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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姨家的永興

        2012-10-15 07:35:48金昌國
        西湖 2012年10期
        關(guān)鍵詞:永興小娜二姨

        金昌國

        二姨家的永興把女朋友殺了。像他這個年齡的男孩子,都愁著怎么把手里的女孩兒弄掉,好進行下一場戀愛,他卻竟然干出這等事來。從這一點說,他和他那個死去的爹一樣,豬腦袋,冥頑不靈,愚蠢透頂。

        二姨當(dāng)過街道委主任,在我母親這個家族中,是個主事兒的人。姥爺、姥姥活著的時候,都聽她的,家中有個大事小情,都由二姨定奪。我母親是她的姐姐,被她訓(xùn)起來,就像訓(xùn)不懂事的女兒一樣。

        我最初聽到二姨家出事,內(nèi)心里閃過一絲報復(fù)的快意,二姨拔扈、不可一世的性格該有所收斂了吧。但也就是一剎那,很快就消失了。不論怎么說,二姨是我母親的親妹妹,永興是我的表親弟兄。

        永興犯的是死罪。律師說。想為他辯護都找不到理由,他做得太絕了。

        把案情夸大,說得比登天還難,這是所有律師慣用的伎倆。不過,他決不會把案子說得毫無希望,那就等于自己把一單生意砸掉了。果然,他說,被害人有過錯,有騙財嫌疑,這是一根救命稻草。律師皮膚保養(yǎng)得非常好,我想那胖嘟嘟的臉掐上去,肯定能掐出一汪水來。

        在二姨家電腦房召開的家庭會議上,家庭成員多數(shù)不同意花錢運作這件事。原因很簡單,永興已經(jīng)過了十六歲,是成人;再則,在受害人身上扎的不是一刀兩刀,可以確定是故意殺人。

        二姨眼睛里冒出兇光,聲音近乎歇斯底里,賣房子賣地,把我身上的零件全賣了也要救永興。

        家里所有成員都不吱聲了。說到了賣房子賣地,如果再說不救,就有怕出錢的嫌疑了。二姨點燃一支煙,情緒很快平靜下來,她吐出一口煙,表情凝重地說,放心,我有電腦房,有產(chǎn)業(yè),錢很快就會還你們的。

        二姨的電腦房緊靠河堤,是一座平房。在這之前,每天我都和永興泡在這里。夏日夜晚,陣陣涼風(fēng)吹進屋內(nèi),使擁擠的空間不顯得那么烏煙瘴氣。平日里,坐在河堤上,你就會聽到屋內(nèi)殺聲震天,那些操弄模擬游戲戰(zhàn)爭的孩子們,把體內(nèi)正在分泌的亢奮、焦灼,和對家長父母不滿的情緒一股腦敲到了鍵盤上。這時候的二姨坐在門口,嘴里叼著一根香煙,屁股下面是一把破舊的退役的電腦椅。鎮(zhèn)中學(xué)的校長老師還有家長幾次要求鎮(zhèn)政府取締電腦房,他們甚至把信寫到了縣里,但二姨的電腦房照常開業(yè)。經(jīng)常有家長把自己孩子從二姨的電腦房里拎出來,二姨就會說,讓孩子休息一會兒,你不也是干了一天活回來打兩圈麻將嘛。

        二姨把靠河堤窗戶的鐵欄桿拆了,這樣一來,除非父母雙雙出動,否則很難抓到人了,孩子看到家長從前門出現(xiàn),從后面跳窗跑掉了。

        二姨的十臺電腦,是縣農(nóng)行淘汰下來的舊電腦。一般情況下,每天總有那么兩三臺會出現(xiàn)各種機器故障。我閑著實在難受,有時幫永興鼓搗那些壞了的電腦,偶爾湊巧就會修好一臺。二姨對永興考大學(xué)還沒完全死心,讓他一邊幫她打理電腦房,一邊溫習(xí)功課,有機會再考。我去電腦房的日子,永興更多時間熱衷于網(wǎng)上聊天兒,沒看他翻過一頁書。其實,二姨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干什么,但她太要強了,她暫時還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考不上大學(xué)這一事實。

        我上完大學(xué)四年出來,穿著臟亂的T恤,抽著廉價紙煙,名義上是等著找工作,實際像我這種普通煤礦家庭背景的子弟,從那樣一種三流不流的大學(xué)出來,畢業(yè)就等于失業(yè)。永興沒考上大學(xué),在縣里計算機學(xué)校學(xué)過幾天,有時候把簡單的修理常識傳授給我。

        有一天,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出現(xiàn)在了電腦房,我說的非常漂亮不是夸張,因為她進來的時候,電腦房里所有的孩子都停止了在鍵盤上的敲擊,定定地看著她。而更讓人意外的一幕,是永興從自己座位站起來,對滿臉狐疑的二姨說,這是小娜,我的女朋友。二姨沒有看小娜,而是朝我這邊瞟了一眼。我立即懷疑這個小娜之前做過小姐或者在搞傳銷,否則,怎么會成為永興的女朋友。當(dāng)接下來我知道這個叫小娜的女孩是個正經(jīng)人家的孩子,我真的很絕望。

        永興在這個叫小娜的女孩身上捅了七十多刀?!督峭韴蟆穲蟮勒f,這起兇殺案是江城建國以來出現(xiàn)的最殘暴的一起殺人案。我見過那把水果刀,當(dāng)然是在法庭上,作為兇器,水果刀實在有些滑稽。塑料柄把,寸把長,單刃,并不鋒利,和永興一樣,呆頭呆腦。

        小娜除去漂亮得有些妖冶之外,基本上是個本分的女孩,說話辦事十分得體。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來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電腦房打掃了一遍,就像一個主婦見不得自家雜亂骯臟,她做得很自然。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二姨已經(jīng)很滿意這個未來的兒媳,轉(zhuǎn)著彎子打探小娜家庭狀況。小娜詭秘地笑著說,姨,我知道您對我不放心,其實,我和永興認識半年多了,雖然在網(wǎng)上,但我們什么都說。永興呵呵笑著說,小娜是我在網(wǎng)上釣到的一條大魚。小娜白了一眼永興,說,我和你可不是網(wǎng)戀,我們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談戀愛。然后,她飛快地看了我和二姨一眼,說,我之所以答應(yīng)和你交朋友,是因為我家條件不好,你是個老實人,以后能幫我一起養(yǎng)父母。小娜的這段表白,是說給二姨聽的。

        第二日,小娜坐最早的班車回江城了,她要趕早回去早市進貨,她家里開了一爿小賣店。

        二姨家的事情一出,我就有天降大任于斯人的緊迫感。二姨丈夫早在五年前一次煤礦冒頂事故中死了。我的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礦工,用二姨的話說,汽車碾過去也壓不出個屁來。所以,在這件事情上,我作為這個家族中的男人,肩負起了不可推卸的責(zé)任。

        我大學(xué)同學(xué)的一個叔叔在江城法院監(jiān)察庭當(dāng)庭長,找到他的時候,他給我們介紹了負責(zé)這起案件的法官。這位法官是刑事庭副庭長,我們說明來意,想保孩子一條命。副庭長很干脆地說,如果這種犯罪嫌疑人還能保住命的話,中國從此就沒有死刑犯了。二姨當(dāng)場暈倒了,這是二姨在永興這件事上第二次暈厥,第一次是聽到永興殺人的消息。

        當(dāng)天晚間,同學(xué)的叔叔在江城最好的一家酒店宴請了這位法官。晚上,我懷揣一萬元現(xiàn)金,走進了這家名叫“皇家名門”的飯店。開始的時候,法官對于犯罪嫌疑人家屬只派來了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孩子,表現(xiàn)出了不滿,但鮑魚、龍蝦一道道名貴的菜肴上了桌,他不敢小瞧我了。我謙恭地說,孩子父親幾年前死了,長兄如父,還望多包涵。

        這次到江城,二姨、母親、我,一行三人。我送走法官,回到地下室旅店,母親正在吃剛泡好的一碗方便面。二姨躺在鋪著藍格子床單的鋪位上。見我進來,急切又恐懼地看著我,她想知道法官最終說了什么。我手里拎了兩袋從酒店打包回來的剩菜,母親接過去。二姨等著我開口,一只手機械地在撫弄床單,似乎想把它撫平。

        我說,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二姨頭一下抬了起來,眼睛里閃過逼人的亮光。我復(fù)述著法官的話,一個月前高院下達了一個文件,針對美國等一些西方國家指責(zé)我國人權(quán)問題,最高法院做出慎殺、少殺的法律規(guī)定,可是……

        二姨說,可是什么?!

        法官說,永興這個案件手段太殘忍了,屬于惡性案件。

        二姨目光呆滯、絕望,又充滿了仇恨,似乎我正代表法院在宣判。我不再說下去。母親把剩菜分裝在了幾個塑料袋中。

        我說,我們可以向受害者家主動賠償,也許還有希望。小娜騙錢有過錯,而且需要馬上找一個律師到看守所穩(wěn)住嫌犯情緒。二姨打斷我的話,問,這話是你說的還是法官說的?我說,是法官在酒桌上說的,是喝了兩瓶五糧液后說的。二姨推了我一把,你為什么不先說這個。我說,我在按法官說話的順序講給你聽。二姨點燃了一支煙,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來,似乎一個腦袋一直被摁在水里人,此時探出水面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二姨重新把母親揀好的剩菜打理了一遍,對母親說,往后幾天買幾個饅頭就行了,這些菜一直可以吃到我們回去。二姨把幾只蝦裝進了帶來的布包里。

        晚上,母親和二姨擠一張床,我自己一張床。窗外如同結(jié)了一層薄冰的湖藍色夜空,掛著一輪下弦月,如同一張失血過多的臉。

        二姨說,永興五歲就會自己穿衣服了,六歲認識一百多個字……

        母親最先發(fā)出了鼾聲,很快我也睡著了。

        天快亮?xí)r,我被尿憋醒了,我看到對面床頭一星火光在閃亮,二姨在抽煙。二姨見我起來,說,永興命大,好幾次生病就要死了,又活了過來。二姨似乎是在接續(xù)昨晚的話題,又好像是想了一夜,她急著要向人宣布。

        我對二姨說,睡一會兒吧。

        看守所在市郊一個半山坡上,周圍都是樹林,如果不是高高的圍墻上拉著鐵絲網(wǎng),還有武警背著槍站在上面,看守所就像掩映在山間的一座廟宇。看守不讓我們見永興,二姨和看守磨了半天嘴皮子,看守目視前方,根本不理我們,后來被二姨說煩了,讓二姨離遠點。二姨坐在臺階上,我和母親陪著她,水泥臺階很涼。近中午的時候,里面出來一個似乎是干部模樣的人,同二姨解釋,判決下來之前,嫌疑犯人不能同外界接觸。他很堅決地說,只有指定律師才能見。

        二姨扒著黑鐵門往里面看,她用力把頭抵住門縫,似乎永興就站在里面,她已經(jīng)看到了。

        回去的路上,二姨從布包摸出幾只蝦,說,你吃吧。二姨說著眼淚下來了。

        我給同學(xué)的叔叔打了一個電話,我直接叫他叔叔,然后同他講我和他的侄子在學(xué)校的趣事,他打斷了我,直接同我說,這個案子本身是一鐵案,既然你們還想把人保下來,就要做好思想準(zhǔn)備。我說什么準(zhǔn)備,他說,你們進行主動賠償,目的是讓對方不死咬執(zhí)行死刑,但也有這種情況,在你們決定賠償之后,法院還會判死刑,最后人財兩空,你們要想好了!

        二姨畫了一張圖表,把可能借到錢的親戚朋友都分列在了上面,并在每個人的名字下面,都分配了任務(wù)。因為,小娜父親那邊傳過話來,要50萬元。經(jīng)雙方律師討價還價,最后定在40萬,一分也不能少。二姨把家里房子賣了,二姨的樓房是一座舊樓,又急等著用錢,二姨6萬元就出手了。

        現(xiàn)在,二姨就睡在電腦房里,里面有一張舊沙發(fā),二姨每天在圖表下面用黑、藍兩用筆畫一些勾勾叉叉,用藍色打勾的表明已經(jīng)借到預(yù)期的數(shù)目,用黑筆打叉的是沒有借到,而且未來也毫無希望。二姨那張圖表一多半的名字都被二姨打了叉,說明二姨錢借得很不順利。

        二姨堅持著不把電腦房盤出,二姨說不到最后時刻,她得留住電腦房。其實,電腦房里的十臺破電腦,賣不上幾個錢,把整個電腦房盤出去,也就一兩萬塊錢。但有這樣一個經(jīng)濟實體存在,二姨去借錢,就會把它當(dāng)作資本。二姨說,電腦房生意你們都看到了,很快就會還你們。

        二姨雖然這么說,但親戚朋友都不愿借錢給她。因為大家聽說了,死人者家里要幾十萬。借給二姨,錢就等于打了水漂兒。

        二姨現(xiàn)在幾乎離不開我了。遇到關(guān)鍵問題,二姨最先找我討主意,這讓我的價值有了一些體現(xiàn),否則,四年大學(xué)真的是一無用處。二姨出去借錢,我就在電腦屋里守攤,每天同那些逃學(xué)的中小學(xué)生打交道,我不知道這個官司打完了,應(yīng)該做什么。我家的房子也要賣了,開始,由于父親的極力反對,房子沒有賣成。二姨每天去我家,靜靜地坐著,二姨臉上的愁容,如同老屋墻上的霉斑,沉重而壓抑。終于,有一天父親受不了了,咆哮道,賣吧,賣吧,全家都他媽睡大街上去。

        那天晚上,二姨領(lǐng)著退休干部老張來到我們家。老張原是煤礦一名工程師,前幾年老伴死了,托人介紹找二姨。老張比二姨大了二十歲,二姨當(dāng)笑話同我們講,老驢還想吃嫩草呢。老張托媒不成,每天拿個小板凳,到二姨的電腦屋前坐著,有時二姨出去沒人看門,老張就替二姨照看一會兒。二姨并不討厭老張每天到她的電腦房來,這一把年紀(jì)了,還有人這么下苦力追她?,F(xiàn)在,二姨把老張頭領(lǐng)了回來。

        二姨對母親說,她準(zhǔn)備和老張一起過了,老張房子大著呢,三室一廳,我和老張住一間,你們兩口子住一間,剩下一間給兒子?,F(xiàn)在,二姨直呼我為兒子了。

        律師在看守所見到了永興。永興自始至終不說話,無論律師同他說什么,他都是一言不發(fā)。最后律師走的時候,他說,回去告訴我母親,別讓她費工夫了,早一天送我上路,早一天能見到小娜。

        律師回來同二姨說這些話時,二姨就如同一條脫掉的褲子一樣堆縮在了地上。永興怎么會這樣,全家人都在譴責(zé)永興不懂事,我們所有親戚幾乎都為他傾家蕩產(chǎn)了,他倒挺灑脫,弄得像個沒事人兒似的。

        二姨,那咱就成全他,他說的這叫人話嗎。

        二姨閉著眼睛躺倒在床上,一句話沒說,眼淚從兩眼角流落下來。

        大家都不說話了,不是不想說,是不知應(yīng)該說什么。二姨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們怎么會知道我的兒子,永興是在盡孝,他是不想讓我花錢。

        老張的房子有三間臥室,我們搬進去不久,他惟一的兒子搬回來住了。老張的兒子前幾年離了婚,在一家不很景氣的制藥廠上班。他搬回來住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怕日后父親的房子產(chǎn)權(quán)被二姨奪去。他一直反對父親再續(xù)弦。這次老張沒告訴兒子,直接把二姨和我們一家人接到了家里。老張一臉壞笑地說,我把生米做成熟飯,看他小子能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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