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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 冢

        2012-11-24 19:13:45廣東周鐵株
        散文詩世界 2012年1期
        關(guān)鍵詞:阿黑埡口馬幫

        廣東 周鐵株

        1

        我是一匹馱馬。

        不!我是一縷幽魂。披一襲黑衣的幽魂,茶馬古道上的幽魂。

        確實(shí),我曾經(jīng)是百年前的馱馬。

        碧云天,古道旁,我在馬冢里百年孤獨(dú),百年悵望,百年守候。為的是主人給我祭奠,繼而是主人的子孫。

        不是貪圖他們供奉我愛吃的一小袋青稞,或是一把油綠的嫩草。

        期盼能跟他們團(tuán)聚,傳遞我深深的情,深深的愛,與他們隨喜隨悲。

        2

        山間鈴響馬幫來,馬蹄在追星趕月。

        “哈——嘟!”伴著趕馬聲的吆喝,拖腔的趕馬調(diào),茶鄉(xiāng)的民謠,一 一被馬尾巴甩在后頭。

        數(shù)十名馬幫漢子,趕著百多匹馱馬,從思茅往北,翻過無量山和哀牢山脈,再穿越橫斷山脈進(jìn)入藏區(qū)。

        茶馬古道有多悠長多久遠(yuǎn)?不知道。當(dāng)我還是一匹馱馬,來路歸程丈量過許多回。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腳踏的是苔痕斑駁的古道,馱走的是如血夕陽。

        古道在深林幽谷蛇行千里,把醇正的普洱茶香,撒向,遙遠(yuǎn)的異域。

        3

        峰巒聯(lián)翩迭來,像一群不安分的馬,起伏成一種騷動(dòng)難寧的磅礴。那里富集最高的山最深的谷最湍急的河。

        季節(jié)在山梁上升,道路逼仄,溝壑縱橫,山風(fēng)堅(jiān)硬如刃。

        馬幫把自己高掛在百米絕壁的小道上,還不時(shí)舞刀動(dòng)槍與野狼和山匪周旋,遇上泥石流或雪崩,無疑九死一生。更多時(shí)候,是難耐的寂寥。

        一群馬幫漢子被命運(yùn)差遣,把茶餅、鹽巴、布匹、獸皮安放在馬背上。踏著歲月的坎坷,一路鞭影,一路蹄聲,把人生化成一條沒有終點(diǎn)的險(xiǎn)途。

        林濤。篝火。大地作床,青霜為枕。

        旱煙。烈酒。打發(fā)掉一路的寒苦寂寞,只活著一個(gè)愿望。

        健旺的步伐。豪放的歌舞。他們是精神的王者,苦樂渾忘。

        走!走是他們的生存方式。這是一條用汗跡、用鮮血書寫的天路,是以超人的腳力鋪成的臥式豐碑!

        悠悠蒼天,邈邈歲月。深深淺淺的馬蹄窩,是用生命刻鑿的痕跡,已成了茶馬古道的圖騰。

        4

        一伙被風(fēng)霜磨礪得粗硬的漢子,顛連奔波于滇藏高原,歷盡世事的崢嶸。

        我的主人叫阿黑,在彝族,黑象征勤勞。他若不是勤勞又膽識過人,怎可以當(dāng)馬哥頭呢?

        阿黑性烈火爆,卻從不忍心把鞭子落在我身上。

        阿黑寧可充當(dāng)背夫,自己勞累,讓我減輕負(fù)荷。

        大雪封山的日子,阿黑省下自己的口糧,喂進(jìn)我嘴里。

        故而,我從不拂逆,馴順、隱忍,抵死相隨。

        我們總是走在前頭,用鈴鐸為馬幫搖出一條平安坦途。我豎起耳朵,目視前方,捕捉可疑的影子,感知異常的觸響。

        雨中,“嘞,嘞嘞——”,有細(xì)微的含義不祥的顫音。剛轉(zhuǎn)入埡口,山體迎面撲來,塌方了!

        我仰頭一聲嘶嘯,伸出后腿,把主人踹出老遠(yuǎn)。

        霎時(shí),眼前霧嵐涌起。我晃著蕩著,輕飄飄地,似是沒有了重量。

        有時(shí),我會(huì)走得飛快,免得靈魂跟不上風(fēng)的速度……

        5

        我拯救了主人,也拯救了馬幫。

        眾人呼喊著,把我扒出來,又埋在埡口的土堆里。

        主人臉色死灰煞白,眼窩像失神的池沼。他流著淚,為我營造了一座高墳。

        雨,還在無休止地下,山雨彈奏出憂傷的調(diào)子,如同一支挽歌。

        一年后,主人趕著另一匹馱馬,踉蹌來到墳前。

        看樣子主人大病過一場,他的喘息山一樣沉重,癡呆的臉像寒霜打過的落葉。

        只是,我們已經(jīng)河漢相隔,不能,不能再續(xù)生息相系的片斷。

        歲月流轉(zhuǎn),人世更迭。而我,永遠(yuǎn)是一縷幽魂。

        慈愛的主人啊!我不情愿,與荒山為伴,在草木中寂沒。

        對主人,對故鄉(xiāng),我總也擺不脫纏纏繞繞的牽掛。我常常尋喚,那滿天星斗,不就是我思鄉(xiāng)的淚滴?

        暌違百年,最終,就連馬幫都消失了,貨運(yùn)再也用不上馱馬。

        6

        掙扎著醒來,我發(fā)覺自己淚流滿面,恍恍惚惚迷迷瞪瞪。

        日色如金,窗外宛似世外風(fēng)景。

        這是什么地方?我怎會(huì)在賓館里,睡在一張現(xiàn)實(shí)的床上?

        我不是一匹馱馬么?一匹馱馬的幽魂,茶馬古道上的幽魂。

        終于醒悟,我就是我,不是重歸陽世的馱馬。夢境中,意識流似的倒推了一百年,我把馱馬的一切都經(jīng)歷了。

        這些天來,我在哀牢山腹地拽著文化去苦旅,去尋覓一條神秘的古道,幾乎把自己走成了幽靈。

        山民們,給我講了有關(guān)馬幫、馬哥頭、山匪、山體滑坡的故事,其中阿黑和他的馱馬,傳說有點(diǎn)玄乎。說是風(fēng)雨天,總會(huì)看到一匹黛黑色的馬,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地奔跑著。一直以來相傳,這就是阿黑馱馬的幽魂。

        我尋找到馬冢埋骨的埡口,荒煙蔓草中,墳邊挺立著一棵高大粗壯的鳳凰樹。這,該是阿黑為愛馬撐起的巨傘吧?

        風(fēng)凰樹葉舞蹁躚,虛飄飄,哀矜矜的樣子,只有知了躲進(jìn)葉叢發(fā)表蓋世宏論……

        形跡可觸的往事,被山風(fēng)吹走了,特定的指向性又回映到我夢中。

        并非虛擬的章節(jié),也就成了我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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