米拉日巴的修行方式與普通佛教徒不同,連乞丐都不如。研究者們都認識到,小說對這些世俗情見進行的客觀描述,以及米拉對此并沒有憤世嫉俗,而是對世俗人情理解、容受,但與之在價值觀上分道揚鑣的佛教特質(zhì),使米拉日巴雪山苦修的宗教虔誠被敘述得更加真實感人。
小說的主體部分是寫米拉日巴雪山苦修和度生的經(jīng)歷和體會。這一部分的內(nèi)容與同為桑杰堅贊所著的《米拉日巴道歌集》的內(nèi)容相互補充。從文學角度來看,小說以玄虛的藝術(shù)手段,寫主人公苦修后神通變化的境界,與漢地佛道影響下產(chǎn)生的神魔小說如出一轍。而從佛教的角度,小說以生動形象的語言,寫修行的方法、境界、歧路、體悟,簡直可以看做是佛教修行綱領(lǐng)的一個陳述總結(jié)。有人總結(jié)《米拉日巴傳》是以佛教“苦集滅道”四圣諦組織結(jié)構(gòu)米拉日巴修行的情節(jié);劉立千則把米拉修行分為兩個部分:世間大行使他出離;雪山苦修則使其解脫;縱觀張澄基和王沂暖的翻譯目錄,可以看出與佛傳故事、漢地高僧傳非常和諧一致的修行模式:出生、出離、拜師、苦修、成就、降魔、度生、涅槃的“八相成道”敘事套路。
小說通過米拉日巴的苦修寫出佛教尤其是藏傳佛教對“出離心”的強調(diào)。與世間許多文化相比,佛教信徒離開市井,遠離親眷,以法為務,具有很強的出離世間的特點。小說一開始寫米拉講述自己受苦身世,“米拉尊者說完,凡是在會上聽法的人,都生起了厭離心和出離心,流下眼淚。片刻間,大家一言不發(fā),會場寂然無聲”。而隨后所說修法的緣起,也是由于教授米拉邪惡降雹術(shù)的師傅也對人事無常發(fā)生的感慨:“一切有為,皆是無常。我最好的施主,昨晚已經(jīng)死了。因此,我對于輪回世間,已感到灰心?!庇H人們勸他下山,而對于前來探望的親人和信徒,米拉的教誨也首先是“放下世間八法”,證悟空性。認為放不下世間的人,是因為不信因果,而不信因果,不離世俗的人,是不能成佛的,只能在痛苦的輪回中流轉(zhuǎn)。如果要學佛成佛,則必須“照我所說,去修密咒,如我現(xiàn)在的做法一樣,一人獨坐山林。那么,出輪回的事,我老人自己都可為你們擔?!薄6酥?,則無其他捷徑了。
基于對務實真修的藏密佛教的認識,小說也批判了各種虛假佛教徒和形式主義的佛教。這一點得到了評論者的高度贊賞。在西藏,“坐在高高的臺座上,張著傘蓋,穿著華貴的綢緞衣服,僧俗弟子吹奏海螺,許多人圍繞在他周圍,斟茶敬酒,敬獻很多供養(yǎng)”的喇嘛是很尊貴的,讓人羨慕的職業(yè),而米拉日巴卻“不但自己吃苦,旁人還瞧不起他,親友們也只有跟著蒙受恥辱”,并堅持不懈地勸人們也像自己一樣苦修,并抨擊為了享受而出家受供養(yǎng)的僧侶。因為嫉妒米拉日巴的威信,讓自己的情婦用毒藥毒害米拉的扎蒲巴格西等多位貪圖享受、心懷貪嗔的佛教徒,都被米拉訓斥過,并最終改邪歸正。這也是一般佛教小說出于弘揚佛法的目的所作的正本清源的說教,但在客觀上反映了十一世紀西藏宗教界的墮落風氣,對于認識當時復雜的宗教狀況很有幫助。
小說記錄和宣示了藏傳佛教尤其是噶舉派佛教的教宗特質(zhì)。如藏傳佛教重視師徒傳承的傳統(tǒng)。藏傳佛教把上師看做是佛一樣,弟子則努力證取與上師、佛菩薩合而為一的最高境界。米拉學習苯教降雹術(shù)時,就頗得老師的歡心鼓勵;皈依馬爾巴后,更對上師和師母言聽計從,忍受馬爾巴的多種嚴酷的考驗。他催促收取供養(yǎng),逼迫米拉日巴在不同的山頭背石頭蓋房,使米拉日巴身上傷痕累累。他還動輒拳打腳踢,目的是為米拉日巴“消除業(yè)障”。離開上師之后,米拉日巴遵循上師訓誡,雪山苦行,困難來時,總以祈禱上師或研究上師留下的錦囊妙計為消除障礙的方法。可以說,師徒傳承在藏傳佛教的地位,在小說里得到了充分的描寫。張雪梅的論文《〈米拉日巴傳〉中的經(jīng)濟社會與宗教社會》涉及西藏佛教中師徒之間的經(jīng)濟關(guān)系研究,其他則很少論述到。
小說通過米拉日巴對信徒的說教,將噶舉派的“大手印”宗旨以及修習大手印的定慧止觀的方法宣示無遺。這個問題,涉及純粹的藏傳佛教問題,論述較為充分,劉立千的譯本后記中有比較系統(tǒng)的介紹。一般意義的西藏佛教研究類書如《青史》等也都有記載分析。大手印見噶舉派佛教的精髓口訣類似于漢地的禪宗見地,如《米拉日巴傳》中說:“染凈都是顯現(xiàn)在光明界中,在于把握的當下,蓋上了大手印的印記?!庇终f:“這個心,它是不落方所的。若為邪見道所引的緣起,其果則為輪回;為殊勝道所引的緣起,其果則涅槃,此二究竟真實為空性光明?!边@是講佛性本來具足,無形無相,但遇緣可以生起善惡諸法。劉立千認為“上面提到光明和光明界,又提到究竟真實,這指的是最微細的本元心性??梢娝C得的不僅是顯教的空性見而是顯密結(jié)合的大手印見”。這里的意思是說《米拉日巴傳》中所記載的佛教修學方法,與禪宗又有所不同,是藏傳密宗特色的,是強調(diào)色空不二,不但強調(diào)修心,也強調(diào)修身,從而重視神通妙用的。這一點,在張澄基的譯文序里也談到:“米拉的成就與教法,在某些方面似較慧能還要‘周到’一些。慧能的禪宗只闡揚法身而鮮及‘報’、‘化’。禪宗雖亦講大機大用,但總嫌不具體,不夠味兒。西藏密宗在報化的機用上,也許有更多的方便。但話得說回來,這也許是西藏密宗的‘難處’。禪宗不談報化,直趨法身,也正是它獨特的超勝性?!睆埑位衙桌瞻秃蜐h地的禪宗祖師慧能相比,認為他們倆十分相像,都“少談理論”、“注重實修”、“說法平直”,也同時看出他們的不同正是漢藏佛教的差異。漢地禪宗認為佛性無形無相,一切萬法都是佛性的相用,只要無住、無執(zhí),當下就是解脫,所以人是可以不離世間,而得解脫涅槃;而藏密則認為,除證取法身外,報化二身的成就也極其重要,必須經(jīng)過嚴格的專修與禪定,降服煩惱,開顯神通,才是真正圓滿的佛法。因此格外強調(diào)專修的功德,因為只有“甘愿在衣、食、名聲三方面吃虧,心生勇氣,身體聽其自然,藐視任何困苦,獨往空山靜修,才生起驗證功德的。”
由于譯者和研究者大多首先把《米拉日巴傳》看做是一部佛學大師的傳記,考慮傳記小說的宗教性最多,所以它的文學性雖然也有學者提及,但研究并不深入。王沂暖、莫福山等所編寫的“西藏文學”類書,也只是以簡短的篇幅提到作品的文學水平。其中以王沂暖的評價最高,認為小說“不但在西藏著作中難以找到,就是比之我們大史家司馬遷,雖遜其剛健,而細膩委婉則有過之而無不及。把他拿來比我們的水滸、紅樓,雖稍嫌擬于不倫,但只就文學的技術(shù)來說,似乎是可以比得下去的”。當代的評論者也基本肯定小說“以米拉日巴一生的重要事跡為素材,大量吸收民間故事、傳說、神話,運用各種藝術(shù)手段進行再加工,從而建構(gòu)起完整的故事結(jié)構(gòu),描述出生動的故事情節(jié),成功地塑造了米拉日巴的形象,因此,它又理所當然地走出了宗教史學的園囿,進入了文學的藝苑,成為文學大家族中當之無愧的一員”。
幾篇重要的論文首先關(guān)注的是小說在塑造人物方面的功力。廖光耀主要關(guān)注米拉日巴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米拉日巴的形象,被他總結(jié)為“宗教的實踐家”和“宣傳者”,但他又不只是一個僧侶,“在他身上,集中地體現(xiàn)了藏族人民熱切虔誠的宗教理想,堅定不移的宗教信念,不屈不撓的頑強意志,艱苦卓絕的奮斗精神,正直寬厚的善良性格,高尚美好的內(nèi)心世界。”米拉日巴的形象,因此具有了如同格薩爾王一樣的民族性格的象征意義,“體現(xiàn)了藏族人民的生存意識,生活態(tài)度,精神風貌,審美理想,是民族性格的化身,與世長存的不朽的文學典型?!鄙=軋再澴鳛槌黾胰耍軓男撵`深處理解米拉日巴,選取富有象征意義的四大故事:報仇、求法、苦修、度生,來建構(gòu)米拉日巴作為一名純正、高尚的佛教高僧的形象,并成功地運用民間傳說、佛教神話、渲染夸張等浪漫主義手段,塑造了一個完美的僧人的形象。作者深刻地分析到,雖然大多數(shù)非佛教信仰的讀者并不會贊同米拉日巴的極端的禁欲與苦修,但“那種為實現(xiàn)既定的崇高理想而表現(xiàn)出來的知難而進、舍生忘死、不達目的誓不罷體的精神,則是我們應該認真接受的,因為它體現(xiàn)的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意志力量,是人類在艱難奮進中不可缺少的精神財富”。
青海民族學院的當增吉認為,對于這一完美佛教徒形象的描寫,并不脫離現(xiàn)實,是小說獲得長久藝術(shù)魅力的另一原因。小說寫了米拉日巴的堅韌、寬厚、寡欲與慈悲;但也寫了他作為凡人時的缺點,如追求享樂,叔父姑母欺辱卻不思解決之道,在酒后哼唱小曲,被母親責罵;學習惡咒,殺害鄉(xiāng)親,施降雹術(shù),毀壞收成;運用機心,偷學瑪爾巴傳承的佛法等。正是因為小說直面了高僧年少時本身的弱點,并逼真地寫出他修行和克服自身問題的過程,這種描寫方法“擺脫了以往藏族文人慣用的模式,即擺脫了追崇古印度講求華麗詞藻的文風和藏族傳統(tǒng)佛經(jīng)文學慣有大加神化的模式,而以真實打動讀者”,所以才分外感人。
當增吉《真實,讓我走近你——解讀〈米拉日巴傳〉》主要分析了兩個人物,米拉日巴和米拉的母親娘察噶堅,認為賦予小說藝術(shù)生命的,是人物描寫所秉持的現(xiàn)實主義原則。作者尤其欣賞娘察噶堅這個“心強命不強的女人”,這個聰明機智,愛憎分明的女人。這個形象不屬于佛教的“慈悲忍辱”,而是屬于世俗社會的復仇女性系列。在看到兒子沉溺于享樂,不思進取時,她的痛罵;還有兒子誅法成功時,她近似癲狂的喜悅,都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她不幸的遭遇,也讓我們分外同情。當米拉日巴修行初有成就,回鄉(xiāng)探望母親時,她已經(jīng)悲慘地死去。這時米拉日巴的痛苦、昏厥、超度,讓人震撼,小說展現(xiàn)佛法無邊,也不缺少人性的感人力量。
另外,研究者較少談及的人物形象,如米拉的上師瑪爾巴,米拉日巴的姑媽,貪圖供養(yǎng)、心懷妒忌、企圖毒害米拉日巴的扎蒲巴格西,都寫得很有個性,令人印象深刻。這些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共同形成了《米拉日巴傳》的可讀性。
《米拉日巴傳》的結(jié)構(gòu)是問答式的,采用米拉日巴和弟子之間的問答來徐徐引出故事。通篇脈絡(luò)貫穿清晰,布局錯落有致。但相關(guān)的研究很少展開。小說在心理描寫的細膩方面也多有值得稱道之處,如米拉修誅法和降雹之后,內(nèi)心懺悔,坐臥不寧的描寫就十分生動:“我失悔放咒放雹的罪行,極想追求正法。為著這事,白天不想吃飯,走時想坐,坐時又想走,夜間不能睡覺。我雖然有了厭世和出離之心,但不敢向師父明說要去修法。只好以侍候師父來打發(fā)日子,心里卻老想著怎樣才能有一個辦法去修道。這個急切的念頭,不斷浮在心上”。通過細膩生動的心理描寫,不但交代出人物心理的變化,也為下一步米拉學佛的情節(jié)轉(zhuǎn)變作了鋪墊。
就《米拉日巴傳》的翻譯來說,成績是可喜的。三種漢文譯本已經(jīng)奠定了研究的基礎(chǔ)。目前小說也還有蒙、德、英、法、日等文字譯本,使其成為有世界意義的作品。但研究還很單薄,除對藏文原本的語言語法的研究看到過一部著作外,對于其宗教思想的價值是研究成績最豐厚的所在。有關(guān)于米拉日巴世系傳承的研究、噶舉派思想的研究、作者桑杰堅贊與噶舉派關(guān)系的研究、噶舉派藏傳佛教的研究等。對其文學價值的研究是薄弱的環(huán)節(jié),看到的幾部“西藏文學”類書和兩篇論文,都只做概括性的描述,或集中在一兩位小說人物形象的分析上。把米拉日巴作為一位行吟詩人來看,研究小說的審美特質(zhì),也只有一篇碩士論文。對于小說的佛傳結(jié)構(gòu)特點、語言描寫和典型環(huán)境的描寫等問題的研究,以及與漢地神魔小說尤其是宗教小說的比較研究,都有待進一步深入開掘。
注:
①⑥ 劉世德《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48頁。
② 才讓、牛宏《西藏佛教》,甘肅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32頁。
⑤ [元]廓諾·迅魯伯《青史》(二)第八輯,臺北華宇出版社,民國77年2月版,第65—72頁。
⑦ 克珠群佩《西藏佛學研究》,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年版,第232-2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