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永軍

胡喬木同志的每天三件事

文/徐永軍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曾有幸在胡喬木同志身邊工作了一段時日。那時，喬木同志已經(jīng)退居二線，但是他仍然學習不止、思考不息、筆耕不輟。學習、思考、寫作是他每天必做的三件事。

學習

喬木同志對知識的不懈追求，簡直到了癡迷的地步。他出身書香門第，從小養(yǎng)成了酷愛讀書的習慣。參加革命后，無論條件多么艱苦、工作多么忙碌，他每天都要堅持讀書學習。這已經(jīng)成了他一日不可無的一種生活方式。每到一座城市，新華書店是他必定要去的。凡是他需要的和感興趣的書，總要想方設(shè)法一睹為快。他曾引用一句西方諺語“從容的趕快”來說明要把“從容”與“急切”結(jié)合起來，堅持在繁忙的工作中擠時間學習。他說過：“學習，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不可以須臾離開的事”。學習是為工作蓄積本錢，“不學習，不下本錢，工作是做不好的”。他一生博覽群書，是百科全書式的大學問家。無論是社會科學還是自然科學，無論是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還是哲學、歷史、文學、法學、語言學、音韻學、邏輯學，也無論是古書還是今書、是中國書還是外國書，他都廣泛涉獵。數(shù)十年下來，他的大腦已經(jīng)成為一個匯滿各種知識的“海洋”，一提筆、一想問題，那積累的知識就會化作奔騰的文思，化作籌劃解決問題的智慧，凡是了解他的人，無不為之贊嘆和稱羨。這也正是他無論起草多么緊急繁重的文稿、參與如何艱巨重大的決策時，都能從容應對，出色完成任務(wù)的奧秘所在。

1992年6月1日，胡喬木八十壽辰時與夫人谷羽合

喬木同志對身邊工作人員的學習也很關(guān)注，并抓得很緊。我去他那里工作不久，他就給我開列了一個書目，有五六十種，足足寫了三頁紙。1989年、1990年暑期他在北戴河休養(yǎng)期間，特意交待我多帶一些書，每天都要組織工作人員讀書。他認為年輕人讀書一定要廣和博。他說，青年時代是打知識基礎(chǔ)的時候，要多讀書、讀雜書，不要一開始就把自己限制在一個小的范圍里。讀書太專，眼界不開闊，不利于成長。如同蓋房子一樣，基礎(chǔ)打得越扎實，樓就可以蓋得越高。書讀得越多越廣，未來發(fā)展?jié)摿蜁酱蟆Ｋ€說，搞文字寫作，像編輯記者，讀書也要廣博。記者的工作要反映人民群眾的社會生活，而社會生活是豐富多彩的。知識廣博的記者，敏銳性就強，就能及時發(fā)現(xiàn)群眾生活中的閃光點，寫出有價值的新聞稿件。知識面窄，嗅覺不靈敏，對社會生活中涌現(xiàn)出來的新事物就可能捕捉不到，也就難以寫出有價值的新聞稿件。編輯需要編各種各樣的稿件，不能說學歷史的只編歷史稿件，學經(jīng)濟的只編經(jīng)濟稿件，這樣的編輯哪家報社、出版社都不會歡迎。編輯要當多面手，就必須多讀書、多學習。喬木同志給我開的書目，就包括政治、經(jīng)濟、哲學、軍事方面的書，還有一本音韻學辭典和一本介紹形式邏輯學的書。他曾說過，要寫好文章，對邏輯修辭“要有必要的學習”。“一篇文章即使每句話、每個概念都是準確的，如果整篇文章寫得沒有中心，使人看不出主導思想，看不出究竟要解決什么問題，這樣的文章就不是好文章，就不能完成它的任務(wù)”。

思考

1949年4月，毛澤東與胡喬木在香山交談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眴棠就旧钪O這一古訓。他說：“一篇寫得好的文章、作品，是作者對他所要寫的東西作了長期深入觀察的結(jié)果”。喬木同志畢其一生，不僅勤于學習，而且善于思考、善于學以致用。在這方面，他也是出了名的典范。

我想起了喬木同志教導我讀書要邊讀邊思考的一件往事。他把這種將學習與思考結(jié)合起來的方法，形象地稱為給記憶“打結(jié)”。

有一天我陪他散步，聊起讀書，我說自己看書太慢，并且常常記不住。他聽后微笑著對我說，這很正常。一方面說明你閱讀量還不夠多。閱讀的速度是隨同閱讀量的增加而提高的，同樣一本書，里面的知識對于沒有讀過的人來說，全是“新面孔”，對于讀過一些書的人來說，就會是既有“新面孔”，也有“老面孔”。書讀得越多，碰到“老面孔”的概率就會越高，遇到“新面孔”的概率就會越低。這樣閱讀起來自然就快了。另一方面說明你讀書時缺乏思考。讀書不能盲目圖快，不能囫圇吞棗，要像牛吃草一樣，要反芻。要思考書中的觀點是怎么得出來的，有些什么新的材料，這些新材料是從哪里來的，可不可靠，等等。經(jīng)過這么一番思考，等于給你的記憶打了一個“結(jié)”。思考得越深越細，那個“結(jié)”打得就越大越牢，就不容易丟失了。這是喬木同志的經(jīng)驗之談。聽了他這番教導，我在以后的讀書學習中，就照著去做，果然靈驗，非常受用。我在喬木同志身邊工作四年多，常常看見他合上書本閉目而坐。起初以為，他是在休息。后來也就明白了，他是在給記憶“打結(jié)”！

邊學習邊思考，邊寫作邊思考，成了喬木同志一種學習和工作習慣。散步，也常常是他思考問題的一種方式。因為有所思，在散步途中折回是常有的事。有時，在不到一個小時里，連續(xù)返回幾次。在修改重要文稿時，尤其如此。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睡眠，他的大腦始終處于高速運轉(zhuǎn)之中。他確實是一位不知疲倦的思想者。因為他勤于和善于思考，故總能保持與時俱進的精神狀態(tài)，總能及時抓住現(xiàn)實中一些重大理論和實際問題，給予科學的分析和說明。這也是黨的理論研究工作和理論工作者，依重和信賴于他的原因所在。退居二線后，喬木同志仍在思考和總結(jié)黨的歷史經(jīng)驗，撰寫了《中國為什么犯二十年的“左”傾錯誤》、《中國共產(chǎn)黨怎樣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和《對社會主義的新認識》等文章。這些文章，思維縝密，論證有力，顯示了他對問題的敏銳洞察力和深刻辨析力，顯示了他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深厚功底。

1953年夏，胡喬木、谷羽和他們的兒女在中南海瀛臺

寫作

喬木同志一生為黨做了大量重要的文字工作。他是寫作的高手、快手，是文章大家。在戎馬倥傯的戰(zhàn)爭年代，他除了為黨中央撰寫了很多重要文稿，還為新華社撰寫了很多社論、時評和新聞稿。他文思敏捷，確乎到了“倚馬可待”之速。毛澤東同志曾經(jīng)夸獎道：“靠喬木，有飯吃?！编囆∑酵疽苍Q贊他為“黨內(nèi)第一支筆”。

喬木同志的寫作有兩個鮮明特點。一是充分準備、一氣呵成、反復修改。他最反對的就是對寫作采取“草率從事”的態(tài)度。他說：“寫作之前，既無仔細研究，寫作之后，又不慎重修改，稿子寫完，萬事大吉。這是不對的?！彼谖母鍖懽髦?，要花相當多的時間搜集和分析、消化材料，理清寫作思路，寫完之后總是一遍又一遍地修改，多達七八遍、十幾遍以至幾十遍。他這樣不厭其煩地進行修改，目的是為了使文章達到表述準確、含意深湛、言辭雋永而又富有文采。二是聚精會神、竭盡思慮、追求極致。喬木同志的夫人谷羽同志曾多次向我們講到，喬木同志寫起文章來是不要命的，經(jīng)常是廢寢忘食、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這里可以舉幾個例子。1949年6月24日下午，毛澤東同志一口氣向他交待了四篇文稿的起草任務(wù)：一是紀念“七一”的論文，二是紀念“七七”的口號，三是紀念“七七”的論文，四是各黨派紀念“七七”的聯(lián)合聲明。前兩篇要在兩天內(nèi)擬好，后兩篇要在7月2日之前完成。在一周之內(nèi)，要起草如此重要的四份文稿，而且是獨自一人承擔，其夙興夜寐、艱辛以赴，可想而知。1991年初，此時喬木同志已退居二線，并已身患癌癥，正在化療，身體十分虛弱，但他不顧醫(yī)生、家屬和身邊工作人員的勸說，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依舊“著魔地忙碌”，最終寫出了紀念建黨70周年的論文《中國共產(chǎn)黨怎樣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他當時寫作的情形，至今歷歷在目。為了提神助氣，他多少次服用“鎮(zhèn)靜藥提神藥”或“提神藥鎮(zhèn)靜藥”，我已記不清了。見此情景，作為晚輩，既欽佩，又心疼。喬木同志曾寫詩贊頌河南農(nóng)村干部楊水才，說他是“小車不倒只管推，車倒扶起往前追”，喬木同志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對喬木同志來說，學習、思考、寫作就是他的工作和生活。他沒有其他愛好，不會娛樂，也很少應酬。也許有人會說，天天如此，這不是缺少生活情趣了么？但了解喬木同志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充實的人，一個情感非常豐富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他為黨和人民的事業(yè)奉獻了自己全部的才智和心血。他的品格風范、道德文章，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值得我們永遠學習。

1990年6月，胡喬木、谷羽（左一）看望錢鐘書（左二）、楊絳（左三）時合影

作者系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第四編研部副主任

責任編輯 薄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