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平
高三走讀,中午回家后通過無限延長吃飯時間能夠心安理得地獲得半個時辰看上一集電視劇。有段時間看《血色浪漫》,關(guān)于一群北京軍院孩子們的人生,也是在那個夏季的午后,第一次聽到了無定河。
1968年陜北,破牛車高坡地,車前駕車的老漢吼著信天游。天地玄黃蒼茫,不遠(yuǎn)處就鏗鏘著跳出一條黃色的河流。車上的知青里有人歡呼“黃河”時,劉燁念出了唐人陳陶的那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于是無定河裹挾著千年的塞北苦寒征人幽怨走出了歷史叢林深處,走入了南方小城的夏季午后。
我從小見識到的南方的河,寬闊寧靜,四季脈脈,奔流喧囂只是一個傳說。每天騎車從橋上飛馳而過,我的匆忙和熟視無睹隨著風(fēng)飄散在河面上,或許還有我的莽撞以及懵懂,只是它什么也不說,只是毫無故事地流著,毫無故事……很久以后讀《靈山》,高行健在一種誘人的氛圍中說起他的小舅舅小時候游泳淹死在那條河里,我才明白一條河的故事其實(shí)藏在了它的沉默中。我曾經(jīng)每天經(jīng)過的河面上,又氤氳著多少悲欣,多少折柳相惜悵然相望近鄉(xiāng)情怯?只是我什么也不懂,只是匆匆而過,匆匆而過……
可我還是想去看看無定河。或許在更高的層次上,人倚靠著想象過活;而在稍低的層次上,人肯定被各種靠近想象的沖動及靠近后的失望所攪擾著。
可我還是想去看看無定河,那份對蒼茫與厚重的想象竟日漸成為一股迫人的力量。
于是收拾行李收拾心情借好相機(jī)握緊車票,我登上了北去的列車,只是出發(fā)前來不及去看看海。海是現(xiàn)代性的H2O,彌漫在血色、野蠻、殖民、殺戮與藍(lán)色、文明、城市、馴良間的是無邊無際的遺忘;河卻是前現(xiàn)代的H2O,隱秘保守、溫軟、安詳,一如胎兒在子宮中的蜷縮。
北方,西安轉(zhuǎn)銀川再到賀蘭。邂逅黃河是意外之喜,即使我早已知道我來到的地方是賀蘭山麓黃河之套。從王安石那短短的“楊柳鳴啁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相見江南”中,讀出的更多是千山萬水之后的欣喜動容而非滄桑老者的白頭之悲。那天從賀蘭縣城搭車往黃河邊, “十分鐘車程”在一路的白楊、稻田以及冷笑話中流逝,下車后抬頭,黃河就在眼前,我于是開始奔跑呼喊。
真耐看!河水蒼黃寬闊,平緩流向遠(yuǎn)方,遍布在河面上的小漩渦卻讓靠近的心暗生敬畏。河的對岸是沙坡,我美麗地誤以為那是內(nèi)蒙古。一條河究竟能偉大到什么程度呢?于是我只能一遍又一遍放著那首《美麗的梭羅河》,“你的泉源來自梭羅,萬重山送你前往,滾滾的波濤流向遠(yuǎn)方,一直流入海洋”。曾經(jīng),你接納了太多光榮與贊頌,而近世也遭受了太多的屈辱與誤解;只是人們在無心間憶起“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時,不會再心懷感激——你從天上來,所有的努力只為了奔流到海。
幾天后,我在米脂城郊見到了無定河。河灘上長滿了野草,遠(yuǎn)遠(yuǎn)地看不清人們在放牧的是牛還是馬;身后,是一縣繁華以及關(guān)于它的婆姨的傳說。河對岸呼嘯而過的火車帶來了許多又帶走了許多,也讓我分不清許多。還好,不遠(yuǎn)處佇立著的“李自成行宮”的牌坊讓我想起了河畔曾經(jīng)的車轔轔馬蕭蕭,想起了長安城里“悔教夫婿覓封侯”的翠樓少婦。我所見的無定河,即使狹小洶涌像一把樸拙的劍,卻不同于《北方的河》開篇所寫那樣在峽谷間囂嚷奔騰,而是在一片小平原間向著遠(yuǎn)方的黃河流去。
只是我已經(jīng)忘了,我來,到底是要找到什么呢?
我以為遠(yuǎn)方有我想要的,最終所有的風(fēng)塵竟都成為一成不變的悲傷的生活。在回廈門的列車上,我明白我要的沉潛從沒有找到過我。
人能否活得像一條河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