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2009年3月底，經過藝術再加工的王家衛(wèi)電影《東邪西毒》15年后以《終極版》再次上映。時過境遷，該作品在諸多方面都顯示出深刻的變化：現代性敘事時間向傳統(tǒng)敘事時間回歸；追尋深度模式的現代性主題被浪漫的人物傳奇故事取代；與現代意蘊及敘事相得益彰的現代風格讓位于寫意唯美的古典風格。若此，《東邪西毒終極版》同時上演了深具探索精神和實驗色彩的先鋒電影的終結儀式。

[關鍵詞] 《東邪西毒終極版》；先鋒電影；終結儀式

2009年3月，王家衛(wèi)編劇并導演的電影《東邪西毒》（下稱《原版》）經過重新剪輯、處理和藝術再加工，以《東邪西毒終極版》（下稱《終極版》）面目在國內重新播映。此番，影片選擇在距離4月1日貼近的3月底上映，據說是為了憑吊那位已經不能再嫣然一笑碎人心的人，從而使電影彌漫了一種濃重的懷舊氣息。確然，再次華麗現身的《終極版》不論在敘事手段、內涵意蘊還是形式風格等方面均今昔殊異：淡化了充溢躁動的現代精神，增添的是平穩(wěn)持重的古典氣質；褪去了青春混沌、無序和探尋，濃厚的是中年的成熟、清晰和無趣……王家衛(wèi)似乎以終極版的《東邪西毒》宣告了其先鋒電影藝術精神的終結。

一、敘事：從“空間化”向“時間性”回歸

從美學形態(tài)而言，電影是一種時空與視聽相結合的藝術形式。作為時空融合的藝術形式，它既具有時間藝術的特性，又具有空間藝術的特性：不僅要依托語言、臺詞（即時間性的敘事）的豐富性和想象性敘述情節(jié)，同時憑借圖像、光影（即空間性的畫面）的形象性和鮮明性來激發(fā)想象。而作為敘事學也是電影敘事核心問題之一，如何敘述故事有時比敘述什么故事更為重要。正如所羅門說，“太陽底下無新鮮事”，故事可能就是那一個，但敘述方式的不同卻豐富和多元化了故事本身，從而使之姿態(tài)萬千。

但凡敘事，都無法規(guī)避一個問題：時間。因為時間，敘事才有軌跡和邏輯；同樣，因為時間在敘事中的不同形態(tài)，現代敘事和傳統(tǒng)敘事分道揚鑣。

我們其實有兩種哲學和敘事學范疇的時間概念：一種是客觀時間（或傳統(tǒng)時間），一種是主觀時間（或現代時間）。前者是物理時間，即我們通常意義上的鐘表、日歷的“刻度”時間，它以一維性的“序列”方式“排列”，并且被“切割”成過去、現在和未來，如同一條流淌不息的河流、一條伸向遠方的道路；后者是心理時間，余華稱之為“感受”和“記憶”的時間。[1]它是以“此在”時間為基點，在內心世界重新整理、排序和構筑的“已在”和“將在”時間。因此，這種時間實際上已無“歷史”和“未來”的時間，而永恒是“現在”的時間。吳曉東界定說這種現代時間的“并置的結構方式又是空間性的”[2]175。以這種“空間化”的時間書寫出來的故事不再具有傳統(tǒng)的邏輯性和完整性，而是跳躍、紛雜的圖景及意象切換。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思{的《喧嘩與騷動》則是兩種敘事時間——傳統(tǒng)敘事與現代敘事——在小說作品里的典型案例：前者不論采用的是順敘、倒敘、插敘或是補敘，但傳統(tǒng)敘事的時間線索是清晰的，故事的先后順序也是合乎邏輯的；而后者的故事是以出現在人物腦海里的意象及形象“拼貼”而成，其現代敘事時間表現為無序、混亂和共時性的空間化。

在《原版》中，王家衛(wèi)雖然也設置了惟一的故事敘述者——西毒歐陽鋒，似乎故事可以在獨立和封閉的單一視角下展開，觀眾和讀者因此也會在理解上有統(tǒng)一和清晰的脈絡。但是，在歐陽鋒“很多年以后，我有個綽號叫西┒盡…在我出道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人……今年五黃臨太歲，到處都是旱災”的獨白里卻同時并存著三個時間：過去、現在和未來。于是，瞬間就混淆和迷亂了敘事時間的起點，也切斷了情節(jié)的來龍去脈，我們則在時間的錯亂里陷入了是“曾經的白駝山人預敘現在的歐陽鋒及將來之西毒”之故事，還是“歐陽鋒倒敘白駝山人并預敘西毒”之故事，抑或是“西毒對歐陽鋒和白駝山人的倒敘”的敘事迷宮。最終，故事的講述變成敘事者自我內心世界疊加的印象和影像呈現。

如果當時間無法用理性和邏輯來觀念性確定之時，感性經驗往往成為判斷時間順序的手段：節(jié)氣的變化或四季的變遷是時間流逝的形象行走，先后、因果也因之而得到認知。在《原版》中，歐陽鋒的獨白或者回憶雖也偶爾會提及各種節(jié)氣，但是，在歐陽鋒含混的語句里，節(jié)氣的變化與其說對應的是時間次序，不如說是潛意識和幻覺里的圖像和幻象，從而事與愿違般地呈現出的是空間化：我們從中并非依托時間來進行完整故事的確認，而是在零星的碎片中去體認時間。

然而在《終極版》中，故事的敘述者歐陽鋒似乎較為清醒和理智。歐陽鋒在影片開始的那段獨白由《原版》中并置的三個時間被刪減為簡潔的“今年五黃臨太歲”。于是，故事時間視點變得單一，從現在的時點出發(fā)，隨之而來的故事時間次序也都在邏輯里按照順敘或倒敘來排列：“一年前”“立春”后，我與黃藥師相遇；“曾經”我也有機會與大嫂相愛；大嫂因病于“兩年前”死去……敘事時間清晰，故事如同清澈的河流，而不再是零亂的碎片。此外，在《終極版》歐陽鋒的敘述里，“驚蟄”“夏至”“白露”“秋風”“立春”“驚蟄”等標示節(jié)氣的字幕勾畫了一張清晰的故事時間表；同樣，春夏秋冬的季節(jié)轉換也以字幕的方式了然呈現。若此，在《原版》里難以理清的諸如黃藥師與慕容嫣、桃花、大嫂之間，桃花與盲劍客、黃藥師之間，歐陽鋒與大嫂、大哥等人之間愛與被愛的糾纏關系也更容易把握，使人感覺“電影不再晦澀難懂”[3]。

因此，可以這樣說，《終極版》的故事是一個清醒沉穩(wěn)的中年人對往事的回憶，《原版》則是一個夢魘沖動的青年在狂言瘋語。這一改變也表明了《終極版》對先鋒敘事的揚棄，而選擇向傳統(tǒng)敘事的回歸。

二、意蘊：人物傳奇對“時間灰燼”的置換

先鋒文藝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對深度模式的開掘，關注生命本體意義的終極追問，熱衷于豐富性和多義性的無限探尋，以此對抗和排拒傳統(tǒng)文藝一目了然的簡易和淺嘗輒止。由此，它往往“借助于隱喻、象征、夢幻、變態(tài)、直覺、時空錯亂等手法來把握與描寫現實世界”，表現“現代人的焦慮、孤獨、迷惘和漂泊的意識”[4]。

通常意義上，電影標題的選擇或物或人，或事或時，不一而足，但無一例外都與電影的意蘊關聯，是電影的精神指向?！队⑿邸分畼祟}乃喻秦王，其所指顯然喻義秦王方是可以勘定動亂、平定天下之英雄。而以《紅高粱》為題則顯然借隨風舞蕩之高粱暗喻人之旺盛野性的生命力……在《原版》里，影片中文標題“東邪西毒”下方是非常顯眼的英文翻譯：“Ashes of Time”，如果翻譯過來的話，是“時間之灰”。而《終極版》里，中文標題的字體不僅由稚嫩叛逆的行草轉變?yōu)橹幸?guī)中矩的黑體，且英文翻譯也刪掉。

《原版》中的英文標題“時間之灰”絕非濫竽充數，而是寓意深遠：灰燼是事物的消逝與消亡，時間之灰則是時間的流逝和銷蝕。而人對時間流逝的感受則往往象征著對生命銷蝕的感受。兩千多年前，當孔丘面對滾滾東去的黃河吟詠“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之時，其顯然不僅在詠嘆流水的逝去，更是在慨嘆時間的消逝，而旨歸必是在悲嘆生命的銷蝕。正如莫洛亞在小說《追憶似水年華》序言里說：“我們周圍的一切都處于永恒的流逝、銷蝕過程之中……這種流逝與銷蝕的一面就是時間的另外一個面┛住…正像人的死亡是無可抗拒的力量一樣?！盵2]68于是形象（流水）——時間——生命（死亡）便三者同構，形象（流水）不過是客觀對應物，而生命（死亡）才是最終的隱喻。因此，“時間之灰”的最終寓意則是生命的銷蝕，以及現代人因之而對死亡的焦慮及迷茫心境。

因此，讓慕容嫣青春曼妙之年華耽擱成孤寂蕭瑟之獨影的不僅是黃藥師那句“如果你有個妹妹，我一定會娶她”不負責任的風流輕狂之戲言，更因為時間；使歐陽鋒命中注定“孤星入命，婚姻有實無名”一語成讖的不僅是歐陽鋒的自信和疏忽，也因為時間；當然，讓歐陽鋒大嫂感嘆“有些事情是會變的。我一直以為自己贏了，直到有一天看著鏡子，才知道自己輸了”的，同樣是時間……他們的生命、愛情都在時間的火焰里變?yōu)橐欢鸦覡a。

然而，《終極版》里取消了“時間之灰”的英文標題，加之按照傳統(tǒng)時間次序敘事，故事清晰流暢、簡潔易懂，因此，情節(jié)的深度模式被抹平。于是，故事主題意蘊的重點從對時間和生命的感嘆轉向東邪、西毒和北丐的愛情傳奇：東邪黃藥師對慕容嫣的疏忽、與桃花的私情以及對大嫂的暗戀；歐陽鋒對大嫂的悔愛等。最終，15年后重新被講述的故事淡化了探索時間和生命本質的先鋒精神，而濃厚了迷情、傷情和悔情的浪漫抒情色彩。

三、形式：現代讓位于古典

如果說意蘊和敘事的深刻變化是通過對細節(jié)的深入分析方可理解，故事的大體框架并無太大改動，但是《終極版》與《原版》在形式上的差異因敘事及意蘊之變而大相徑庭則顯而易見。

首先是色彩的差異。較之《原版》電影畫面色彩之黯淡，《終極版》電影底片經過數碼技術處理，色彩艷麗?！对妗分?，天空是灰色的，沙漠是暗淡的，河流是混沌的，甚至于桃花也是無彩的，可雖然如此，卻非常貼切主題：時間的流逝及生命的銷蝕而產生的灰暗心緒。其次是音樂的差異?！督K極版》里音樂的顯著改變體現在片頭和片尾的音樂設計：片頭放棄了原本激蕩急驟的鼓樂，而采用了緩慢搖曳的古箏和琵琶樂；《原版》的片尾樂是同樣震撼人心的鼓樂，而《終極版》則采用了馬友友先生獨奏的哀婉低沉、舒緩泣訴的大提琴樂。不同音樂獲取的心理效果顯然不同：鼓樂的震蕩急驟伴隨著洶涌激蕩的江水折射的是人心的悸動和欲望的躁動，而弦樂的精致、空靈、哀婉伴隨著如同油彩漫漶及水墨暈染則是浪漫的抒情，現代與古典之別判然。再次是畫面的差異?！对妗防镧R頭的動蕩和搖擺之下畫面顯得粗糙和朦朧，而《終極版》里的畫面更為清晰唯美。前者較為理想地表現了《原版》里人物內心紛亂和無序的潛意識世界，最典型地體現在關于獨孤求敗的那段情節(jié)。后者清晰唯美的畫面效果雖然可以讓觀眾體會人物的感傷情緒依然存在，但那種內心的潛意識和欲望則無法準確表達。

總之，《終極版》里的色彩、音樂和畫面等形式元素是作為故事的烘托和氛圍而存在，其突出的特點在于其寫意、精致和唯美的古典氣質；而《原版》里的這些形式元素則與故事意蘊及敘事手段的先鋒性相得益彰，其強烈的現代性特征實現了同現代人對現代時間的體驗主旨意蘊完美結合。

[參考文獻]

[1] 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150.

[2] 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M].北京：三聯書店，2003.

[3] 《東邪西毒終極版》臺詞遭刪減[EB/OL].http：//ent.sina.com.cn/m/c/2009-03-31/01542447625.shtml.

[4] 劉象愚，等.從現代主義到后現代主義[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13.

[作者簡介] 彭正生（1979— ），男，安徽和縣人，碩士，巢湖學院文學與傳媒系講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