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奎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康德論鑒賞判斷的規(guī)范性及其證明
王 奎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康德;鑒賞;規(guī)范性;證明
本文集中對康德美學理論中的兩個相關問題進行了探討。一是關于鑒賞判斷所包含的主體間的普遍有效性要求。康德認為,當我說一物美的時候,同時也要求別人同意我的鑒賞判斷。不過,有人認為這種要求是一種“事實的預測”,即人們實際上將會同意我的鑒賞判斷;與此相對,有人則認為這種要求僅僅是一種規(guī)范性要求,即人們只是應當同意我的判斷。二是關于鑒賞的證明和演繹。康德在“第三批判”中對鑒賞所包含的普遍必然性要求進行過演繹,但有人認為鑒賞的基礎最根本來源于認識論,另一部分人則宣稱演繹只有來源于道德才能獲得成功。本文在對以上兩個問題進行詳細的分析后,提出鑒賞包含的只能是一種規(guī)范性要求,但這種規(guī)范性來源于康德的認識論學說,即想像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戲理論。
18世紀一般被稱為啟蒙時代或理性時代,但同時也可被稱為“鑒賞時代”。①德語Geschmack有鑒賞、品味、趣味等不同譯法和含義,本文則統(tǒng)一用“鑒賞”。鑒賞判斷在那時并不只是私人性的,而是具有一種理想的規(guī)范性特征,即有權要求別人也同意自己的鑒賞判斷。18世紀的哲學家從不同角度對這種規(guī)范性進行了解釋和證明,其中以康德為集大成者。按伽達默爾所講,康德關于鑒賞判斷的論述為美學提供了一個先驗哲學的基礎。[1](P52)就此,本文大致分為兩大部分:首先探討鑒賞判斷所具有的規(guī)范性內(nèi)涵,認為這種判斷只是要求別人應當同意,而不是事實上期待別人同意。其次就康德對這種規(guī)范性的演繹或證明進行分析和評價,認為盡管鑒賞包含的是一種規(guī)范性要求,但這種要求并非來源于道德,演繹最終乃是基于康德的認識論學說。
康德首先遵循18世紀英國經(jīng)驗論美學的傳統(tǒng),認為廣義上的審美判斷是以情感為基礎的:“為了分辨某物是美的還是不美的,我們不是把表象通過知性聯(lián)系著客體來認識,而是通過想像力 (也許是與知性結合著的)而與主體及其愉快或不愉快的情感相聯(lián)系?!保?](P37)這樣,審美就具有一種主觀性特征,并且在康德那里具體有三種審美判斷:快適、鑒賞 (美)和崇高。②康德同樣遵循18世紀的美學傳統(tǒng),把鑒賞判斷等同于關于美或丑的審美判斷,前者不包括崇高。這三者都是以情感而非概念為基礎,以此區(qū)別于認識判斷和道德判斷。
鑒賞判斷是以個人的情感為基礎的,但同時康德又宣稱這種情感也有權要求別人的同意。對于快適而言,康德認為,對于像“加那利香檳酒”,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口味,并且也不要求他人同意;但對于美的事物而言,則“如果他宣布某物是美的,那么他就在期待別人有同樣的愉悅:他不僅僅是為自己,而且也為別人在下判斷,因而他談到美時好像它是物的一個屬性似的”。[2](P47)康德的這種分析體現(xiàn)了對同時代“經(jīng)驗論”美學與“唯理論”美學的綜合,具體說來,前者以 Hutcheson,Hume和Burke為代表,把鑒賞判斷僅訴諸于情感,而與認識無關;后者以Baumgarten和Meier為代表,堅持把鑒賞判斷看成是一種認識,盡管是感性的、模糊的??档聞t綜合了兩者,認為以情感為基礎的鑒賞判斷同時也要求具有普遍有效性和主體間性,鑒賞包含一種既主觀又客觀的雙重邏輯特性。
然而,鑒賞判斷包含著一種什么樣的要求?我們?nèi)绾卫斫膺@種普遍有效性?從文本上看,在第二契機中,美首先具有一種“主觀的普遍性”,即“與意識到自身中脫離了一切利害的鑒賞判斷必然相聯(lián)系的,就是一種不帶有基于客體之上的普遍性而對每個人有效的要求,就是說,與它結合在一起的必須是某種主觀普遍性的要求 (subjektive Allgemeinheit)”。[2](P46~47)其次,康德這里又特別強調(diào)了審美所包含的普遍性與認識判斷的區(qū)別。審美的普遍性是主觀、不基于概念的,而認識則是客觀、基于概念的。故而康德特意用“普適性” (Gemeingültigkeit)一詞來表達這種特殊性。第三,康德又用情感的“普遍可傳達性”來說明這種要求:“正是被給予的表象中內(nèi)心狀態(tài)的普遍可傳達性(allgemeine Mitteilungsf?higkeit),它作為鑒賞判斷的主觀條件必須為這個判斷奠定基礎,并把對對象的愉快當作其后果?!保?](P52)這樣,第二契機似乎是說鑒賞判斷要求別人事實上分享自己的愉快或不愉快的情感。然而,在第四契機中,康德又認為美具有一種“無概念的必然性”,這種必然性體現(xiàn)在他人的“應當”同意上:“鑒賞判斷要求每個人贊同;而誰宣稱某物是美的,他也就想要每個人都應當 (solle)給面前這個對象以贊許并將之同樣宣稱為美的?!保?](P74)因而第四契機明確提出,鑒賞判斷僅僅包含一種對他人的規(guī)范性要求。于是,從表面上看,康德對鑒賞判斷的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理解存在著區(qū)別,這也導致了我們對鑒賞判斷所包含的要求產(chǎn)生了歧義。該問題可表述為,當我們說一物美的時候,別人事實上會做出相同的判斷還是僅僅應該贊同我們的判斷?前者是一種事實或理論判斷,而后者則是一種規(guī)范性判斷。
與此同時,康德在說明鑒賞判斷的這種要求時也使用了兩類動詞:一種是表達事實陳述的動詞ansinnen和zumuten,比如說在鑒賞判斷中“他不可能發(fā)現(xiàn)只有他的主體才依賴的任何私人條件是這種愉悅的根據(jù),因而這種愉悅必須被看作是植根于他也能在每個別人那里預設的東西之中的;因而他必定相信有理由對每個人期望 (zumuten)一種類似的愉悅”。[2](P46)這樣,我們有理由相信別人也會產(chǎn)生類似于我的愉悅的情感。另一類動詞如fordern和verlangen等則明顯是道德術語,表達了一種規(guī)范性特征,如“所以他就說:這個事物是美的,而且并不是因為例如說他多次發(fā)現(xiàn)別人贊同他的愉悅判斷,就指望別人在這方面贊同他,而是他要求(fordern) 別人贊同他”。[2](P47~48)因而鑒賞判斷包含的只是一種規(guī)范性要求。
由于這兩種解釋都有文本上的依據(jù)并都言之有理,所以有學者如Guyer堅持第一種解釋,指出鑒賞判斷要求的是期待 (expect)別人的同意,即在理想的條件下對于具體的鑒賞判斷每個人都將會 (will)享有相同的愉快或不愉快的情感。Rind和Allison等人則認為,鑒賞判斷只包含一種規(guī)范性要求,不管事實上人們是否會產(chǎn)生相同的情感和判斷。①相關討論見 Guyer,P.Kant and the Claims of Taste,second edition,N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pp.139-47;Rind,M.“What is Claimed in a Kantian Judgment of Taste?”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38(2000):63-85;Allison,Henry E.Kant's Theory of Taste:A Reading of the Critique of Aesthetic Judgment,N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159 and pp.178-9.
本文認為,在康德那里鑒賞判斷只能是包含一種規(guī)范性要求,人們事實上不可能就某個具體的美的事物達成一致。首先,康德在談到鑒賞判斷的必然性時,認為這“不是一個理論的必然性,在那里能先天認識到每個人在我稱之為美的那個對象上將 (will)感到這種愉悅”。[2](P73)鑒賞判斷不同于認識,后者比如說關于“第二性的質(zhì)”的判斷—— “這朵花是紅色的”,是可以先天地要求別人也同意。但審美以第一手的情感體驗為基礎,既不能通過經(jīng)驗歸納也不能通過先天證明來規(guī)定某物美還是不美,這就是所謂的鑒賞判斷的自律性。
其次,康德多次提到,鑒賞判斷是有條件的,它以不確定的“共同感”理念為基礎。具體說來,鑒賞判斷在康德那里有純粹和不純粹之分:所謂純粹的鑒賞判斷指的是這樣一種鑒賞判斷,它不摻雜任何刺激 (Reiz)和激動(Rührung),以及不以任何有關對象的目的(Zweck)或完善性 (Vollkommenheit)概念為前提;反之就是不純粹的。在實際的審美過程中,康德指出,我們能夠確定我們所做的是鑒賞判斷,但不能確定所做的判斷是純粹的?!耙粋€相信自己作出了一個鑒賞判斷的人實際上是否在按照這個 (按:即“普遍同意”)理念作判斷,這一點是不能肯定的;但他畢竟使判斷與這個理念發(fā)生了關系,因而這應當是一個鑒賞判斷?!保?](P51)也就是說,一方面,審美主體不能確定自己所做的鑒賞判斷就是純粹的,這里存在著正確或錯誤的鑒賞判斷之分?!熬瓦B那個以鑒賞來作判斷的人 (只要他在這種意識中沒有搞錯,沒有把質(zhì)料當作形式、把魅力當作美的話),也可以把主觀合目的性、即把他對客體的愉悅要求于每個別人,并假定他的情感是普遍可傳達的,而且不借助于概念?!保?](P134~135)只要主體的判斷過程中摻雜了感性魅力,那么他就有可能做出錯誤的判斷,當然也就不能要求別人的贊同。另一方面,即使他自己是正確的,但也不能保證別人也能做出正確的判斷。與主體的判斷過程相類似,他人也只有完全以對象的形式為基礎、擯棄感性質(zhì)料和魅力的情況下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這樣,在純粹的鑒賞判斷中,即在理想的狀況下,每個人都能夠完全從無利害的審美態(tài)度評判對象,并且只從對象的形式而非質(zhì)料出發(fā),那么別人實際上也會做出跟我相同的判斷;在不純粹的鑒賞判斷中,我就不能要求別人同意我的判斷。然而,一個重要的經(jīng)驗事實是,我們在實際的審美過程中會經(jīng)常出錯,這樣我們事實上不能期待別人分享自己的情感和判斷,鑒賞所包含的只是一種規(guī)范性要求。
鑒賞判斷要求的只是主觀的普遍性和必然性,亦即一種規(guī)范性,但這并不妨礙對其進行證明和演繹的必要性。“只有當一種判斷對必然性提出要求時,才會產(chǎn)生對這類判斷的合法性的演繹,即擔保的責任;這也是當判斷要求(fordert)主觀的普遍性,即要求每個人的同意時就會發(fā)生的情況,不過這種判斷卻不是認識判斷……因為它是鑒賞判斷?!保?](P121)于是下面就轉向康德對規(guī)范性的演繹和證明。
鑒賞判斷具有一種類似于道德判斷的規(guī)范性,這樣,對其規(guī)范性的證明好像就自然而然地來自于道德,而這種觀點也得到了康德文本的支持。首先,康德在談到愉快的普遍有效性時多使用道德術語,如此前提到的fordern和verlangen。其次,康德多次提到美好就像作為一種道德義務而對別人具有一種普遍性,比如說“如果人們可以假定,他的情感的單純普遍可傳達性本身對我們已經(jīng)必須 (müsse)帶有某種興趣 (但人們沒有理由把這興趣從一個單純反思性的判斷力的性狀中推論出來),那么人們就會有可能明白,在鑒賞判斷中的情感由于什么才會被仿佛作為一種義務 (Pflicht)一樣向每個人要求著”。[2](P138)第三,在 “審美辨證論”中康德談到了“超感官的基質(zhì)”概念為情感的普遍有效性提供了基礎,“因為假如我們不顧到這一點,那么鑒賞判斷對于普遍有效性的要求就將無法挽救”,[2](P186)而在康德的哲學體系中,超感官基質(zhì)是與自由的概念以及道德緊密相連的。最后,康德明確提出“美是德性-善的象征;并且也只有在這種考慮中 (在一種對每個人都很自然的且每個人都作為義務向別人要求著的關系中),美才伴隨著對每個別人都來贊同的要求而使人喜歡”;[2](P200)只有在美象征道德時,審美規(guī)范性才可以得到保證?;诖耍械膶W者堅持認為鑒賞判斷所包含的普遍必然性要求來源于道德。①如 Elliott,R.K.“The Unity of Kant's 'Critique of Aesthetic Judgment”,British Journal of Aesthetics 8(1968):244-59;Crawford,D.Kant's Aesthetic Theory.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74.
然而,本文認為這種基于道德的證明是不成立的,其原因可從兩方面來進行論述。一方面,有趣的是,康德文本中又存在著對該觀點的反駁,歸納起來大致有如下三處:1.在“第四契機”中,康德認為鑒賞判斷包含的只是一種“示例的必然性”:“一切人對于一個被看作某種無法指明的普遍規(guī)則之實例的判斷加以贊同的必然性”,而道德判斷則包含一種實踐上的必然性,“在那里這種愉悅通過充當自由行動的存在者們的規(guī)則的某個純粹理性意志的概念而成了一條客觀規(guī)律的結果,并只是意味著我們應該絕對地 (不帶別的意圖地)以某種方式行動”。[2](P73)這樣,前者所包含的規(guī)范性只是一種“要求” (Anspruch),而后者“不僅包含每個人都贊同的要求 (Anspruch),而且包含每個人都贊同的命令 (Gebot)”。[2](P107)于是,審美中的“應當”與道德上的“應當”是不一樣的。根據(jù)康德的純粹倫理學,人區(qū)別于上帝,只是有限的理性存在者,是感性和理性的結合體,因而不可避免地具有欲望和需求,這樣,絕對命令對于人而言具有無條件的約束性和強制性,因而表現(xiàn)為一種命令:“對客觀原則的表象,就其對意志具有強制性來說,稱之為理性命令?!保?](P31)道德規(guī)范性作為一種命令是對意志和行動發(fā)生作用的,對此審美規(guī)范性則不涉及,后者只涉及產(chǎn)生相同的情感。2.正如§6所說明的,美的主觀普遍性是從“美是無利害的愉悅對象”中推論出來的。這樣,不論該推論是否是一個嚴格的邏輯推論,而單從美所具有的區(qū)別于快適和善的無任何利害的特征,就足以說明道德上的善不可能證明美的規(guī)范性特征。審美情感的產(chǎn)生以及鑒賞判斷的確立都是不依賴于道德的。3.在談到“美是道德的象征”時,康德認為,美之所以能夠象征道德,是因為兩者之間存在著一種類比和相似性。其中一點就是兩者都具有普遍有效性:“美的評判的主觀原則被表現(xiàn)為普遍有效、即對每個人都有效的……道德的客觀原則也被解釋為普遍的,即對一切主體、同時也對同一主體的一切行動都是普遍的。”[2](P201)這樣,美的普遍有效性是獨立于道德的,只有這樣才能保證美能夠象征道德。
另一方面,以上所述必然會導致康德行文中產(chǎn)生某種不一致,即有些地方似乎表明將鑒賞判斷的證明歸于道德,另外一些地方卻又明確反對。因此,為了解決這個難題,在這里有必要區(qū)分“純粹鑒賞判斷所包含的期待他人同意的合法性要求”和“為了道德進步 (作為義務)而發(fā)展鑒賞力”。②參看 Allison,Henry E.op.cit.,pp.99-103.具體說來,鑒賞判斷包含兩種不同的規(guī)范性要求:一種是內(nèi)在的普遍有效性要求,即我們應該對于美的事物達成一致,產(chǎn)生相同的愉快或不愉快的情感;另一種是我們應該對美的事物予以注意和關注,即發(fā)展鑒賞力,而這種規(guī)范性則是來源于道德的,嚴格說來是一種道德的規(guī)范性。這樣,康德文本表述上的不一致就消失了。凡是提到鑒賞判斷的規(guī)范性來源于道德時,指的都是出于道德要求而發(fā)展鑒賞力;其原因就在于美對于道德具有一種工具性價值。一方面,在經(jīng)驗事實上,只有那些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對自然美產(chǎn)生直接的理智興趣,“對自然的美懷有這種興趣的人,只有當他事先已經(jīng)很好地建立起了對道德的善的興趣時,才能懷有這種興趣。因此誰對自然的美直接感到興趣,我們在他那里就有理由至少去猜測一種對善良道德意向的素質(zhì)。”[2](P141)反過來說,一個不關心道德發(fā)展和道德完善的人,是不會發(fā)現(xiàn)自然美的存在的。即使他具備欣賞和評判美的鑒賞力,但由于沉湎于感官享受和物質(zhì)欲望,他就不會對大自然中美的存在感到驚奇。因此,對美產(chǎn)生某種興趣,來源于道德和教化。另一方面,康德也多次提到鑒賞力有助于培養(yǎng)道德情感,從而能夠促進道德進步和文明教化,如“鑒賞仿佛使從感性魅力到習慣性的道德興趣的過渡無須一個太猛烈的飛躍而成為可能”。[2](P202)
從另一種角度來看,曾有學者指出,當人們做出錯誤的鑒賞判斷時,他應該會受到道德譴責:“很清楚,如果在鑒賞判斷中我們要求每個人都同意,那么我們就應該譴責那些跟我們判斷不同的人。并且如果我們假設鑒賞是一種道德上的鑒賞,我們也會進行道德上的譴責?!保?](P526)然而正如前面所述,康德認為,鑒賞判斷是可以爭執(zhí)但不可以爭辯的,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很難就美的事物達成一致,但這并不影響美的規(guī)范性要求,更不會認識到這是道德上的一種缺陷。這樣,與區(qū)分鑒賞判斷的兩種規(guī)范性相對應,我們也應該區(qū)分“錯誤的鑒賞判斷”與“缺乏鑒賞力”這兩種情況。就前者而言,“如果別人作出不同的鑒賞判斷,他就會責備他們并否認他們有鑒賞,而他要求 (verlangt)于鑒賞的就是他們應當具有這種鑒賞;就此而言我們不能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鑒賞。這種說法將等于說:根本就不存在任何鑒賞,也就是沒有任何可以合法地要求每個人同意的審美判斷?!保?](P48)就后者而言, “那些對自然美沒有任何情感 (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稱呼在觀賞自然時對興趣的感受性的),并在餐飲之間執(zhí)著于單純感官感覺的享受的人,我們就把他們的思想境界看作粗俗的和鄙陋的?!保?](P145)因此,由于我們出于道德義務而發(fā)展鑒賞力,所以對那些沉湎于感性欲望和物質(zhì)需求的人進行道德譴責,然而,對于錯誤的鑒賞判斷,我們只能通過爭執(zhí)來說服別人同意自己的判斷。
因此,我們應當區(qū)分鑒賞判斷的規(guī)范性特征和其所具有的道德意義,澄清了這個難題之后,接下來我們就轉向康德對鑒賞判斷規(guī)范性的證明。
本文認為,鑒賞判斷的規(guī)范性要求是一種認識論意義上的規(guī)范性,其有效性來源于想像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戲。從文本上看,康德的演繹集中于§38,本文則將該演繹的基本結構重組為如下一個復合的三段論結構:
前提1:如果認識和判斷是普遍可傳達的則認識的主觀條件也是普遍可傳達的。
前提2:認識能力 (想像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戲 (freies Spiel)或和諧 (Harmonie)這種內(nèi)心狀態(tài)是認識的必要和主觀條件。
前提3:想像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戲所形成的內(nèi)心狀態(tài)是愉快情感的充分條件。
前提4:愉快的情感是鑒賞判斷的基礎。
結論:如果認識是普遍可傳達的話,則愉快情感是普遍可傳達的,鑒賞判斷也具有普遍有效性。
如果只從形式上考慮該論證是否邏輯上有效,該論證則可表示為如下一個簡化結構:
大前提:想象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戲是認識的必要條件。
小前提:想象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戲是鑒賞判斷的充分條件。
結論:如果認識是普遍可傳達的,則鑒賞判斷也具有普遍有效性。
從形式上看,該論證顯然是有效的,然而這會導致一種困境:一方面,如果認識能力的自由游戲是認識的必要條件,那么一切成為認識的對象都會是美的,即產(chǎn)生萬物皆美的難題另一方面,如果自由游戲不是認識的必要條件那就不能保證鑒賞判斷的普遍有效性。①最早提出這一困境的有 Guyer,P.Kant and the Claims of Taste,first edition,N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p.297 Meerbote,R.“Reflection on Beauty”,in Essays in Kant’s Aesthetics,edited and introduced by Ted Cohen and Paul Guyer,Chicago:The U 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為了解決這個難題,需要對演繹做兩點補充說明。
萬物皆美是不符合康德原意的。一方面康德明確提出過存在著丑的事物,如“復仇女神”、“疾病”等。[2](P156)另一方面,康德區(qū)分了想像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戲與它們之間的和諧一致,前者是美的情感的來源,后者則是認識的主觀條件?!叭祟愊嗷鬟_他們的思想的熟巧也要求想像力和知性的某種關系,以便把直觀加入到概念中,又把概念加入到直觀中,它們匯合在一個知識中;但這樣一來這兩種內(nèi)心力量的協(xié)調(diào) (Zusammenstimmung)就是合規(guī)律的是處于那些確定的概念的強制下的。只有當想像力在其自由活動中喚起知性時,以及當知性沒有概念地把想像力置于一個合規(guī)則的游戲中時,表象才不是作為思想,而是作為一個合目的性的內(nèi)心狀態(tài)的內(nèi)在情感而傳達出來?!保?](P137~138)這樣,在認識中,想像力和知性是協(xié)調(diào)一致的,想像力是為知性服務的,兩者處于一種強制下的和諧;在審美中,想像力和知性都在某種程度上處于一種自由狀態(tài),不存在任何強制,因而是相互協(xié)調(diào)并相互促進的。限于篇幅,此處不能對兩個概念進行詳細分析,但兩者的區(qū)別是明顯的,萬物皆美在康德那里是不成立的。
這樣,萬物皆美的難題就解決了,然而,另一方面卻似乎導致鑒賞判斷的普遍有效性不能得到保證。由于審美中認識能力的運作與認識過程是不同的,后者因而并不能保證前者的有效性。不過正如前面所述,我們要證明的只是鑒賞判斷的規(guī)范性要求,因此演繹的目標不需要落實到每個具體的鑒賞判斷,而只需確立鑒賞判斷的可能性就已足夠??档抡J為,想像力和知性作為人們的基本認識能力,在審美狀態(tài)中兩者處于自由游戲當中,這樣,只要人們能夠排除任何利害的干擾,那么人們的認識能力就能進入游戲狀態(tài)并產(chǎn)生美的情感。因此,鑒賞判斷的規(guī)范性來源于主體之間相同的認識能力——想像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戲。
從上述可以看出,演繹是基于認識論的康德曾明確把鑒賞判斷看作是我們認識能力的一種特殊運作方式。他在1787年12月給K.L.Reinhold的一封信中寫到:“如果我有時不能正確地確定某個對象的研究方法,那么我只需要回顧一下認識要素(elements of knowledge)和與此相關的心靈能力(mental powers)的全貌,就能找到我所期待的答案。我現(xiàn)在正忙于鑒賞力的批判,并且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一種新的先天原則它與過去所觀察的都不同?!保?](P110)因而,正是在康德對認識能力 (想像力和知性)的重新審視中,才發(fā)現(xiàn)了情感也具有先天原則,從而為鑒賞判斷奠定了先天基礎。
總之,鑒賞判斷內(nèi)在地包含一種規(guī)范性要求,同時對此規(guī)范性的演繹和證明又是基于認識論的。就其意義而言,一般來說,“我們通常在鑒賞概念里看不到理想的規(guī)范因素,因而仍被關于鑒賞差異性的相對主義—懷疑論的論證所影響”,[1](P52)這種觀點尤其在后現(xiàn)代主義泛濫的今天更是不言自明。然而,正如運用理性去追求普遍性是人的一種“自然傾向”一樣,康德對鑒賞判斷的普遍必然性要求,以及對于其所具有規(guī)范意義的論述,在今天仍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
[1]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 (上卷)[M].洪漢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2]康德.判斷力批判[M].鄧曉芒譯.楊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3]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原理[M].苗力田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4]H.Press.Aesthetic Obligation[J].The Journal of Philoso phy(1969).
[5]康德.康德書信百封[M].李秋零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B516.31
A
1671-7511(2012)01-0094-06
2011-05-17
王奎,男,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袁亞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