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西游記》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杰作。作者不僅以通俗易懂的故事,活潑生動的語言,塑造了一系列廣為人知的妖魔形象,而且還以獨特的知識視野構(gòu)建了一個頗具特色的神佛世界。這個神佛世界中既包括了佛教神、道教神,也包括了民間傳說神。其中有些神佛點到即止,給人一種霧里看花的印象,烏巢禪師就是其中一位。烏巢禪師雖在小說中曇花一現(xiàn),但其所蘊藏的文化意義卻是不容忽視的。
烏巢禪師的正面形象只在《西游記》第十九回中出現(xiàn)過一次。書中描寫當(dāng)時唐僧三眾行過烏斯藏界,抬頭見到浮屠山,八戒稱此地是烏巢禪師居所,從而引出烏巢禪師。書中描寫禪師所居勝境“山南有青松碧檜,山北有綠柳紅桃。鬧聒聒,山禽對語;舞翩翩,仙鶴齊飛。香馥馥,諸花千樣色;青冉冉,雜草萬般奇。澗下有滔滔綠水,崖前有朵朵祥云。真?zhèn)€是景致非常幽雅處,寂然不見往來人。那師父在馬上遙觀,見香檜樹前,有一柴草窩。左邊有麋鹿銜花,右邊有山猴獻果。樹梢頭,有青鸞彩鳳齊鳴,玄鶴錦雞咸集”①,活脫脫就是一個珍禽異獸、奇花仙草薈萃之地。三藏縱馬加鞭,直至樹下,看到禪師離了巢穴,跳下樹來。在唐僧的百般懇求之下,禪師傳了唐僧《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一卷。隨后,那禪師“踏云光,要上烏巢而去”,被三藏扯住問西去路程,說了一些讖語之后即“化作金光,徑上烏巢而去”。行者被其言語觸怒,舉棒搗其巢穴,卻“莫想挽著烏巢一縷藤”。最后在豬八戒的勸說下,“行者見蓮花祥霧,近那巢邊,只得請師父上馬,下山往西而去”②。此后烏巢禪師的正面形象就再也沒有在文中出現(xiàn),烏巢禪師的活動也似乎就此終結(jié)了。不過,唐僧師徒在后來西行途中卻多次提及烏巢禪師授《心經(jīng)》之事。如第三十二回孫悟空說:“你記得那烏巢和尚的《心經(jīng)》云‘心無掛礙;無掛礙,方無恐怖,遠(yuǎn)離顛倒夢想’之言?但只是‘掃除心上垢,洗凈耳邊塵。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③第四十三回寫孫悟空說唐僧忘了《心經(jīng)》中“無眼耳鼻舌身意”一句,勸他祛褪六賊。屏息招惹六賊之念。第四十五回、八十回寫唐僧危難時念誦《心經(jīng)》。第八十五回寫唐僧見山峰挺立,暴云飛出,隱現(xiàn)兇氣而神思不安時,行者又說唐僧忘了烏巢禪師的《多心經(jīng)》,并由此引出一番精彩對話,文中說:
行者笑道:“你把烏巢禪師的《多心經(jīng)》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記得。”行者道:“你雖記得,還有四句頌子,你卻忘了哩?!比氐溃骸澳撬木?”行者道:“佛在靈山莫遠(yuǎn)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比氐溃骸巴降埽邑M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經(jīng)萬典,也只是修心?!毙姓叩溃骸安幌f了,心凈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yuǎn)矣,雷音亦遠(yuǎn)矣。且莫胡疑,隨我去?!蹦情L老聞言,心神頓爽,萬慮皆休。④
第九十三回師徒快近靈山,唐僧問及路程遠(yuǎn)近,行者稱其忘卻了烏巢禪師之《心經(jīng)》,并稱其只是念得,卻不曾解得,由此又引出了唐僧“悟空解得是無言語文字,乃是真解”之語。
由全書的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可以看出,烏巢禪師在文中雖只是曇花一現(xiàn),但他所授《心經(jīng)》卻一直貫穿著唐僧師徒的西行之路,因此,烏巢禪師在文中并非只是一個路人這么簡單。那么,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對作品結(jié)構(gòu)又有何意義?
探討上述問題還得從《心經(jīng)》的傳授說起。據(jù)玄奘弟子慧立、彥悰所寫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一記載,《般若心經(jīng)》為一病僧所授,文中說:
從此已去,即莫賀延磧,長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fù)無水草。是時顧影唯一,心但念觀音菩薩及《般若心經(jīng)》。初,法師在蜀,見一病人,身瘡臭穢,衣服破污,愍將向寺施與衣服飲食之直。病者慚愧,乃授法師此《經(jīng)》,因常誦習(xí)。至沙河間,逢諸惡鬼,奇狀異類,繞人前后,雖念觀音不得全去。即誦此《經(jīng)》,發(fā)聲皆散,在危獲濟,實所憑焉。⑤
在唐人李冗所作的《獨異志》中,也有玄奘學(xué)習(xí)《心經(jīng)》一節(jié),書中說:
沙門玄奘俗姓陳,偃師縣人也。幼聰慧,有操行。唐武德初,往西域取經(jīng)。行至罽賓國,道險,虎豹不可過。奘不知為計,乃鎖房門而坐。至夕開門,見一老僧,頭面瘡痍,身體膿血。床上獨坐,莫知來由。奘乃禮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經(jīng)》一卷,令奘誦之,遂得山川平易,道路開辟,虎豹藏形,魔鬼潛跡。遂至佛國,取經(jīng)六百余部而歸。其《多心經(jīng)》至今誦之。⑥
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記載中,《心經(jīng)》為一病僧感玄奘之恩而授,名為《般若心經(jīng)》,其功能在于“在危獲濟”。而在《獨異志》中,病僧已變成了一位“莫知來由”的老僧,雖“頭面瘡痍,身體膿血”,仍不掩其神異之跡,所以由其所授的《多心經(jīng)》能令“山川平易,道路開辟,虎豹藏形,魔鬼潛跡”。不過這一故事發(fā)展到《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又有了變化,《取經(jīng)詩話》寫三藏至雞足山取得經(jīng)卷之后,“點檢經(jīng)文五千四十八卷,各各俱足,只無《多心經(jīng)》本”⑦。隨后又講到香林寺受《心經(jīng)》的故事:
竺國回程,經(jīng)十個月,至盤律國,地名香林市內(nèi)止宿。夜至三更,法師忽夢神人告云:“來日有人將《心經(jīng)》本相惠,助汝回朝?!绷季皿@覺,遂與猴行者云:“適來得夢甚異常。”行者云:“依夢說看經(jīng)?!币粫r間眼潤耳熱,遙望正面,見祥云靄靄,瑞氣盈盈;漸睹云中,有一僧人,年約十五,容貌端嚴(yán),手執(zhí)金環(huán)杖,袖出《多心經(jīng)》,謂法師曰:“授汝《心經(jīng)》,歸朝切須護惜。此經(jīng)上達天宮,下管地府,陰陽莫測,慎勿輕傳。薄福眾生,故難承受。”法師頂禮白佛言:“只為東土眾生,今幸緣滿,何以不傳?”佛在云中再曰:“此經(jīng)才開,毫光閃爍,鬼哭神號,風(fēng)波自息,日月不光,如何傳度?”法師再謝:“銘感,銘感!”佛再告言:“吾是定光佛,今來授汝《心經(jīng)》?;氐教瞥畷r,委囑皇王,令天下急造寺院,廣度僧尼,興崇佛法……”⑧
《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也強調(diào)了《心經(jīng)》的神異性,不過因為故事中有了一位神通廣大的猴行者,《心經(jīng)》的護法作用已明顯弱化。文中所授經(jīng)文或稱《心經(jīng)》,或稱《多心經(jīng)》,其具體傳經(jīng)的時間不在西行的路上,而是在取經(jīng)回來的路上。盡管文中說此經(jīng)能“上達天宮,下管地府”,開經(jīng)后有“毫光閃爍,鬼哭神嚎,風(fēng)波自息,日月不光”等異相,但其功能卻主要體現(xiàn)在助法師回朝,《心經(jīng)》出現(xiàn)的意義更傾向于令皇王“急造寺院,廣度僧尼,興崇佛法”,明顯帶有弘揚佛法的目的。不僅如此,《詩話》中《心經(jīng)》的傳授者已不再是什么病人或老僧,而是佛教中赫赫有名的定光佛了。
故事發(fā)展到百回本《西游記》時,其間依然保留了傳授《心經(jīng)》的情節(jié),不過,傳經(jīng)時間是在西行不久,傳經(jīng)者正是巢居樹上的烏巢禪師。他對三藏說:“路途雖遠(yuǎn),終須有到之日,卻只是魔障難消。我有《多心經(jīng)》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計二百七十字。若遇魔障之處,但念此經(jīng),自無傷害?!雹嵩凇段饔斡洝分校粕鲭y的關(guān)鍵時刻都是由大弟子孫悟空出來救災(zāi)解厄,孫悟空是降妖除魔行動的實際執(zhí)行者,而《心經(jīng)》所發(fā)揮的卻是唐僧師徒往西天取經(jīng)的精神動力的作用。由一種堅韌的精神動力(《心經(jīng)》)來指導(dǎo)實際行動(排除萬難),傳授《心經(jīng)》的烏巢禪師在故事中的地位也就顯而易見的了。
由《心經(jīng)》傳授的發(fā)展過程來看,不管是《法師傳》中的病僧、《獨異志》中的老僧、《取經(jīng)詩話》中的定光佛、百回本《西游記》中的烏巢禪師,還是程毅中先生考證出來的“胡僧”⑩,無一例外地都與佛門中人有著特殊的聯(lián)系。
《心經(jīng)》的傳授者與佛門中人關(guān)系密切,這一點我們從百回本《西游記》的描寫中也看得十分清楚?!段饔斡洝返谑呕貙懱粕娦羞^烏斯藏界,猛抬頭見一座高山。豬八戒說:“這山喚做浮屠山,山中有一個烏巢禪師,在此修行,老豬也曾會他。”后文又幾次寫到禪師要踏云光,往烏巢而去,最后離去之時更是蓮花萬朵,祥霧千層。從書中對烏巢禪師的形象描寫來看,烏巢禪師應(yīng)該是一位修行的佛門中人,他在山中修行并傍鳥巢而居。
翻檢中國古代典籍,近似《西游記》這一描寫的確有其人。其一是齊梁時期的寶志大士,其二是唐代的鳥窠和尚。前者專修禪觀,并多有異事載籍,曾依止江東道林寺,據(jù)稱其幼時為一朱氏婦女從鷹巢中所救,手足皆如鳥爪;后者名諱道林,其母亦姓朱,初修習(xí)華嚴(yán),后也曾修習(xí)禪那,據(jù)稱其見秦望山有長松枝葉如蓋,因棲止其上,故時人謂之鳥窠禪師。由古籍所載,此二人形象與《西游記》中的烏巢禪師頗多相似之處。
據(jù)《神僧傳》載:“釋寶志本姓朱氏,金城人。初朱氏婦聞兒啼鷹巢中,梯樹得之,舉以為子。七歲依鐘山僧儉出家修習(xí)禪業(yè),往來皖山劍水之下。面方而瑩徹如鏡,手足皆鳥爪。止江東道林寺?!睂氈旧衿娴某錾?jīng)歷給他的一生蒙上了神秘色彩,所以載籍多有對其神異事跡的描寫,如《高僧傳》就曾記載了齊太尉司馬殷齊之因?qū)氈井嫗醵镁戎拢骸褒R太尉司馬殷齊之隨陳顯達鎮(zhèn)江州,辭志。志畫紙作一樹,樹上有烏,語云:‘急時可登此。’后顯達逆節(jié),留齊之鎮(zhèn)州。及敗,齊之叛入廬山,追騎將及,齊之見林中有一樹,樹上有烏,如志所畫,悟而登之,烏竟不飛,追者見烏,謂無人而反,卒以見免。”另據(jù)《佛祖歷代通載》載,梁武帝初年,帝令張僧繇畫寶志像,繇下筆則不自定,竟不能畫?!八?志)與帝臨江縱望,有物泝流而上,志以杖引之,隨杖而至,乃紫栴檀也。即以屬供奉官俞紹雕志像,頃刻而成,神采如生”。紫栴檀木因?qū)氈镜闹敢靡怨┓羁坛傻裣?,解決了之前不能竟畫的難題,結(jié)合寶志手足如鳥爪而又出生奇異等事跡來看,歷史上的寶志就如神人一般。
《西游記》一百回在描寫唐僧師徒功德圓滿之后,如來叫唐僧等近前受職說:“圣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喚金蟬子。因為汝不聽說法,輕慢我之大教,故貶汝之真靈,轉(zhuǎn)生東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經(jīng),甚有功果,加升大職正果,汝為旃檀功德佛?!彼^“旃檀”,即是檀香木,“功德”是供人瞻拜而種福田求功德的。在佛教諸神中,旃檀功德佛實有其人,他位于佛陀的西北方,身藍(lán)色,右手觸地印,左手定印。而在寶志故事中卻有旃檀木因其導(dǎo)引而得以刻成神像供人瞻拜的情節(jié),這與《西游記》中烏巢禪師授唐僧《心經(jīng)》指引他一路遇難呈祥的故事架構(gòu)如出一轍。唐僧從烏巢禪師那里學(xué)得《心經(jīng)》之后,每每遇到險山惡水,總不忘將其提出來討論一番,其中就多次提到修心的問題,如第八十五回行者所說“佛在靈山莫遠(yuǎn)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就與寶志大士語錄有許多相似之處。《景德傳燈錄》載《志公和尚十四科頌》也有這樣的偈語,如《菩提煩惱不二》:“眾生不解修道,便欲斷除煩惱。煩惱本來空寂,將道更欲覓道。一念之心即是,何須別處尋討”;《迷悟不二》:“欲覓如來妙理,常在一念之中”等等,與唐僧師徒由《心經(jīng)》而展開的討論并無二致。
除此之外,烏巢禪師的形象還吸收了唐代鳥窠和尚的部分特征。據(jù)宋普濟《五燈會元》載,杭州鳥窠道林禪師“姓潘氏。母朱氏,夢日光入口,因而有娠。及誕,異香滿室,遂名香光。九歲出家,二十一于荊州果愿寺受戒。后詣長安西明寺復(fù)禮法師學(xué)《華嚴(yán)經(jīng)》、《起信論》。禮示以真妄頌,俾修禪那……后見秦望山有長松,枝葉繁茂,盤屈如蓋,遂棲止其上,故時人謂之鳥窠禪師。復(fù)有鵲巢于其側(cè),自然馴狎,人亦目為鵲巢和尚”。鳥窠和尚不僅出身奇特,身兼多種異質(zhì)稟賦,而且還與唐代文學(xué)大家白居易有著不尋常的交情。據(jù)稱元和中,白居易“入山謁師。問曰:‘禪師住處甚危險?!瘞熢唬骸匚kU尤甚!’白曰:‘弟子位鎮(zhèn)江山,何險之有!’師曰:‘薪火相交,識性不停,得非險乎?’又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曰:‘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唬骸龤q孩兒也解恁么道。’師曰:‘三歲孩兒雖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鬃鞫Y而退”。鳥窠禪師自身宿于危巢之上不覺其險,反而以位鎮(zhèn)江山的太守居險示警,其言本已不俗,又以三歲孩童與八十歲老人為喻,勸化世人勤修善行,其神異之跡在他平淡的言語中躍然紙上。關(guān)于鳥窠禪師結(jié)草庵修行之事,白居易曾寫有《鳥窠和尚贊》詩一首,稱:“形羸骨瘦久修行,一納麻衣稱道情。曾結(jié)草庵倚碧樹,天涯知有鳥窠名?!?/p>
鳥窠禪師除在《五燈會元》“白居易侍郎”條中出現(xiàn)外,在《釋氏稽古略》中也有記載?!夺屖匣怕浴吩气B窠禪師諱道林,“母朱氏,誕時異香光明滿室,因名曰香光……后見西湖之北秦望山有長松枝葉繁茂盤屈如蓋,遂棲止其上,故時人謂之鳥窠禪師。有鵲巢于側(cè),人又曰鵲巢和尚”。明代另有《鳥窠禪師度白侍郎寶卷》說白居易前身是金妃宮太子,鳥窠禪師是布袋羅漢,可見有關(guān)這位佛門高僧的事跡和傳說都很奇特。此外,明人何喬遠(yuǎn)在其《閩書》中也提及鳥窠禪師,不過文中說鳥窠禪師的棲息之所不是《西游記》中的浮屠山,而是白嶼山(一名“陳田山”)鳥窠巖,后禪師又曾游杭并巢木杪而居。由以上種種文獻可見,唐代的鳥窠和尚不僅亦修禪那,且巢木而居,這與《西游記》中所塑造的烏巢禪師如出一轍。《西游記》第十九回描寫烏巢禪師從樹上下來,又幾次欲返烏巢之上,最后孫悟空舉棒搗其巢穴等情節(jié),展現(xiàn)的基本上就是一個“結(jié)草庵倚碧樹”的鳥窠和尚形象。
百回本《西游記》既為吸收多種文化成果而成,烏巢禪師糅合不同時期的多個人物形象也就并不稀奇。不過百回本《西游記》中還設(shè)置了一個有趣的情節(jié),即烏巢禪師與唐僧三眾見禮時直接與豬八戒答語,卻不知孫悟空是誰。由這個情節(jié)可以推斷,豬八戒與烏巢禪師是舊時相識,而與孫悟空卻略顯生疏。從他離去之時所念“多年老石猴”之語來看,似乎又是了解孫悟空底細(xì)的,不過由于某些原因?qū)ζ渲跎俣?。孫悟空被壓五行山下之前鬧天宮、闖地府是何等威風(fēng),禪師既有參透天機之能,安能不知此人?但他顯然又無緣結(jié)識孫悟空,說明他與孫悟空的活動時間和空間并不重合,這樣我們可以大致推斷,烏巢禪師的主要活動時間應(yīng)在孫悟空被壓五行山下之后。書中說五行山是王莽篡漢之時從天而降,此時在公元九年左右,下距唐僧救孫悟空出山時已有六百多年,而豬八戒與禪師的交往當(dāng)在這六百年間。從這一時間段上推測,烏巢禪師的主要活動時間應(yīng)在漢魏六朝年間,而符合這一歷史時段的又以齊梁時期的寶志大士略勝一籌。
寶志大士既從鷹巢中得生,而鳥窠和尚也不過是傍鵲巢而居,那么《西游記》為何又以“烏巢”為名來給唐僧安排一個引路人呢?這要從中國古代民間故事及神話傳說中的烏鴉形象說起。
烏鴉在中國古代文化中的形象幾經(jīng)嬗變:先秦兩漢時期,烏鴉常以一種神鳥的面目出現(xiàn)。至漢魏六朝時期,注入了很多忠孝倫理的成分。宋以后人們對烏鴉的態(tài)度出現(xiàn)了細(xì)微的變化。據(jù)《容齋續(xù)筆》載:“北人以烏聲為喜,鵲聲為非。南人聞鵲噪則喜,聞烏聲則唾而逐之,至于弦弩挾彈,擊使遠(yuǎn)去。”在北方人的心目中,烏鴉仍然是一種吉祥的鳥類。但在南方,烏鴉卻已成為人們心目中的惡鳥,它的出現(xiàn)往往預(yù)示著一些厄運和不祥,所以人們一見到烏鴉就要張弓挾彈,必欲驅(qū)之而后快。烏鴉在南方人心目中地位的變化,可能與它常出現(xiàn)在墳塋、腐尸聚集之地等自然習(xí)性有關(guān)。盡管如此,烏鴉與太陽神相伴生的文化底蘊卻頑強地保存在各種各樣的文學(xué)作品中,而其中作為太陽精魂被羿射落人間的九只三足烏形象更是定格在古代的神話作品中。
據(jù)上古傳說,上古有十個太陽住在扶桑樹上,它們每天輪流出來照耀大地,不料有一天,十個太陽一起出現(xiàn)在天空,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災(zāi)難,于是天帝令神射手羿到凡間解救危難,羿彎弓搭箭,一下射下了九個太陽,這些太陽落到地面卻變成了九只顏色金黃、體形碩大的烏鴉,烏鴉從此成了“日之精魂”的化身。烏鴉在古代文化中的特殊地位也伴隨著人們對太陽神的崇拜而展開。太陽和烏鴉的聯(lián)系始見于《山海經(jīng)》。據(jù)《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載:“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痘茨献印ぞ裼?xùn)》云:“日中有踆烏,而月中有蟾蜍?!备哒T注曰:“踆猶蹲也,謂三足烏?!薄段褰?jīng)通義》也說“日中有三足烏”,所以后世常把太陽稱為“三足烏”或“金烏”??梢?,太陽神崇拜在中國很早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存在。何新先生認(rèn)為:“上古時代的中國曾廣為流行對太陽神的崇拜。這些崇拜太陽神的部落也許來源于一個祖系,也許并非來源于一個祖系,但他們都把太陽神看作自身的始祖神,并且其酋長常有以太陽神為自己命名的風(fēng)俗?!闭驗槿绱?,那些作為太陽精魂化身的烏鴉也具有了與眾鳥不同的神性。
盡管烏鴉形象幾經(jīng)變遷,但烏鴉作為一種神鳥和祥瑞的象征在一些神話傳說中卻根深蒂固。在這些作品中,烏鴉首先是一種祥瑞,是天意的象征,在有烏鴉出現(xiàn)的地方,往往伴隨著政治清明、天下承平等一系列祥瑞之事的發(fā)生。據(jù)《禮斗威儀》載:“江海不揚波,東海輸之蒼烏?!庇衷疲骸熬四径?,其政升平,南海輸以蒼烏?!薄渡袝暋贩Q:“火者,陽也,烏者有孝名,武王卒成大業(yè),故烏瑞臻?!薄秴菤v》曰:“吳王為神主表,立(原書作“五”字,引者改)廟蒼龍門外,時有烏巢朱雀門上?!蓖蹼[《晉書》說:“虞溥為鄱陽內(nèi)史,勸勵學(xué)業(yè),為政嚴(yán)而不猛,寬裕簡素。白烏集郡庭,止于棗樹,就執(zhí)不動?!贝送?,烏鴉的神異性還在于它是天命的體現(xiàn)。據(jù)《呂氏春秋》載:“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集于周社?!薄赌印分袑Υ耸乱灿杏涊d:“赤鳥銜珪,降周之岐社,曰天命周文王代殷有國。”在周代商之際,人們以烏鴉銜玉珪降臨周的祭壇象征周文王代殷,又在武王伐紂之際,以烏鴉的神秘出現(xiàn)作為天命的象征。
漢魏六朝時期烏鴉的形象注入了很多忠孝倫理的成份。東漢許慎著《說文》即稱烏為孝鳥?!洞呵镌吩唬骸盎鹆鳛闉?,烏,孝鳥……烏在日中,從天以昭孝也?!薄缎⒆觽鳌酚涊d:“李陶交趾人,母終,陶居于墓側(cè),躬自治墓,不受鄰人助,群烏銜塊,助成墳?!薄懂愒贰酚涊d了這樣一則故事:“東陽顏烏,以純孝著聞,后有群烏銜鼓,集顏所居之村,烏口皆傷。一境以為顏至孝,故慈烏來萃,銜鼓之興,欲令聾者遠(yuǎn)聞?!睘貘f從神鳥到孝鳥形象的轉(zhuǎn)變,一方面可能與漢魏時期的社會審美思潮有關(guān),另一方面,這些作為“孝鳥”形象出現(xiàn)的烏鴉并沒有改變其作為瑞鳥的靈氣,所以民間還普遍流行著烏卜的習(xí)俗。晉人干寶在其《搜神記》中對烏卜之事多有記載,如漢景帝三年,“有白頸鳥與黑烏,群斗楚國呂縣。白頸不勝,墮泅水中,死者數(shù)千”。后人以其預(yù)示楚王劉戊謀反兵敗,墮泅水而死之事。在這些故事中,烏鴉不僅具有神性,且代表著正義的一方,這與民間傳說中三千烏鴉兵捍衛(wèi)孔子理想的故事也是一脈相承的。相傳孔子在周游列國之后,他的政治主張逐漸在各諸侯國施行,由此危及到許多大臣的利益,因此有人千方百計要謀害孔子。這天,孔子帶幾個弟子獵于尼山,忽然許多匪徒從四面八方圍來,孔子與弟子們在斗爭中傷亡慘重。就在這時,數(shù)不清的烏鴉從天而降,沖向兵匪,保護孔子和弟子們化險為夷,并護送他們安全地回到家中。據(jù)說孔子去世后,這些神勇的烏鴉仍然不肯離去,他們世世代代地守護在孔子的墓園——孔廟,從而形成了“孔廟烏鴉成群,孔林烏鴉不棲”的神奇現(xiàn)象。盡管這個故事只是民間傳說,但其文化底蘊卻是十分深刻的??鬃邮侵袊糯鷶?shù)千年文化的奠基者和引導(dǎo)者,同時也是“圣人”的化身。在古人的心目中,孔子身上實際上寄托著人們對正義和理想的向往,所以,在“三千烏鴉兵”的傳說中,烏鴉已成為一種正義的化身和人類理想的忠實捍衛(wèi)者。
在《西游記》所構(gòu)建的龐大神仙體系中,并沒有出現(xiàn)太陽神,但卻在第七十二回中提及羿射落九日之事,書中說:“太陽星原貞有十,后被羿善開弓,射落九烏墜地,止存金烏一星,乃太陽之真火也。”烏巢禪師是否與“太陽星”或墜地“九烏”有關(guān),作品沒有交代。但佛教典籍中卻有將太陽稱為“烏巢”的記載,如《物初大觀禪師語錄》有“休論鳳箭射烏巢,看取虛弓落九包。收放若為逃羿手,控弦傍助亦徒勞”之語,其中就將羿所射的太陽稱為“烏巢”。由此看來,《西游記》在書中設(shè)計的這位烏巢禪師實際上是扮演著真理護衛(wèi)者的角色,他在路上傳給唐僧的《心經(jīng)》,實際上就是唐僧戰(zhàn)勝千難萬險的精神動力,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烏鴉捍衛(wèi)理想、太陽神指引人類走向光明大道的主旨是一致的?!段饔斡洝冯m是小說家之言,但它融匯多種文化知識,廣建諸神譜系,同時也吸收了民間故事及神話傳說中的諸多元素。書中所涉神怪遍及天上、地下、人間、海島,卻獨獨缺少了從上古流傳至今能引導(dǎo)人們走向光明和真理的太陽神,如果我們以為這是作者的疏漏,顯然是不太合情理的。事實上,作者早已在書中安排了一位烏巢禪師,或明或暗地一直指引著唐僧西行的光明之路。所以,烏巢禪師這一形象的設(shè)立絕不是《西游記》作者的無意之舉。
結(jié)語
從以上對烏巢禪師這一形象的文化追索中可以看出,《西游記》立意絕不僅僅在于為讀者講述一些老嫗?zāi)芙獾墓适聜髡f,更重要的是在那些表面奇幻或滑稽的故事中隱含深刻的歷史文化信息,以表達作者的某種思想文化和精神文化的訴求。只有了解了中國古代宗教文化的發(fā)展以及多種文化互相融合的文化趨勢,我們才能理解《西游記》對儒、釋、道及中國民間文化各有所取,而又對其不斷加工、整合的歷史文化特征。這又一次印證了《西游記》不愧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文化史上的一部不朽之作。
注:
⑤[唐]慧立、彥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一, 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6頁。
⑥[宋]李昉等《太平廣記》第2冊,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606頁。
⑦⑧《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古本小說集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據(jù)1954年文學(xué)古籍刊行社影印本影印,第86、87-88頁。
⑩程毅中先生認(rèn)為,《獨異志》里傳授《心經(jīng)》的老僧是一個“胡僧”。見程毅中《〈心經(jīng)〉與心猿》,《文學(xué)遺產(chǎn)》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