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現(xiàn)在在夜里,還聽到母親在隔壁費勁的喘息和嘆息。我有時抱著她到客廳,有時和兒子,我抱著上半身,兒子挾著奶奶的腳踝到洗手間,或者妻子像喂孩子一樣,在湯匙里把藥弄碎,母親嘴角耷拉,藥從沒有牙的牙床流下。
母親,把她的全部衰老展現(xiàn),就像給我展現(xiàn)數(shù)年后自己的模樣。我現(xiàn)在40歲,正是母親生我的年齡,母親生我的時候大雨連綿,姐姐告訴我,生我的那年,姐姐到地里摸紅薯。
由于接生婆沒有處理好我的臍帶,一連四十多日,我的臍帶總是冒血水,母親不敢挪動我,我的右臉就一直貼著家里破舊的床,后來,人們就喊我“偏臉”,農(nóng)村人拿別人殘疾的部分來取樂,那里面有蔑視和幸災(zāi)樂禍的因子,但我母親常說“十個落花女,換不來一個踮腳兒”(母親不識字,我也無法落實“落花女”的寫法,但我知道落花女的意思是美麗)。
我的出生給母親和父親添了希望,也因為這個活口而屈辱,這屈辱像胎痣烙在了我的心靈,母親在月子里,沒有紅糖沒有雞蛋,想喝一碗小米飯而不得,家徒四壁,父親就求生產(chǎn)隊里的頭目,看是否能接濟一下,為產(chǎn)婦熬一碗小米的稀粥溫補虛弱的身子(因為在我出生的時候,村里死掉個大隊干部的父親,生產(chǎn)隊給他家送去了幾布袋的谷子玉米和瓜干),但那鄉(xiāng)里小兒一口回絕,一生沒有尊嚴的父親,在鄉(xiāng)里任人辱笑的父親,在眾人的眼下,跪在地上。但即使這樣,也沒有換來半粒米,在母親躺在全家五口人只有兩間的破舊房子里盼望粒米下鍋的時候,父親從地上爬起,去投井,后被人救起。我后來常想,人間是否有輪回,因為我的生,就必得父親的死,就非得父母遭受屈辱,并且使這屈辱澆灌我成長?
母親一輩子生育了五個兒女,但前兩個都只存活幾天。當(dāng)母親真正做母親的時候,她快三十歲了,所以,她十分看重孩子,而且,像大多數(shù)農(nóng)村母親一樣,重男輕女的意識十分濃重。她十分嬌慣我,當(dāng)我8歲時,背著農(nóng)村家織的土布做的書包,從完小回來的時候,我還要在母親的懷里吃奶。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常在夜里發(fā)燒、抽搐。在我寫這段文字時,我還能感到我發(fā)高燒的迷糊狀態(tài),有時像飛,有時像屋子旋轉(zhuǎn)。
我小的時候,母親常常感到我會死去,如今我到了她生我的年紀。母親守著我的童年,少年,一直到我到縣城讀書,后來我見母親,成為了走親戚,一年只有很少的幾次。在她晚年,我是她的寄托,有一次,她和大哥生氣,母親說不是為了我的面子,她就扎到坑里死掉。
二
母親晚年是屈辱地活著,在父親死掉十年,她死掉;在父親活著的時候,他們吵了一輩子的架,后來,母親連吵架的人也沒有了,并且,母親晚年戒掉了抽煙(姥姥在年輕的時候,隨著丈夫到了山海關(guān)外的煤礦,學(xué)會了東北女人的抽煙,而母親在生哥哥的時候,大病了一年,每天一副湯藥,最后味覺麻木,母親想到了抽煙)。
童年的時候,我常到街頭為母親揀煙頭,由于家貧,夏天還揀西瓜皮,母親就把別人的西瓜皮上殘余的紅瓤給我吃?!傲镂鞴掀ぁ?,是被人看作不堪的事情,我總是偷偷在家里關(guān)上門吃,算是度過了童年饞嘴的夏天。
晚年母親戒掉了煙,但和幾個老婆婆玩紙牌,是水滸葉子,上面寫著宋江幾萬、燕青幾萬。記得一年夏季,我回老家看母親,母親和幾個老婆婆在樹陰下,都脫掉了上衣,那樣涼快。我看到了母親那干癟的乳房低垂著,滿是青筋,肋骨像農(nóng)村的房屋的瓦籠,一排排觸目驚心。幾個老婆婆見我回來,都說,我們也不怕你笑話,還是從容地在樹陰下打牌。母親說,一天她能贏八毛錢。母親的腦子好使,她打牌很少輸錢,我大舅打牌,是鄉(xiāng)間高手,他記牌,每年他家里的吃鹽點火的錢,都是從紙牌里贏的。
后來,母親把打牌也戒掉了,一是眼花,再是記不清我給她的錢放在哪里,母親說糊涂了,糊涂了就快死了。
三
母親在晚年曾中風(fēng)幾次,慢慢地調(diào)理就熬過來了。但就在2005年夏季的晚上,我接到姐姐的電話,母親摔倒了。那夜我和妻子的朋友把母親接到了我住的地方,當(dāng)時母親小便失禁,我抱著母親,像童年時候我在母親的懷抱,我小時候不知多少次把小便撒在母親的衣襟上。在老家,人們還用一個老舊的詞“孝”來評價人。也許,孝在現(xiàn)在是個塵土遮蔽的詞了,但一想到這詞,我總有一種虧欠和不舒服。
也許,在人們眼里,我是孝子,每次回家都給母親錢,有時也接她到城里居住,當(dāng)母親在大哥或者姐姐家里住的時候,我有時也拿一些錢,鄰居都說母親的命好,有個好兒子。但我總覺得,我不孝,當(dāng)我聽說,母親在大哥家里吃不飽,到別人家要饅頭,我落淚;母親跌倒在姐姐家,我夜晚用車接母親,那時是夏季,我看到母親睡的是秫秸的地鋪,還是冬季的一些東西。姐姐說,母親夜里常從她居住的由廚房改制的有地鋪的局促的屋子去敲姐姐的門,有時姐姐怕母親的敲門影響自己睡覺,就把母親的門從外面用門吊掛住,母親卻把那門吊都扭斷了,夏季,悶熱和跳蚤使母親不能安眠。
哥姐說每家養(yǎng)母親四個月,當(dāng)母親在我這里住的時候,我也只是滿足母親的溫飽。而精神呢?我只是把母親當(dāng)成了一個需要供養(yǎng)的老人,用錢和衣食來打發(fā)罷了。我們注意過母親的嘆息、母親的憂郁嗎?老年的孤獨,像枯干的樹。怠慢了母親,在母親進入老境的時候,在我匆匆奔赴燈酒場所的時候,我有時是以在老家的一個有出息的農(nóng)民之子來想著母親,其實,母親要的不是兒子的騰達,是平安,是孝,是不對母親造成心靈的傷害。
在去年的舊歷年底,哥哥把母親接走,說家里的一些子侄輩要拜年叩頭,老人不在老家過年說不過去,母親是臘月二十六的晚上,被大哥用機動三輪接走了,那機動三輪上一床被子蒙住年邁的母親,回到了冬天的平原深處的老家。
而某些人竟把母親當(dāng)成了搖錢樹,在母親這次回家,得知沒有拿走錢的時候,別人替母親撥通我的電話。話筒里是“耿立,我是你娘”,只有這一句反反復(fù)復(fù)。
我一遍一遍追問,娘,你有話就說。但母親不會使用電話,我知道,電話的那邊母親在遭罪,那夜,我哭了許久;而當(dāng)妻子有次到姐姐家看望母親,母親說姐姐讓母親裝病,母親偏不。也許在農(nóng)村人看來,在大學(xué)教書的我,在家鄉(xiāng)的電視和報紙整天出入的我,是很有些錢的,而一些無恥的人把母親當(dāng)一個杠桿,敲擊一下母親,我這里就會淌出眼淚和金錢。
也許,我是不孝的,但我也用“孝”這個詞,和家鄉(xiāng)的土地劃開了一個鴻溝,那片土地給了我太多的傷害,包括通過傷害母親來間接傷害我。
四
母親是有性格的人,但也有那個年代鄉(xiāng)間女人的褊狹,特別是男女授受不親。妻子曾說,有次一個修理洗衣機的人在我家時,那是個男工,母親就在她的臥室,一直吐口水,一直用拐杖敲地板。
母親死在了舊歷的七月底,埋葬后的第二天,學(xué)校開學(xué),我忙著備課接待新生,然后上課填表評教授職稱,在講臺開講一直是憂郁壓抑,恍惚迷茫。
而在母親在老家過她人間的最后一個舊歷年的時候,就是我沒有給母親錢接到她電話的沒幾天,妻子回到了老家,見母親額頭有了傷;鄰居說,是被某些人打的,而有的人說是磕的,我是寧愿相信被打的,老母親被打不是一次兩次。在母親的棺木前守夜的時候,大哥告訴我,母親在春節(jié)的時候,用拐杖把他家的玻璃敲碎了。我想,該是什么憤怒,才讓一個母親敲碎兒子家的玻璃呢?況且,是我們兒女怎樣給母親委屈,她都能承受的一個老媽媽?。?/p>
母親躺倒在我家的日子,大哥曾來我家一次,時間匆匆,但到了晚間,母親開始高燒,開始驚叫:“救救我,救救我!”那是母親喚起了可怖的記憶嗎?也許是土地的苦寒,使人的本性扭曲,扭曲到兇殘,對自己的父母也不放棄榨取,還有的因為對土地和人生的悲憫,看到了苦難成河而心懷良善。無知者無畏,沒有了廉恥,這兩個的媾和,會把人變成怪物。
其實,血緣是代表不了什么的,如果有血緣就愛一切,就容忍一切,那么,我不要這血緣。
母親在我家里躺了兩個月,這是母親在我家住的比較長的時間,她害怕樓,在樓里生活不便。我記得有一年,母親在我家住,我從外面回來,看到母親趴在窗臺向外張望,當(dāng)時我住的樓下的一樓,有個孩子三歲,每次我從他窗下經(jīng)過,都看到他在張望,還向我微笑招手。寂寞,何分老幼?
母親臥床,失去清晰的語言,但我有時很多的應(yīng)酬還是照常進行,只不過先把飯藥給母親喂下。久病床前無孝子,現(xiàn)在寫文章時,妻子說,我們沒有資格談孝心,老人給我們十個,我們是否報答了一個?這話,使我十分內(nèi)疚,母親臥床,需要翻身,需要像嬰兒一樣換尿布,一次,我抱母親下床換尿布,也許是我的不小心使母親疼痛,她用手抓了我的大腿,那血,很快就從大腿流下,我知道,這血是從母親那里流出的,母親是這血的上游。母親用手抓的痕跡留在我的腿上,也許,過了明年夏季,那痕跡會褪掉,但我心里的自愧的滴血,是永遠不會褪去了。
母親去世的時候,天降大雨,凌晨四點,我為她蓋被子,當(dāng)我走出她的房間,她微弱地喊了一句什么,我沒有在意,當(dāng)妻子六點為母親準備早飯到她房間看她的時候,妻子說母親呼吸微弱,我把母親抱起,準備換尿布,母親把尿撒在我的腿上,然后去世。
那天的雨真大,靈車在妻子“娘,咱回家”的哭泣里,在平原的雨里穿行,但農(nóng)村的路在雨天泥濘,靈車圍繞村子一圈一圈環(huán)繞,找一條回家的路,最后仍是靈車不能通行。在雨里,把母親從靈車抬下,妻子哭著:“娘,你活著的時候沒有坐著車圍著什集(我的老家的名字)轉(zhuǎn)過,你死了,卻圍著莊子轉(zhuǎn)?!?/p>
我把車費付給靈車的司機,跟著雨中的母親,走在老家的泥濘里。
五
母親在老家放了三天就下葬了,是我的堂叔做知賓,料理喪事,老家的殯葬改革是要求人死掉必須火化,然而老人都怕燒那一下,母親還是土葬了。曾埋葬祖父母、伯父和父親的墳地,現(xiàn)在被一片濃密的玉米包圍,為了母親的棺木通過,就找到了玉米的主人,那玉米還水汪汪的,籽粒沒有成熟,被一棵一棵砍掉,按照棵數(shù),按照每棵能結(jié)的玉米棒子,按照每個棒子能下多少玉米,由哥哥到秋天補償。
那是中午,我隨著母親的棺木,穿過玉米地,那砍出的玉米過道,猶如地道。
人都是要死的,小時曾知道,人死后到黃昏子女要給老人到墳頭上燈,人說,如果上燈回來,后面有人喊,千萬不要回頭。童年我一直害怕這事,等我知道,這事由哥哥辦,才慶幸自己作為老小的幸運,可以免于黃昏到墳頭上燈的恐懼。
父母生前是爭執(zhí)了一生,死后要合葬,不知這是否符合老人的意愿,但我看到了墓坑里,父親的棺木還沒有腐朽坍塌,那黑黑的顏色還在。
母親看到了我的生,我看到了母親的死,也許是機緣,母親說我是天要明的時候出生,母親是天明時死。
其實這塊墓地是爺爺生前選定的,我沒有見過爺爺,爺爺進過私塾,但脾氣耿直,好喝酒,年紀不到五十就死掉。母親說爺爺一次喝酒大醉,正是秋天,該用棒槌捶打地里割下的大豆,爺爺就用胳膊當(dāng)成棒槌,一下一下捶打,真是豪氣干云。
在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大年三十的下午,我曾隨著父親上墳,父親說他死后埋掉,前面的很多的空地,是留給子孫的歸宿。
這也是一個家,我從有房屋和父母的家走出了,不想再回到那地面家,而地下有父母為我們守護的家,我們還會回去嗎?他們需要我們回去嗎?他們是否還像迎接我從外求學(xué)回家的模樣,迎接我呢?
40歲了,沒有了父母,以后的無父無母的日子,沒有了父母的遮攔,衰老就慢慢臨近了。父母給我們遮蔽了死亡,當(dāng)父母已去,我們要學(xué)會向死而在,向死而生了。但玉米地里的墓園,那些蓊郁的玉米,那些氣息一直在我的口鼻里存留,當(dāng)黑夜到來的時候,母親該怎么辦?她一直是懼怕黑夜的,我思考著這個也許對死去的人是個無所謂的問題。
摘自花城出版社《中國散文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