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我從沒見父親流過一滴眼淚。可在我做手術(shù)前,他哭了。
那是春節(jié)后的第四天,我肚子痛得厲害,幾天也不見好,父親帶我上醫(yī)院做檢查。
胃鏡、透視、拍片……幾乎所有的檢查手段都用上了,還是沒有結(jié)果。在住院檢查的半個月里,父親看著我日漸消瘦,他的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痪煤?,我又做了一項檢查。醫(yī)生發(fā)現(xiàn)我的小腸里長了一個瘤子,而且這種瘤極為少見,十有八九是惡性的。
父親不死心,他跟醫(yī)生商量,要求給我做cT檢查。檢查前他把檢查單遞進那扇小窗后,就默默地走開了。檢查室里,進來一位醫(yī)生,是父親托人找的一個熟人,父親想讓他來代自己看個明白。
半個小時后,那位醫(yī)生出去了。我悄悄地透過門縫往外看,那位醫(yī)生嘆了口氣:“唉,太年輕了,真可惜……”父親扶著墻慢慢地蹲下,十指插進了頭發(fā),使勁地絞動著。過了一會兒,他吃力地站起身。我趕緊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跟他回到病房。他一直沉默地走著,但扭頭看我的時候,臉上卻溢滿了微笑:“沒什么事,只要做了手術(shù),就會好的?!彼恢溃难劾镉虚W閃的淚花,他也不會察覺,自己一直在躲避著兒子的視線。
沒過幾天,我聽見他在走廊里打電話,說兒子得了不治之癥,他必須待在醫(yī)院里,陪兒子走完最后這段路。還說他以前只顧工作,和兒子在一起的機會太少,只能這樣來彌補……
父親回到病房,發(fā)現(xiàn)我在流淚,便小聲地問我:“你怎么啦?”我咬著嘴唇,搖搖頭。他把臉貼近我的胸口,用只有我才能聽見的聲音說:“沒什么,手術(shù)后就會好的……”他緊緊攥著我的手,我感覺到他寬大的掌心里濕漉漉的,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但那手掌,依然溫暖。
過了一會兒,父親去了醫(yī)生辦公室,回來后對我說,明天就可以手術(shù)。就在我準備進手術(shù)室前,父親忽然把大姐叫了出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見大姐一個人回到我的身邊。我有些慌了,拉住大姐的手,連聲問:“爸呢?”大姐說他有點事,馬上就來。突然間,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把我偽裝的鎮(zhèn)定剝得精光,我變得惶恐不安。
手推車把我推出了病房,行進在長長的走廊上,家人都跟在后面,誰也不說話,只聽見“嚓嚓”的腳步聲。這時,傳來“祝你生日快樂”的鈴聲,這是我給父親設置的手機鈴聲!循著鈴聲,我使勁將腦袋往后仰,終于發(fā)現(xiàn)父親站在走廊的盡頭。遠遠望去,他是那樣蒼老。在走廊的盡頭,父親肩頭聳動,壓抑著哭聲,我第一次看見了父親的眼淚。剎那間,我明白了,父親是害怕把兒子送進手術(shù)室后,再也看不到兒子出來。
我躺在手術(shù)臺上,麻醉師給我打了一針,我的身體慢慢失去了知覺。不知過了多久,一張圓圓的臉靠近了,輕輕地對我說:“別怕,是良性的?!?br/> 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卻沒有多驚喜。我流著淚,最先想到的就是趕快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那一刻,我才知道,連日的病痛已讓我對死亡不那么畏懼,我真正害怕的,是和父親的分離。
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我又被送回病房,父親卻不在,大姐說父親怕我失血過多,去買血漿了。頓了一下,大姐又說,父親走之前叮囑說,手術(shù)完了一定要打個電話告訴他。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掙扎著說:“給我電話!”
大姐掏出手機,撥通了父親的號碼,放到我耳邊?!班健健边^了一會兒,聽筒里終于傳來父親的聲音,沙啞又克制:“手術(shù)完了嗎?怎么樣?”
我感到一陣心酸,憋了半天,才哽咽著說出手術(shù)的結(jié)果。我覺得這幾句話說得如此自豪,像是剛剛經(jīng)過一場激烈的比賽,而我正是這場比賽的勝利者。父親卻沒有吭聲,聽筒里沒有一點兒聲音,寂靜得讓我感到害怕。過了許久,突然傳來父親的哭聲,那蒼老、喑啞的抽泣聲,像委屈,更像一種釋放,穿透我的耳膜,慢慢地浸透我的皮膚、血液和每一條神經(jīng)。
我張張嘴,想大喊一聲“爸爸”,嗓子卻忽然嘶啞,耳邊濕漉漉一片。那一刻,我只想伸手去抱一抱我的老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