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海東
二 哥
施海東
二哥不是我親哥,是我的好哥們兒。他其實比我小一歲。二哥只是排行老二,不管比他大,還是比他小的人都統(tǒng)稱他為“二哥”。雖有點嘲解的味道,但不失親切。
我是在北京認識的二哥,情趣相投,稱兄道弟,在一起度過了幾年浪蕩不羈的年輕歲月。無奈,歲月流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幾年后各奔東西,算起來到如今我和二哥不見已經有六年有余了。
初見二哥大約是在2002年的初夏,我在北京打工,剛從一家倒閉的食品工廠里失業(yè),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大部分時間在出租屋里待著,聽歌或者出門無目的的閑逛。有一天,搭上門口的公交到王府井書店去看書。在東單下車,剛走到地下通道,就聽到了熟悉的歌聲,聲音和許巍相似,幾可亂真。雖未見其人,但卻暗自激動。轉過通道,不遠處的臺階上,一個人,沒有聽眾,正在抱著吉他寂寞地自彈自唱,臺階前放著琴包,琴包上三五塊零錢散亂放著。這就是我剛見到的,并且即將成為好哥們兒的二哥。
我自己非常喜歡許巍的歌,在地下通道里能聽到唱的如此好的又難得,再加上當時二哥特立獨行的神情,頓時被二哥打動,平添好感。聽了幾首,我在琴包上放了一塊錢。這一塊錢也是我后來聽二哥給我唱了那么多好聽的歌唯一的付出。因為只給了一塊錢,我不好意思多聽。離開通道去書店蹭書看了。幾個小時后,書店將關門,我原路返回走到來時的那個通道,二哥居然還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彈著、唱著。我索性坐在他身后一首接一首的聽。他唱的都是我非常喜歡的那個年代比較小眾的歌,超凡脫俗。唱罷幾首,二哥點上支煙歇會兒,見我在身后也不多言。我天生也是話少之人,不主動和人打招呼,所以很長時間里我們倆就在那里無言地坐著,他唱我聽,路人行色匆匆,偶爾有人停下來聽會兒,也有人放下幾塊錢離開。
后來,二哥唱了首我從沒聽過的好聽的歌。唱完,我忍不住問:這是誰的歌呀?二哥不動聲色的答:是我自己寫的。然后又自己高歌了。
天色晚了,二哥也唱累了,放下琴去臺階下清點他一下午的收入。
我說:哥們兒,聽了你一下午歌了,我請你喝酒。
二哥答,好啊,我一個朋友在附近,一起去吧。后來我問二哥為啥還叫他朋友來,難道怕我是壞人?二哥說叫人是為了喝酒雙保險,以保證把我灌趴下。
那天二哥還不是我的二哥,只是我因歌初識的一個朋友,即將去喝一頓大酒,并因酒成為至交。直到現(xiàn)在我都想不起來那天我們三個在東單附近小胡同里的酒桌上聊了些什么志趣相投的話,只記得我們都喝了不少,也說了不少不該說的。以至于后來我們一喝酒就會聊到認識的那一天,二哥對我說從那天起認為我這朋友能交。我問為什么,二哥說:“因為你太能喝了,我們倆想把你灌倒,結果是你把我們倆灌倒了?!?/p>
認識了二哥,我也算有了工作。二哥的工作就是每天下午起床后去地下通道里唱歌,我的工作是去按時聽二哥唱歌。晚上收工后坐馬路邊上看車來人往,喝幾瓶啤酒,扯扯人生,罵罵社會。我們都是不太入世的人,找不到也看不到人生的位置,無所適從,兩眼茫茫,未來對我們是很奢侈的東西。
二哥老家山東,由于家庭的原因,他初中未畢業(yè)就輟學了,在漁具店打過工,自己干過小生意,皆無所成。后自學吉他,也學出了一腔的音樂夢想。后聽說北京是音樂人的天堂,遂毅然來京,輾轉奔波,堅持只唱自己喜歡的歌,絕不妥協(xié),到頭來落得無處容身,后來發(fā)現(xiàn)也只有空空的地下通道能容得下自由的他了,收入不多,但吃喝足夠。走運碰上大方的扔個一二百的,頂上一下午的收入了。至于音樂夢想,留給以后再想吧。二哥的嗓音滄桑、通透,能寫能唱,小有才華。不管是搖滾風格的還是民謠風格的,二哥樣樣拿手,他的歌聲滄桑得很含蓄,深情得很漠然。慢慢地在地下通道里也小有名氣,固定的歌迷有不少,常常有各路歌迷請他吃吃喝喝,也有不少小姑娘明里暗里的表達崇拜。后來二哥就和東單附近一個大醫(yī)院里小護士好上了,出入成雙。這個小護士和二哥在一起六年,情深意濃,許諾廝守終生。但家庭原因,最終還是分開了,其中的痛楚,二哥從沒提起,只是在博客上發(fā)了張合影,寫下了分手的日期。寫這些的時候我翻到了二哥當年發(fā)的那張分手照,隨后看到了如今已為人妻為人母的小護士在微博上發(fā)的母子照片,不勝唏噓。曾經牽手的戀人,如今天各一方的陌路,造化弄人,我已不知道如何感慨了。
有一年北京開世界大學生運會,街上的城管和警察比往日多了不少,對通道管理也越來越嚴格,地下通道里開始禁止賣唱,甚至每個通道里都配備一名保安值守。二哥只好打起了游擊,趁保安不在或晚上下班的時候下去唱幾首,收入也銳減。二哥的牢騷越來越多,罵城市的管理者,罵社會的不公平。罵歸罵,二哥說他什么也改變不了,他只會唱歌。有一天下午,二哥的女友給我打電話,說二哥失蹤了,找不到人了。我急忙趕到東單,到處打聽,最后聽旁邊賣礦泉水的小販說二哥被派出所的警察帶走了。我們趕到派出所只找到了二哥的琴,得到的回復是二哥是三無人員,已經被送走,準備遣返回山東老家了。沒幾日接到了二哥從濟南打來的電話,報了平安。原來二哥被派出所送到了昌平的收容所,第二天就被送上了遣返原籍的火車,車到濟南,被遣散下車。身無分文,求助于我。掛了電話,我買了當天的火車票一路從北京站到了濟南,找到了落魄的二哥。在濟南的大排檔上喝著啤酒,他對我說起了他在收容所里看到了墻上的一句永遠不會忘記的話:出去當惡人。
二哥當然當不了惡人。
從濟南回來,他就很少去賣唱了。偶爾能在酒吧找點零活,唱一晚上,掙一二百塊,加上女友的接濟勉強度日。當時二哥已經寫了不少自己的歌,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時候他常常會給朋友們唱,朋友們鼓掌歡呼之后,二哥仰脖干一大杯酒,低頭苦笑,不言不語。
不久聽二哥說準備要自己錄張音樂專輯,哪怕一張也賣不出去也要做,那是他很久以來的夢想。之后二哥就消失了,去了山東一個朋友的音樂工作室制作專輯。再見到二哥的時候,他得意地拿出一張CD,說:“這是我的首張個人專輯,叫《動物兇猛》,好好保存吧,等以后我出名了就值錢了,對了,要不要我給你簽上名。”拿著他的這張專輯,二哥找了幾家唱片公司,希望有一家能看中幫他發(fā)行,奔波多日,毫無結果。盡管唱片公司都說歌不錯,音樂很打動人,但在唱片工業(yè)如此不景氣的年代,沒有誰愿意花錢去用心發(fā)行一個小眾歌手的音樂,市場很小,幾乎沒有回報。商業(yè)社會的法則就是大家都希望得到立竿見影的利益和回報,商業(yè)社會里理想是需要金錢來度量的。被逼無奈,二哥一咬牙,借了一筆錢,自己設計,自己找印刷廠,自己刻錄。做好后朋友們之間互相推薦賣點,去酒吧唱歌的時候現(xiàn)場賣點,到最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賣了多少張,倒是二哥從此為發(fā)行專輯的夢想欠了一屁股的債。
不久二哥隨女朋友搬到通州了,我們之間見面就很少了。二哥來找過我?guī)状?,喝喝酒,吹吹牛,境遇不好也不壞,能過得下去,但又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再后來就聽說他和女友分手了,自己搬出來租住在150元一個月的民房里,北京通州那邊不得志的音樂人多,大家都住在一起,慢慢的二哥也認識了幾個樂手,幾個人合作搞了個小樂隊找演出掙錢。慢慢地二哥的音樂風格發(fā)生很大轉變,從原來的粗獷激蕩變得越來越深沉內斂了。他喜歡上了民謠,一種來自民間最底層、最本質的聲音。
那兩年,天一暖和,二哥就背著琴出發(fā)上路了,一路向西,獨自去了很多地方:陜西、甘肅、青海的鄉(xiāng)野。去那里采集、聆聽民間的聲音和旋律。在路上的經歷大大地豐富了二哥的音樂視野,他創(chuàng)作出了很多優(yōu)美而又憂傷的音樂。二哥的唱腔沙啞而有力,他扎根到民間,歌唱最底層的生活,他拒絕商業(yè)社會中的浮躁和低俗,堅持以自我的方式探索民謠,自己賣碟,自得其樂,自擔其苦,是一股子真正將浮世名利看穿看透的定力。聽他的歌,即使是訴說民間疾苦,也讓人覺得充滿了生命的希望和激情。
后來和二哥見面少了,我也只能從他的博客上看到他的行蹤和近況。寫了不少新歌后他又著手錄制了第二張專輯,有了上次的經驗,制作也更加精良了。第二張專輯名叫《二流的把戲》。這一次二哥沒找任何人發(fā)行,依然沿襲上次的方式自產自銷,并且免費上傳到了網上供人下載分享。這時候二哥在民謠圈里已小有名氣了,北京的多個有名氣的音樂酒吧都能聽到他的歌聲。最隆重的一次是在“愚公移山”酒吧搞了個人專場演出,民謠圈的大佬周云篷作為嘉賓助演。臺下座無虛席,甚至舞臺前的地下也坐滿了人。
漸漸的全國各地的酒吧演出邀請多了起來,他又背著琴上路了。二哥在自己的博客上說他正在全國巡演。他管自己的音樂叫把戲,類似于一種街頭賣藝的小伎倆,來自民間,來自最底層的生活。他的自貶與自嘲,卻是一種對過往生命體驗的解構,那是他回憶自己的方式,若非如此,有些過于沉重苦澀的東西,將成為一種創(chuàng)痛,難以言說。
再后來,二哥找到了新的女友,也是歌迷,上海人。二哥從此去了上海,到現(xiàn)在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了。每隔幾天我會去看看二哥的博客。二哥依然全國各地不停演出,依然不停創(chuàng)作,依然也籍籍無名。他用他的音樂給了我們寂寥,也給了我們歡愉。他用他的浪跡體驗給了我們對自己固定不變的人生的多角度審視和重新認識。
二哥真名東明,藝名劉二。二哥天生殘疾,個頭矮小。他的音樂他的歌是對他所選擇的人生態(tài)度的注解。詼諧、調侃、自嘲、隱忍,能爆發(fā)出與他身體完全不對稱的偉大力量。聽他的歌,一笑之余,能有幾人咀嚼背后的苦澀?或許有些東西,他已不愿讓別人全然知曉。
欄目主持:耿 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