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峰
(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山東 濟南 250014)
作為文學(xué)批評術(shù)語,“作用”是皎然《詩式》中最先使用的,也是《詩式》中一個重要的詩學(xué)概念。對于這一概念的解釋,雖有郭紹虞、徐復(fù)觀、李壯鷹、周維德、張伯偉、王守雪、張晶諸人從不同角度進行的有益探討,然至今還沒有形成相對一致的認識①。筆者通過閱讀發(fā)現(xiàn),如果把“作用”這一概念放在皎然詩論的整體理論體系中考察,又把皎然《詩式》放在唐五代詩格的范圍中進行整體考察,分析唐五代詩學(xué)相關(guān)理論的產(chǎn)生、發(fā)展和演變,就會發(fā)現(xiàn),皎然詩論中所言“作用”這一概念,其意義主要指向詩歌之“意”,指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詩意的琢磨與錘煉,是唐五代詩格“磨煉”理論的一部分。
一
唐五代詩格的發(fā)展,初盛唐、晚唐五代以至宋初分別是兩個高潮,出現(xiàn)的作品比較多,討論問題也比較集中,承接這兩個時代并促成其理論主題轉(zhuǎn)變的,是皎然《詩式》。與律詩格律的初步形成與最后定型相聯(lián)系,初盛唐詩格主要討論聲律、對偶、病犯等方面的問題;晚唐五代包括宋初的詩格討論熱點則轉(zhuǎn)到體勢、風(fēng)格、句法等方面。而關(guān)于體勢、風(fēng)格、句法的討論,皎然又是開風(fēng)氣之先的。王夢鷗說:“文鏡秘府論西卷,羅列自初唐至皎然時代諸說詩者發(fā)見詩文語病二十八種,凡屬聲調(diào)之病,皎然皆無所說,故其措意者唯在意格二端,是又為其論詩之一特色,亦因此一變初唐詩論之面目,而開創(chuàng)中唐迄于晚唐五季詩格說之風(fēng)氣?!薄?〕(P303)這里說明了兩個問題:其一,皎然詩論在唐五代詩格中轉(zhuǎn)變風(fēng)氣的作用;其二,皎然詩論的討論重心和特色在“意格”二端。皎然詩論以“格”為討論重心,這一點已多為人所注意?!对娛健贰氨骟w有一十九字”以“十九字”概括詩之風(fēng)格,對后世產(chǎn)生很大影響,王玄《詩中旨格》即有“擬皎然十九字體”;而《詩式》的“跌宕格二品”、“淈沒格一品”、“調(diào)笑格一品”、“品藻”諸條內(nèi)容也屬于這一類。相對于“格”,皎然詩論的另一重心——“意”則關(guān)注較少,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對皎然詩論重點和詩論特色的總體把握不準(zhǔn),從而使其詩論作品中的部分概念和范疇的特定內(nèi)涵也因此變得難以索解。學(xué)術(shù)界對“作用”的理解與闡釋也大致存在這樣的情況。
皎然《詩式》以“作用”論詩,主要是從“意”方面著眼的,都是關(guān)于詩意的表達,這從《詩式》中“作用”的用例不難看出。
皎然《詩式》以“作用”論詩主要有以下幾處:
1序
夫詩者,眾妙之華實,六經(jīng)之菁英。雖非圣功,妙均于圣。彼天地日月,元化之淵奧,鬼神之微冥,精思一搜,萬象不能藏其巧。其作用也,放意須險,定句須難,雖取由我衷,而得若神表?!?〕(P222)
這里首先是對詩地位與價值的總體認識,接下來就講的是如何用“象”來表達“意”的問題。皎然認為,天地間的一切事物都可以為詩人所用,正可謂“精思一搜,萬象不能藏其巧”。然這運用世間萬象表達詩人情志的過程卻是值得詩人去苦心經(jīng)營的。文貴創(chuàng)新,故陸機在《文賦》中說要“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3〕(P36),皎然則從“意”、“句”兩個方面申說,要求詩人避免平易和凡俗。這里的“作用”,大致是指詩歌創(chuàng)作中詩意的提煉與表達(句的內(nèi)容與形式的錘煉本身就是錘煉并完整表達詩意的一部分)。
2明作用
作者措意,雖有聲律,不妨作用,如壺公瓢中,自有天地日月。時時拋針擲線,似斷而復(fù)續(xù),此為詩中之仙。拘忌之徒,非可企及矣。〔2〕(P223)
依照興膳宏的分析,《詩式》“明勢”、“明作用”“明四聲”諸條是對勢、作用、四聲等基本概念的解釋②。然從原文內(nèi)容來看,似乎更多表達的是律詩中“作用”的必要性和“作用”之法。當(dāng)然從其敘述可以看出,皎然所說“作用”,同樣處理的是詩人“措意”的問題,是詩人在聲律等外在形制限制下如何錘煉詩意、完美的表達內(nèi)在情志的過程。誠如李壯鷹所說:“詩歌貴精煉,且有聲律的限制,故敘述不可平直,須有跳躍性。但高明的詩人,于跳躍之中仍能做到詞意連屬,正如女工縫紉,針腳雖時隱時現(xiàn),而一線相承不斷。劉熙載《藝概·文概》云:‘《文心雕龍》謂‘貫一為拯亂之藥’,余謂貫一尤以泯形跡為尚,唐僧皎然論詩所謂‘拋針擲線’也?!薄?〕(P14)
3詩有四深
氣象氤氳,由深于體勢;意度盤礴,由深于作用;用律不滯,由深于聲對;用事不直,由深于義類。〔2〕(P224)
關(guān)于“意度盤礴”,皎然在《詩式》“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積雪”條還有論述,恰可互為注腳:
4夫詩人作用,勢有通塞,意有盤礴。勢有通塞者,謂一篇之中,后勢特起,前勢似斷,如驚鴻背飛,卻顧儔侶。即曹植詩云:‘浮沈各異勢,會合何時諧。愿因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是也。意有盤礴者,謂一篇之中,雖詞歸一旨,而興乃多端,用識與才,蹂踐理窟。如卞子采玉,徘徊荊岑??钟羞z璞。其有二義:一情一事。事者如劉越石詩曰:‘鄧生何感激,千里來相求。白登幸曲逆,鴻門轅留侯。重耳用五賢,小白相射鉤。茍能隆二伯,安問黨與仇’是也。情者,如康樂公‘池塘生春草’是也?!?〕(P261)
“夫詩人作用,勢有通塞,意有盤礴”一句,詩人“作用”的是什么呢?是“勢”和“意”。“勢”是古代文學(xué)理論中一個基本的詩學(xué)范疇,《文心雕龍·定勢》是一篇專門討論文“勢”的專論。唐五代詩格中關(guān)于“勢”的討論較多,從王昌齡、皎然,到晚唐五代則成為主要話題之一。傳統(tǒng)文論中的“勢”主要指向作家、作品和文體,論述特定作家、作品及文體的風(fēng)格形成及其特征。唐五代詩格中的“勢”論則向更深更細處開掘,因而形成了不同于傳統(tǒng)“勢”論的特定內(nèi)涵。由于詩格中這些“勢”論的意義所指較難索解,所以學(xué)界的意見也頗有分歧。③從皎然詩論中論“勢”的用例來看,“勢”大致是指詩中上下聯(lián)之間在意義表達上形成的一種特別的聯(lián)系,是詩意流轉(zhuǎn)變化過程中形成的曲折回環(huán)的張力。王夫之《薑齋詩話》云:“把定一題、一人、一事、一物,於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詞采,求故實,如鈍斧子劈櫟柞,皮屑紛霏,何嘗動得一絲紋理?以意為主,勢次之。勢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謝康樂為能取勢,宛轉(zhuǎn)屈伸以求盡其意;意已盡則止,殆無剩語:夭矯連蜷,煙云繚繞,乃真龍,非畫龍也?!薄?〕(P48)王夫之的這段論述似乎恰當(dāng)?shù)慕沂玖损ㄈ粍菡摰膬?nèi)在蘊含。皎然這里所言之“意”,顯然是指詩意,即詩中所表達的情志。腸有百轉(zhuǎn),詩意的表達亦應(yīng)曲折回環(huán),搖曳生姿。
從上引兩處的論述和舉例看,皎然這里所說的“作用”,也就是對詩中“勢”和“意”結(jié)構(gòu)的鍛煉,和前兩處“作用”用例的意義相同。在《詩式》“李少卿并古詩十九首”條,皎然以是否“作用”為標(biāo)準(zhǔn)品論前代詩作,他說:
5西漢之初,王澤未竭,詩教在焉。仲尼所刪詩三百篇,初傳卜商,后之學(xué)者,以師道相高,故有齊、魯四家之目。其五言,周時已見濫觴,及乎成篇,則始于李陵、蘇武,二子天予真性,發(fā)言自高,未有作用?!妒攀住忿o精義炳,婉而成章,始見作用之功。蓋東漢之文體。又如“冉冉孤生竹”、“青青河畔草”,傅毅、蔡邕所作。以此而論,為漢明矣?!?〕(P227-228)
皎然認為,李陵、蘇武的詩歌是“天予真性,發(fā)言自高”,無須刻意營構(gòu)而天籟自成,故未有作用之功;而“古詩十九首”則“辭精義炳,婉而成章”,故“始見作用之功?!边@里需要澄清一點:雖然皎然《詩議》言魏晉以前“古詩情浮于語,偶象則發(fā),不以力制,故皆合于語,而生自然”〔2〕(P203),但此自然正合皎然的“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后,觀其氣貌,有似等閑不思而得,此高手也”〔2〕(P232)之理想境界,并不是說漢以前的詩歌都是不假思索、率意而為的即興之作,它和皎然此處的議論并不矛盾。故清人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價《古詩十九首》在古人中實為特出而能發(fā)此蘊者,他說:
……同有之情,人人各具,則人人本自有詩也。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即能言而言不能盡,故特推《十九首》以為至極。言情能盡者,非盡言之之為盡也,盡言之則一覽無遺;惟含蓄不盡,故反言之,乃使人足思。蓋人情本曲,思心至不能自已之處,徘徊度量,常作萬萬不然之想。今若決絕一言則已矣,不必再思矣。故彼棄予矣,必曰亮不棄也。見無期矣,必曰終相見也。有此不自決絕之念,所以有思,所以不能已于言也?!妒攀住飞蒲郧?,惟是不使情為徑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寫之,故言不盡而情則無不盡。后人不知,但謂《十九首》以自然為貴,乃其經(jīng)營慘淡,則莫能尋之矣?!?〕(P642)
細味陳氏此言,對《古詩十九首》“磨煉”之功的揭示頗為精深,正可謂知皎然之心者。
6文章宗旨
評曰:康樂公早歲能文,性穎神徹。及通內(nèi)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詩,發(fā)皆造極,得非空王之道助邪?夫文章,天下之公器,安敢私焉?曩者嘗與諸公論康樂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顧詞彩,而風(fēng)流自然。彼清景當(dāng)中,天地秋色,詩之量也;慶云從風(fēng),舒卷萬狀,詩之變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氣正、其體貞、其貌古、其詞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調(diào)逸、其聲諧哉?〔2〕(P229)
謝靈運詩,人言“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然此“自然”卻不是皎然所言蘇武李陵詩“未見作用”的自然,而是“尚于作用”之后的自然,這一點,前人言之者多矣:
王世貞:“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專習(xí)凝領(lǐng)之久,神與境會,忽然而來,渾然而就,無岐級可尋,無色聲可指。三謝固自琢磨而得,然琢磨之極,妙亦自然?!薄?〕(P960)
沈德潛:“前人評康樂詩謂‘東海揚帆,風(fēng)日流利’,此不甚允。大約匠心獨造,少規(guī)往則,鉤深極微,而漸近自然,流覽閑適中,時時浹洽理趣?!薄?〕(P153)又:“陶詩合下自然,不可及處,在真在厚。謝詩經(jīng)營而反於自然,不可及處,在新在俊?!薄?〕(P156)
方東樹:“謝公造語極巧,而出之不覺,但見其混成,巧之至也,以人巧造天工?!薄?〕(P133)
皎然論詩欣賞妙造自然的磨煉之功,這一點他在《詩議》中說得很清楚:
或曰:詩不要苦思,苦思則喪于天真。此甚不然。固須繹慮于險中,采奇于象外,狀飛動之句,寫冥奧之思。夫希世之珠,必出驪龍之頷,況通幽含變之文哉?但貴成章以后,有其易貌,若不思而得也?!?〕(P208)
皎然推崇謝靈運詩,正在謝詩“琢磨之極,妙亦自然”的特點,此處的“作用”,亦即對詩歌內(nèi)容和形式的經(jīng)營錘煉。
另外,皎然在《詩式》分五格評詩,其“詩有五格”條云:
7不用事第一;作用事第二;直用事第三;有事無事第四;有事無事,情格俱下第五?!?〕(P227)
皎然以詩中是否用事和詩作“情”、“格”的高下將詩歌分為五格,以不用事為最上,“作用事”次之。何謂“作用事”?李壯鷹說:“詩中雖涉及事典,但并不直用其原意,而是經(jīng)過構(gòu)思,或引古事作比,或褒貶古事,以申自己的命意,皆屬于作用事一類?!薄?〕(P31)此言極是。換句話說,皎然所謂的“作用事”就是:詩中雖有用事,但所用之事是詩人根據(jù)詩意表達和詩歌形制要求精心處理加工過的,因而區(qū)別于未經(jīng)處理而直接引入作品之中的“直用事”或王安石所謂的“編事”④。這里的“作用”,就是從表達的角度,根據(jù)需要對詩中將用事典的處理和錘煉。
總之,通過分析皎然詩論的理論重心和皎然《詩式》中以作用論詩的用例,我們可以看出,皎然所謂“作用”主要指向詩歌創(chuàng)作中詩人“至難至險”的“立意取境”過程,是詩人對詩意及詩意表達的錘煉琢磨。就舊題白居易《金針詩格》“詩有四煉”的理論來比附的話,皎然所言“作用”則大致相當(dāng)于“煉意”。
二
“尚于作用”是皎然詩學(xué)理論的核心。這不但表現(xiàn)在皎然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中,而且表現(xiàn)在他的詩歌品評和詩歌發(fā)展史的建構(gòu)中。
皎然以“作用”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法則。
皎然主張妙造天功的自然,這就要求創(chuàng)作時有“作用”之功但成詩后卻無“作用”之跡,這一思想首先明確表現(xiàn)在上文分析的《詩式》“文章宗旨”、“序”、“明作用”等條中,而“取境”條又云:
評曰:或云,詩不假修飾,任其丑樸。但風(fēng)韻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無鹽闕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則喪自然之質(zhì)。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后,觀其氣貌,有似等閑不思而得,此高手也?!?〕(P232)
這里,皎然明確表示了對“不加修飾”、純?nèi)翁烊坏膭?chuàng)作思想的反對,主張創(chuàng)作時應(yīng)該“苦思”;并指出,只有通過“至難至險”的“作用”之功,而詩成之后又能泯滅斤斧之痕,才能寫出好的詩句。這一思想,在上引皎然《詩議》“論文意”中也有相似表述。具體到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對偶和前人作品的化用,也滲透了皎然“尚于作用”的思想:
評曰:上句偶然孤發(fā),其意未全,更資下句引之方了。其對語一句便顯,不假下句,此□□□少相敵,功夫稍殊。請試論之:夫?qū)φ撸缣熳?、地卑,君臣、父子,蓋天地自然之?dāng)?shù)。若斤斧跡存,不合自然,則非作者之意。又詩家對語,二句相須,如鳥有翅,若惟擅工一句,雖奇且麗,何異乎鴛鴦五色,只翼而飛者哉?〔2〕(P238)
皎然以為,對偶乃“天地自然之?dāng)?shù)”,詩歌創(chuàng)作自然少不了對偶,不但需要詩人琢磨錘煉,而且要不露“斤斧”,合于“自然”才好。而在化用前人作品這一問題上,《詩式》“三不同:語、意、勢”云:
評曰:不同可知矣,此則有三同。三同之中,偷語最為鈍賊。如漢定律令,厥罪不書。應(yīng)為酂侯務(wù)在匡佐,不暇采詩,致使弱手蕪才,公行劫掠。若許貧道片言可折,此輩無處逃刑。其次偷意。事雖可罔,情不可原,若欲一例平反,詩教何設(shè)?其次偷勢。才巧意精,若無朕跡。蓋詩人閫域之中偷狐白裘之手,吾亦賞俊,從其漏網(wǎng)?!?〕(P238)
對前人詩句的化用,皎然分為“偷語”、“偷意”、“偷勢”三種,并在下文分別舉例予以說明。結(jié)合詩例來看,“偷語”就是直接襲用前人詩句中的文字,同時兩句的詩意也基本相似,是為“鈍賊”,罪不可贖;“偷意”則是完全化用前人詩句之意而文字不同,這也是皎然所否定的;偷勢應(yīng)該是說承襲了前人詩句的氣韻情態(tài)但文字則完全不同,這是皎然所贊成的。詩歌創(chuàng)作總要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新,對前人詩句的化用是不可避免的,但如何才能做到以故為新,做到化腐朽為神奇,這就需要“作用”,需要對前人詩句的錘煉吸收,做到為我所用,如己自出。對前人詩句的文字或詩意的直接套用明顯失去了作品賴以生存的品質(zhì):創(chuàng)新,所以皎然并不提倡;對前人詩句表現(xiàn)出的氣韻情態(tài)的汲取首先是建立在對作品深入理解的基礎(chǔ)上的,其次,要將這一成果渾成的表現(xiàn)在自己的作品中,需要極大的“作用”之功,是一種相對更難的創(chuàng)造活動,正體現(xiàn)出皎然追求自然而又“尚于作用”的詩學(xué)思想。
皎然強調(diào)“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后,觀其氣貌,有似等閑不思而得”的創(chuàng)作方法,遵循這樣的方法創(chuàng)作則能達到皎然所期冀的“至險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麗而自然;至苦而無跡;至近而意遠;至放而不迂;至難而狀易”〔2〕(P226)的有作用之功卻不見作用之跡的創(chuàng)作效果。
皎然拈出“作用”一語,不但將其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中 的方法或法則,而且作為回顧詩歌發(fā)展史的坐標(biāo)和評論他人詩歌作品的標(biāo)準(zhǔn)。這在《詩式》“李少卿并古詩十九首”條、“文章宗旨”及“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積雪”等條都明顯的表現(xiàn)出來。這些內(nèi)容本文前面部分皆有引用并做過初步分析,此不贅言。
三
如果把《詩式》放在唐五代詩格的整體環(huán)境中進一步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皎然的“作用”理論實際就是唐五代詩格“磨煉”理論的一部分,它上承王昌齡,又下開《金針詩格》及徐寅《雅道機要》等晚唐五代詩格,是唐五代詩格核心理論的有機組成部分。
“磨煉”一詞是對徐夤《雅道機要》的直接借用?!堆诺罊C要》“敘磨煉”云:
凡為詩須積磨煉。一曰煉句。二曰煉意。三曰煉字。意有暗鈍、粗落,句有死機、沉靜、瑣澀,字有解句、義同、緊慢。以上三格,皆須微意細心,不須容易。一字若閑,一聯(lián)句失,故古詩云:“一個字未穩(wěn),數(shù)宵心不閑?!薄?〕(P446)
這里的“磨煉”也就是“鍛煉”、“錘煉”,指對文辭文意的錘煉琢磨。柳宗元《送辛殆庶下第游南鄭序》一文云:“為文無謬悠迂誣之談,鍛煉翦截,動可觀采。”〔2〕(P623)徐夤這里的“磨煉”則意同柳宗元“鍛煉”,即是指對詩文字、句、意的反復(fù)琢磨。詩歌“磨煉”理論的系統(tǒng)提出則是在舊題白居易的《金針詩格》,其“詩有四煉”條云:
一曰煉句。二曰煉字。三曰煉意。四曰煉格。煉句不如煉字;煉字不如煉意;煉意不如煉格。〔2〕(P353)
這里提出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字”、“句”、“意”、“格”的全方位的錘煉要求,并稱之為“四煉”,是詩歌“磨煉”理論的系統(tǒng)性表現(xiàn),反映出唐人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總結(jié)的進一步細化和深入。
唐五代詩格中,做詩需要“磨煉”的思想,王昌齡《詩格》即有相應(yīng)表述:
夫作文章,但多立意。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須忘身,不可拘束。〔2〕(P162)
凡文章皆不難,又不辛苦。如《文選》詩云:“朝入譙郡界”,“左右望我軍”。皆如此例,不難、不辛苦也。〔2〕(P161)
“左穿右穴”是王昌齡《詩格》經(jīng)常用到的詞語,同卷“論文意”云:
詩有杰起險作,左穿右穴。如“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馬毛縮如猬,角弓不可張”,“鑿井北陵隈,百丈不及泉”,又“去時三十萬,獨自還長安。不信沙場苦,君看刀箭?!保藶槔?。〔2〕(P167)
從所舉詩例看,所謂“左穿右穴”就是多方面多角度表達詩意。王昌齡首先指出做詩時錘煉詩意的重要和艱難,然后又說做詩“不難”、“不辛苦”,這似乎有些矛盾。實際上并非如此。王昌齡《詩格》卷下“詩有六式”條云:
一曰淵雅。二曰不難。三曰不辛苦。……不難二。王仲宣詩:“朝入譙郡界,曠然銷人憂?!贝酥^絕斤斧之痕也。不辛苦三。王仲宣詩:“逍遙河堤上,左右望我軍。”此謂宛而成章也?!?〕(P186)
可以看出,所謂的“不難”、“不辛苦”就是指雖然做詩需要錘煉,但成詩之后不能留有錘煉的痕跡,不能有迫促之氣。
結(jié)合王昌齡做詩要求“多立意”,“左穿右穴,苦心竭智”的表述,我們也不難明白,皎然要求“作用”、要求做詩“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成篇之后,觀其氣貌,有似等閑不思而得”理論的直接淵源。
皎然的“作用”論正是王昌齡“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卻又“不難”、“不辛苦”的重“磨煉”的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的發(fā)展。皎然繼承了王昌齡做詩重“煉意”的思想,將此作為自己詩論的重心,并在多處明確闡述了這一觀點。
皎然之后,“磨煉”理論在舊題白居易的《金針詩格》⑤中以更系統(tǒng)、更成熟的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這一理論以“詩有四煉”為代表,以創(chuàng)作法則的形式出現(xiàn),不僅僅關(guān)注創(chuàng)作過程中詩意的形成與錘煉,而且注意到字、句、意、格在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關(guān)系及作用,因而提出一整套的“磨煉”主張,并成為晚唐五代詩格的理論核心。晚唐五代詩格討論的內(nèi)容雖然比較廣闊,但基本上是以“磨煉”為中心⑥,這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首先是理論上的直接闡述,分別從對字、句、意、格四個方面的磨煉展開。如討論“煉字”的,就有舊題白居易《金針詩格》“詩有四得”、“詩有五忌”,李洪宣《緣情手鑒詩格》“詩忌俗字”,舊題白居易《文苑詩格》“雕藻文字”,徐夤《雅道機要》“敘磨煉”,宋僧保暹《處囊訣》“詩有眼”,舊題梅堯臣《續(xù)金針詩格》“詩有三煉”等。討論“煉句”是晚唐五代詩格中最多的內(nèi)容,有句式討論、律詩各聯(lián)做法討論、句病討論等多個方面,相關(guān)材料則有舊題白居易《金針詩格》“詩有四格”、“詩有四得”、“詩有五忌”、“詩有三般句”,賈島《二南密旨》“論南北二宗例古今正體”,王叡《炙轂子詩格》“論章句所起”“兩句一意體”、“句病體”、“句內(nèi)疊韻體”,桂林僧景淳《詩評》的“十字句格”、“十字對格”,齊己《風(fēng)騷旨格》“詩有六斷”,僧神彧《詩格》“論破題”、“論頷聯(lián)”、“論詩腹”、“論詩尾”、徐夤《雅道機要》“明聯(lián)句深淺”、“敘句度”、“敘體格”、“明勢含升降”等?!盁捯狻币彩峭硖莆宕姼裼懻撦^多的,有舊題白居易《金針詩格》“詩有義例七”,僧神彧《詩格》“論詩病”、舊題白居易《文苑詩格》“杼柝入境意”、“語窮意遠”、“敘舊意”,賈島《二南密旨》“論總顯大意”,舊題梅堯臣《續(xù)金針詩格》“詩有三煉”,等等。討論“煉格”的,有《金針詩格》“詩有四得”,賈島《二南密旨》“論立格淵奧”,齊己《風(fēng)騷旨格》“詩有三格”,李洪宣《緣情手鑒詩格》“詩有三格”,王玄《詩中旨格》“擬皎然十九字體”等。
其次,晚唐五代詩格的著作群體中,苦吟詩人居多;詩格中所舉的詩例也以苦吟詩人詩句為主,這一情形也能說明其討論的內(nèi)容是以“磨煉”為中心的事實。
再放大一點說,詩歌發(fā)展到唐代,律詩的體格以及聲律的限制使得詩歌的創(chuàng)作成為一種技術(shù)含量頗高的事情,要在有限的字?jǐn)?shù)中涵詠豐富的情志,則必須經(jīng)過反復(fù)的“磨煉”,這應(yīng)該是包括皎然“作用”在內(nèi)的“磨煉”理論產(chǎn)生的大背景。
〔注釋〕
①以上諸家對“作用”的解釋,可參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第7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新一版)、徐復(fù)觀《皎然<詩式>“明作用”試釋》(徐復(fù)觀《中國文學(xué)精神》第271-274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李壯鷹《詩式校注》第5-6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又,該書最早于1986年由齊魯書社出版,該條注釋未變)、周維德《詩式校注》第1-2頁(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張伯偉《詩格論》第34-37頁(該文為作者《全唐五代詩格匯考》代前言,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王守雪《皎然<詩式>“作用”論》(《煙臺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3年4期,420-424頁)、張晶《論皎然的“作用”說》(《學(xué)術(shù)研究》2006年8期,141-144頁)等成果。
②參興膳宏《皎然<詩式>的結(jié)構(gòu)和理論》,收《異域之眼——興膳宏中國古典論集》,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279頁。
③這一論題涂光社(《勢與中國藝術(shù)》,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1990)、王增斌(《唐末宋初詩格書綜論》,《文史知識》1993年2期,113-116頁)、張伯偉(《詩格論》,見《全唐五代詩格匯考》前言部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佛學(xué)與晚唐五代詩格》,見《禪與詩學(xué)》,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鞏本棟(《環(huán)繞唐五代詩格中的“勢”論的諸問題》,《文史哲》2007年1期,95-102頁)等都有相關(guān)論述,筆者這里對“勢”的論述也吸收了他們的研究成果。
④《蔡寬夫詩話》“荊公言使事法”條引王安石云:“詩家病使事太多,蓋皆取其與題合者類之,如此乃是編事,雖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發(fā)明,則用事雖多,亦何所妨?”(郭紹虞《宋詩話輯佚》,北京:中華書局,1980,第419 頁)
⑤《金針詩格》的作者問題向有爭議,這里不擬論述。本文從其和晚唐五代詩格理論主題相似性的角度考慮,將其和晚唐五代詩格一并討論。
⑥這一問題的具體論述請參看筆者《磨煉:晚唐五代詩學(xué)的理論核心》(《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09年3期)及《晚唐五代詩格的著作群體》(《廣西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4期),本文限于篇幅,不做詳細論證。
〔1〕王夢鷗.試論皎然詩式〔A〕.古典文學(xué)論探索〔M〕.臺北:正中書局,1984.
〔2〕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
〔3〕張少康.文賦集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
〔4〕李壯鷹.詩式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
〔5〕戴鴻森.薑齋詩話箋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6〕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M〕.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第1590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7〕王世貞.藝苑卮言〔M〕.北京:中華書局,1983.
〔8〕蘇文擢.說詩晬語詮評〔M〕.香港:志豪印刷公司,1978.
〔9〕方東樹.昭昧詹言〔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