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喬
作者系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北京日報集團編委、理論周刊主任
科學發(fā)展離不開科學決策。決策不科學,后果可想而知??茖W決策即實事求是地進行決策。從思維科學的角度說,這是一種求真求是的思維活動。要達到求真求是之目的,思維方法和論證方法首先必須是科學的,否則決策便不會科學。
科學的思維方法和論證方法很多,如形式邏輯、辨證方法等。這里,筆者擬論說一種久已被學界忽視的科學的思維方法和論證方法。這種方法,對于增強求真求是的力度,增強考量問題的科學性,最終對于決策的科學性,具有重要意義。我稱之為“設置反方”。這是一種辯證的思維方法和論證方法。
何謂“設置反方”?就是有意地對正方的論點提出質(zhì)疑或否定,對正方的觀點進行證偽。證偽對了,或部分對了,正方的觀點便被推翻,或被修正;證偽錯了,則更加坐實正方觀點的正確性。
這種“設置反方”的方法,有論者談到過,但解說多失于簡略。其所冠的名稱,有“設置對立面”、“樹立對立面”、“假設對立面”等。對于前兩個名稱,爭議較多。有學者認為,“設置對立面”的提法,容易讓人誤解為要在人與人之間人為地設置對立面,而且,在“左”的年代,這一提法確曾加劇過階級斗爭擴大化,所以應該擯棄不用。我認為這個見解有一定道理。為了避免誤解,我擬用“設置反方”(論辯有正方和反方,借用之)一詞代替“設置對立面”或“樹立對立面”的提法。“假設對立面”這個提法,明確說明只是“假設”,只是一種思維和論證方法而已,而非人際斗爭,所以這個提法還不錯。但“設置反方”更為簡潔一些,一看便知是在講思維和論證方法,且更無人際斗爭的痕跡。
從世界范圍看,設置反方的思維方法和論證方式早已有之,它是人類的思維能力不斷發(fā)展的產(chǎn)物。在西方思想界,很早就產(chǎn)生了“設立對立面”的哲學命題和思想方法,不僅哲學家有論述,歐洲中古神學更是發(fā)明了設置對立面的著名的“魔鬼辯護士”的論辯(論證)方式。這是一種具有辯證思維元素的論辯方式。那時的神學者,凡提出一種新理論,必須請另外一個人,站在反方立場提出反駁,自己再回答這些反駁,但反方反駁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消除新理論,而是要使新理論一開始就能避免一些潛在的錯誤和不足,具有接受各種挑戰(zhàn)和駁詰的力量,最終達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境界。這種提出反駁的人,形式上是站在神的對立面的,亦即站在“魔鬼”的立場上說話的,所以被稱為“魔鬼的辯護士”。這種辯詰方法,曾對西方學術發(fā)展起過不小的促進作用?,F(xiàn)今通行于學術界的驗證理論之正誤的方法——“證偽法”,其淵源便與此不無聯(lián)系。神學,我們當然不取,但這種具有辯證思維元素的辯駁論證方法,的確值得參考借鑒。這是人類文明的一個成果。
當今世界名牌大學如美國的名校,有一種研討課(seminar),你提出一個論點、擺出一堆論據(jù)后,教授就引導同學拼命提問,想盡辦法對這個論點“證偽”,讓你不斷修正自己的“假說”邊界,使論點越發(fā)精確。越好的研討課,詰問就越無情,而結(jié)果也就使你的論點越發(fā)精確。
1954年,毛澤東與周恩來、朱德、陳云在中南海紫光閣
實際上,中國古代朝廷設立的專門提意見的諫官,也具有一定的“魔鬼的辯護士”的身份。制度規(guī)定,諫官可以直言君王的過失,言者無罪。設置這項制度,是從反面為皇朝永固做修補工作。
為使一項決策科學無誤,一般總要進行“可行性研究”。這種研究對于決策的科學性無疑具有重要意義。但僅用這種方法所做出的決策,有時卻并不很科學,甚至可能是錯誤的。
這是因為,其一,決策者的決策思路往往早已存于心中了,循著這一決策思路所做的“可行性研究”,常常就是決策者早先的那個思路。這很像是先有斷案結(jié)論,再去找證據(jù);先有史學觀點,再去找史料來證明。其二,由于沒有反方的質(zhì)疑,此種研究容易形成“一定可行”、“必須可行”的心理慣性。結(jié)果,支持正方觀點的材料、論據(jù)被充分選取,反方的觀點和論據(jù)則被忽視甚至被有意遮蔽。
“偏聽則暗”,這樣的“可行性研究”,實際上科學含量并不高。所謂“可行”,有時實際是不可行的,一行便漏洞百出。這種事例多得很。這種情況說明:決策,光靠“可行性研究”是不夠的,還應該有另外一種反向研究——“不可行性研究”。這一科學決策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是長期以來被許多決策者忽略了的。
如果用正方和反方來譬喻這兩類研究,那么,“可行性研究”是正方,“不可行性研究”是反方。決策,應該主動“設置反方”?!霸O置反方”,不僅要進行決策的“不可行性研究”,還應兼聽和尊重一切與決策有關的不同意見,包括所謂“異質(zhì)思維”。
反方,是有意地站在正方亦即“可行性”的對立面的。它的任務是對“可行性”進行嚴格的審察,做批評性、否定性的思考,提出詰問,提出證偽的論據(jù),乃至提出“可行性”實為不可行。經(jīng)過反方這一番辯駁,若是證偽成功,則“可行性”煙消云散;若是證偽失敗,則證明“可行性”正確,決策沒有失誤。在這里,反方的作用,一是“堵漏”,避免決策失誤(這是一種糾錯機制);二是使原本正確的決策得到更加科學的解說,使“可行性”更加坐實,無懈可擊。這種將正反兩面放在一起讓其“打架”的方法,會使決策更加周密、更加貼近實際。這是一種雙保險的決策方法,能夠大大提高決策的科學性。
一些國家的議會有一項規(guī)則:在法案表決前的最后一輪辯論中,贊成者發(fā)言限5分鐘,而反對者的發(fā)言則不受時間限制。其立意就是重視傾聽“不可行”的意見。這種從制度上對反方發(fā)表意見加以特別保障的做法,不僅是民主元素(“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但尊重你講話的權利”)在起作用,更是科學思維在起作用。這種對發(fā)表“不可行性”意見者的尊重,是保證決策正確的極重要條件。
從思維上講,“設置反方”是一種辯證的思維方法,是尊重生活辯證法的表現(xiàn)。辯證法一詞的本義,原指古希臘的一種辯論方法:甲主張A,乙主張B,丙綜合甲乙的意見,主張C。這種方法里面包含了尊重正方、反方各自地位的意思,也含有一定的矛盾原理和“正反合”原理的元素。后來作為思想方法的辯證法,就更加講矛盾和矛盾運動,講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毛澤東在《矛盾論》中,曾舉出大量的矛盾范疇,如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化合與分解、攻與守、進與退,等等。辯證法告訴我們,看事物,看問題,必須看到矛盾雙方的情況,看到事物的多方多面,既要看到正面,也要看到反面,既要看到正方,也要看到反方,要懂得矛盾運動對事物發(fā)展的推動作用。這樣,才有助于防止思維的片面性、絕對化、簡單化和僵化。所謂“設置反方”,實際就是自覺地將客觀存在的反面情況、反方論點和論據(jù)凸顯出來。
毛澤東曾提出“設置對立面”的觀點。1958年八大二次會議上及以后一段時間,他較多地談論了這個問題。他提出“設置對立面”,既是作為一個哲學命題提出的,又是作為一種領導方法和工作方法倡導的。
作為哲學命題,毛澤東強調(diào)了其中所包含的辯證思想和辯證方法。他說:什么事情都要提出兩個辦法來比較,這才是辯證法。不然就是形而上學。
從領導方法和決策方法上講,他認為,自覺地設置對立面,可以有比較,有辯論,可以防止片面性。他說:鐵路選線、工廠選廠址、三峽選壩址,都有幾個方案。他批評一些同志“不懂得比較法,不懂得樹立對立面”。他還說:把問題提出來,就暴露了對立面。尊重唯物論、辯證法的人,是提倡爭論,聽取對立面的意見的。他還對人說:我自己就是個對立面,自己常跟自己打架,有時上半夜想不通,下半夜就想通了。毛澤東是位辯證法大師,他能嫻熟地把握生活辯證法,他強調(diào)“設置對立面”,是他將辯證思維運用于決策和領導方法之一例。
陳云一向重視學習和運用哲學,既力行,又力倡。他經(jīng)常用“假設對立面”即設置反方的方法做出正確決策。這是他純熟的辯證思維在決策時的表現(xiàn)。1987年7月17日,陳云在談到要善于聽取不同意見時說:“如有不同意見,就要認真聽取。展開討論,吸收正確的,駁倒錯誤的,使自己的意見更加完整……如果沒有不同意見,自己也要假設一個對立面,讓大家來批駁。有錢難買反對自己意見的人。有了反對意見,可以引起自己思考問題。”(陳云:《身負重任和學習哲學》,《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鄧小平陳云思想方法工作方法文選》中央文獻出版社1990年版,第491—492頁)假設一個對立面而引起自己思考,亦即用設置反方的方法對自己的意見證偽或證實,從而達到正確決策的目的。
曾任中央常委的姚依林曾這樣談及陳云進行決策的情況:“他(陳云)討論問題,總是把觀點最‘左’的、中間的和最右的同志找到一起,要大家充分發(fā)表意見。他要求大家暢所欲言,可以講到‘左傾機會主義’的程度,也可以講到‘右傾機會主義’的程度。他細心傾聽各種各樣的意見,取長補短,加以比較分析,趨利避害,從中得出正確的結(jié)論。一個重大問題,往往是十來個人討論若干天才定下來。在大家意見一致沒有對立面的情況下,他自己往往設想若干不同的意見,讓大家一條一條來駁。他這種民主作風,我體會很深刻?!保ㄒ娭旒涯尽段宜赖氖粚萌腥珪罚┻@反映了陳云的民主作風,但更反映出陳云的辯證思維和他自覺設置反方的決策本領。
遵義會議舊址
為什么要“假設一個對立面,讓大家來批駁”?為什么把認識上“左”中右的同志都找來一起當面討論問題?就是有意樹立對立面,有意通過對立面的互相辯駁、互相補充,達到科學決策的目的。假如一時沒有對立的意見,也要設想出對立的意見,然后一條一條來駁,以求決策的無懈可擊。
遵義會議上一共有三個報告:正報告、副報告、反報告。正報告是博古作的,強調(diào)紅軍失利的客觀原因;副報告是周恩來作的,強調(diào)紅軍失利的主觀原因,并承擔自己的責任;反報告是張聞天作的,也代表毛澤東和王稼祥的意見,是批評“三人團”的“左”傾軍事路線的。正報告、副報告、反報告——遵義會議上形成的這種“報告格局”,一反過去只有“三人團”才有發(fā)言權(主要是李德的一言堂)的格局,實際上形成了設置反方的會議形勢。這對遵義會議最終做出科學決策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實際上,張聞天的這個“反報告”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對“三人團”戰(zhàn)略的“不可行性研究”的成果。張聞天發(fā)言后,毛澤東繼續(xù)批評“三人團”的“左”傾軍事路線,實際是繼續(xù)申說“三人團”戰(zhàn)略的“不可行性”。正是由于遵義會議正確一方(即原掌權者的反方)對“三人團”戰(zhàn)略說“不”的觀點占了上風,才挽救了瀕臨絕境的紅軍。
盡管遵義會議的這種反報告形式不是制度性的安排,博古本人也不喜歡出現(xiàn)這個反報告,但實際卻出現(xiàn)了,它是危難逼出來的,是會議自然樹立起的“對立面”即反方,這個反方對于紅軍未來戰(zhàn)略的科學決策,起了極端重要的作用。實際上,這一科學決策,既是毛澤東軍事思想(包括張聞天、王稼祥及眾多紅軍將領的貢獻)的勝利,從論辯角度說,也證明了反方的價值,證明了毛澤東說的“樹立對立面”的辯證思維的價值。就此而言,遵義會議的勝利,也是辯證法的勝利。
決策過程中,誰來“設置反方”?領導者。但領導者可以設置,也可以不設置,因人而異?!霸O置反方”有時是讓人不舒服的。所以,肯于“設置反方”者必然是這樣的人:頭腦清楚、有辯證思維,懂得論證問題的規(guī)律;心胸寬廣、有民主作風;對人民、對民族有高度責任心。就像陳云同志那樣。我們要想建立高度科學的決策制度,“設置反方”這一環(huán)是不應缺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