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Ⅰ戴明賢
話說安順文化
文 Ⅰ戴明賢
我的家鄉(xiāng)安順,據(jù)史志記載,直到元朝才納入中央王朝的統(tǒng)一體系。東漢以前史載不詳;蜀漢政權(quán)派昆明部彝族豪帥征服普里(今市郊王武一帶),設(shè)大姓政權(quán);后晉時期,征戍南寧有功的張氏分土授職,建張番大姓政權(quán)于今市郊舊州一帶;元憲宗七年(1257年)設(shè)普定萬戶,不久改普定府,以地方自然領(lǐng)袖任知府,朝廷派蒙古族官員駐府實際主持。朱元璋推翻元政權(quán),建立明王朝,最后剩下云南梁王這一蒙元地方政權(quán),必須軍事解決。于是地處“滇黔鎖鑰”位置的這一帶地方,驟然空前重要起來。此時的貴州,交通閉塞,土瘠民窮,不可能承受戰(zhàn)爭后勤(尤其是糧草)的需求。于是朱元璋讓官軍家眷隨同入黔,在駐地范圍內(nèi)擇地聚居,稱“屯”或“堡”。從此子孫綿延,形成一個特殊的“屯堡人”群落。朱元璋討滇的主帥顧成、副帥沐英都曾在安順駐轅,留下“顧府街”、“沐家井”等地名。更在小城四周,留下無數(shù)屯、堡。
“屯軍”這一歷史事件,對安順地域文化的形成有極大影響,幾乎可視為安順文化的主要基因。
“屯堡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們,百業(yè)俱全,藏龍臥虎。他們成批地、有組織地從江淮故地遷徙到一個遙遠、荒涼的異鄉(xiāng),要憑雙手建造新的生活。解不開的懷鄉(xiāng)情結(jié)和須臾不離的抱團思想,理所當然成為他們的精神支撐。因此他們立下共同的家規(guī)家訓:世世代代不忘故土,不改鄉(xiāng)音,不改衣冠,重倫理尊族誼。他們只能依山就勢造房屋,卻仍然把家鄉(xiāng)石雕木雕的精美技藝展示其間。他們帶來先進的耕作、水利、儲存、百工制作等等技藝。他們甚至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藝術(shù)——地戲;自己的宗教活動——唱經(jīng);自己的祭祀儀式——拾亭子(有的屯堡稱為“迎汪公”)。這種主觀上“慎終追遠”的理念、客觀上生存環(huán)境的需要,兩者雙向作用,很少受到中原地區(qū)朝代更迭、風俗演變的影響。于是成為了今日絕無僅有的一塊“六百年漢族文化活化石”。
寬袍大袖鳳頭靴的婦女在江淮型的小橋窄巷中來來去去。寨門外高聳筆立的石碉透露出往日征戰(zhàn)的信息。頂著穆桂英、薛仁貴面具的草根演員們在石院里跳踉吟唱。帶旋律的屯堡話流動在曬壩上的老人圈里。曾有多起語言學者不遠千里來到這里,想尋找“屯堡語音”的出處,但找不到確切的答案。
屯堡人雖自稱“南京人”,實際這是個大概念,略近于“朝廷派來的”,其中包括了江淮的若干小地域,口音本來就互有異同;又在長期的屯堡共處中相互影響,日久就形成一種既有原型又已變異的自成一體的“屯堡話”了。
安順文化不能與屯堡文化畫等號,但有眾多的相近之處。在當時,屯堡人是來自先進地區(qū)的強勢群體;安順居民也大多是外來漢人。生活方式既大同小異,日常交往也極頻繁,相互影響是順理成章的。
首先,它的主流是儒家思想。我成年后讀書稍多,才發(fā)現(xiàn)小時候母親這一代安順女子,隨口說出的許多家常話,竟是有典籍出處的。周作人說,儒家思想對目不識丁的老百姓也產(chǎn)生影響,不是通過讀書講課,而是通過日常言行,化為血肉。這是符合事實的。安順的科舉,據(jù)民國《續(xù)修安順府志》統(tǒng)計,明代出進士8人、舉人143人;清代進士20人(2人進中書),舉人169人。我當小學生時,校長帶著全校同學參加過祭孔典禮。
其次,安順人的“抱團”傾向,也與屯堡人相近。喜認親戚,血緣、婚姻、族譜等系統(tǒng)之內(nèi)的真正親戚不消說,同姓、街坊、轉(zhuǎn)彎抹角的“瓜蔓”關(guān)系,都認戚誼。婦女尤重此風,“姨媽姊妹”,終生不渝。我家這種姨媽舅舅,比李鐵梅的表叔還多。
重誼自然好客,“忍嘴待客”是安順主婦的基本守則。很多旅游過黃果樹一線的人,都說安順隨便一個館子的菜都做得好;其實舊時安順主婦十有九個是烹調(diào)高手,做的家常菜遠勝飯館。有句民諺曰:“貴陽人講穿著,安順人講吃喝”?,F(xiàn)在旅游普及,有的年輕人專門開了車去吃安順小吃。但安順人從來是自得其樂、不喜張揚,只享用,不宣傳,最鄙視“款嘴”(自夸自贊)的人。這似乎也與屯堡人恬淡自守的生存方式有關(guān)。有一次跟著屯堡文化討論會的學者們吃了一頓屯堡飯,發(fā)現(xiàn)與安順城居民的家常菜毫無二致。
抗日戰(zhàn)爭后期,大批江南難民涌入安順,形成對安順文化的第二個沖擊波。這次帶來的是嶄新的現(xiàn)代文明思潮:公然的自由戀愛、話劇、歌詠會、群眾集會、游行、田徑比賽等等。日本投降后,難民一涌而去,但這些新玩藝永遠留了下來,成為小城文化的新血肉。1949年解放大軍進城,主要成分是北方人;70年代“大三線”建設(shè),又有大批東北人遷居安順一帶。這是又兩次相當規(guī)模的準移民運動,但對安順文化的影響較小。
安順也貢獻過一些杰出人物,雖然不多。文化方面,貴州通志的兩位總纂任志清(可澄)和楊恩元(覃生),國畫雕塑大師袁曉岑,文化學者、西南聯(lián)大校歌譜曲者張清常都是安順人。軍政方面,中共第一任秘書長王若飛、杰出教育家黃齊生、國民黨“一門三中委”谷氏兄弟都是安順人。晚清有個安順人何威鳳,天資超卓,去到京師,受光緒的老師翁同龢激賞,目為國士,推薦給攝政大臣慶親王。慶親王聽翁之勸,步行下顧于他。時當酷暑,他穿件汗褡在讀書,倉猝之間就這么迎接王爺。慶親王詢以國家圖強之道,何威鳳侃侃而談:欲國安必積其德,圖國強必選賢任能。庸才在位,于國無益。劉備三顧而得諸葛亮,得成帝業(yè);諸葛一死,后繼無人,蜀也就亡了。如得今日之諸葛亮,再加賢能之士,集思廣益,共議國是,當興則興,當革則革。內(nèi)政日修,外侮自平;國家富強,則百姓安居樂業(yè)矣。又提出當權(quán)者要指揮得法,賞罰嚴明,親賢遠佞,事事秉公;要重視科學,派留學生深研造機械、制武器之學,歸為國有。又歷數(shù)鴉片戰(zhàn)爭以米,一再喪權(quán)辱國韻事實,都是奷佞用事之過。這些話對著慶親王講,無異乎當面打臉。
這幅《安順牛場》,描繪了上世紀四十年代安順熱鬧的集市場面,畫像維妙維肖,情景逼真,各色的服飾與神態(tài)反映了安順民俗文化的多元與包容。(黃異繪 李在中供圖)
慶親王勉強聽完,悻悻而去,對翁同龢說:你推薦的人才不過狂生而已!何威鳳看透了官場弊病,不抱幻想,任性度日。翁同龢始終惜他懷才不遇,又推薦給岑春煊當幕賓。岑很尊重他,相處數(shù)年。后來岑調(diào)兩廣總督,何威鳳不愿跟去,岑苦留不住,只好放他回貴州。臨別贈他一張“鹽引”,每年可收入白銀三千兩。何威鳳回省后,唯以琴書自嬉,放浪形骸。不幾年,連那張鹽引也被鹽商哄騙去了,斷了經(jīng)濟來源,日益貧困。但他不以為意,不改其樂,依靠鬻書賣畫,雖不至凍餒,終于潦倒終身。晚年只與泰庵詩僧虛軒交好,經(jīng)常去庵里與虛軒和尚談詩唱和,吃庵里芋頭為餐,自號“啖芋軒”,題一聯(lián)云:“物我爭存空世界;乾坤不老一阿羅?!庇?918年郁郁而死,享年65歲。與他同受岑春暄賞識,而隨岑去了廣東的同僚張鳴岐,后來因緣際遇,也做到總督。何威鳳曾寫過一篇《上粵督張鳴岐團防聯(lián)絡(luò)法》,向張?zhí)岢觥氨嫖宸?、立五陣、選游兵、分陣勇、號令、應敵、選人材”諸策。
何威鳳其人,可視為“安順性格”的典型,優(yōu)點缺點他都占了。
上述這些人士,雖然在天資志趣、人生道路、業(yè)績成就諸方面,大大相異,卻有一個共同點:都是走出東關(guān)城門洞,走進外面的精彩世界,參與競技,才取得成功的。有一位前輩說過一句話:“貴州有人才,出了貴州才能成才。”仔細想想,至今仍是如此。
今日之安順,當然發(fā)生了種種變化,與地球村其他角落的差異縮小了一些。但基因畢竟是基因,仍會這里那里地流露出來。我家有眾多的安順親友。老伴和兒女的共識是:安順人機靈、能干、熱情、風趣,會過日子又看得破世情,活得有滋有味;安順是今天少有的人情味最濃的小城。二美不可得兼,舍搏取輝煌而取快樂指數(shù),安順人確是聰明。
(作者系省作協(xié)原副主席 責任編輯/李 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