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勇
剛懂事那年,村里來了個據(jù)說十算九準的算命先生。白天忙活著給村民們指點迷津折騰了一天的他當晚就住在我家,跟我父親小酌幾杯之后,他仔細端詳我們,給我們4兄弟一一算命,當然不再收酬金了,用飯錢抵消。
“農(nóng)民?!彼忝壬虺蛭掖蟾?,不假思索地說?!稗r(nóng)民?!彼纯次叶绮患偎妓鞯卣f?!稗r(nóng)民。”他瞄瞄我三哥仍舊不假思索地說。
“哎——!”我聽到父親清晰地長嘆了一聲,端著酒杯的手在空中“咯噔”了一下然后無力地垂下,父親這個優(yōu)雅至極的動作本想是跟算命先生干杯的,但是,此時此刻他顯然已經(jīng)放棄了干杯的興致?!褒埳堷P生鳳,老鼠生仔會打洞。無法改變,無法改變的事實啊?!备赣H像是在給算命先生剛才的卜卦總結(jié),又像是在無助地自嘲。
“那不見得!”算命先生一拍大腿,像是被野蜂蜇了,驚呼起來:“這個小的不一般,讓我再仔細瞧瞧……”說著,還親自端起煤油燈湊近我的臉龐。
“怎么個不一般法?”父親眼睛一亮,頓時來了精神?!疤焱ワ枬M,鼻直口闊,方面大耳,將來肯定不一般。不過,天機不可泄露,小家伙40歲以后一定有小車坐,我只能透露這么一點了?!彼忝壬尤毁u起了關(guān)子。
哈哈,話題點到這個地步,再傻的人都明白怎么回事了。在我童年那樣的年代,能坐上小車的是何等人物?官員。至少得縣太爺這一級別的官員。坐小車就如同古代坐轎,沒有一定身份的人是想都不敢想的,這個簡單的道理連腦子簡單得如同我父親一樣的農(nóng)民伯伯都懂。
“家無讀書子哪來做官人。”這句話是我的文盲父親聽村里代課老師李大炮說的。父親和李大炮三天兩頭就湊一堆喝酒,這使得老實巴交的父親居然也感染上了一絲絲文人的氣息。李大炮對我父親千叮嚀萬囑咐,要想你仔將來有出息,你砸鍋賣鐵都得扶他讀大學。
父親不僅僅教導我努力讀書,當然也教導我的三個哥哥努力讀書,因為父親想探知那個算命先生是不是喝了咱家的幾杯酒就存心糊弄他的。大哥讀完五年級不讀了,原因是考不上初中。二哥讀完初一不讀了,原因是經(jīng)常曠課被學校開除。三哥讀完初中,連續(xù)補習三年考不上高中,老師把我父親叫去鄭重其事地說:“家光不是讀書的料,你看看把他帶回家和你犁田耙地吧,他也老大不小了。”家光是我三哥的名字,父親聽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最后輪到我“上陣”,五年小學、三年初中、三年高中、最后考上一所師范大學,“乖乖隆滴咚”,事情居然出奇地順利,順利得我父親笑得合不攏嘴。
我25歲工作,在某個鄉(xiāng)中學任教。父親開始看到一點點曙光了,因為他聽人說,我們縣的縣委書記、縣長、副縣長都是老師改行過來的?!皠e看家法今天是教師,將來可就不一樣了。”我父親逢人便對人家這樣說。哦,家法是我的名字。
然而,當我35歲了依然在那所中學任教時,這讓父親有點疑惑了,有點坐不住了,催我,“家法,你得想辦法盡快改行,我們支持你,家里的老母雞你看看,送給能辦事的人,只要辦成事,值!”
我39歲那年,仍在中學任教,我自嘆“完了!爹,看來你不能指望我了。”“完狗屁!姜子牙70歲才拜相呢,我就不信?!备赣H聽李大炮說過姜子牙的故事,瞧瞧!他居然拿姜子牙來安慰我。
“爹,要不成明天我馬上買一輛小車,那不天天有小車坐了嗎?現(xiàn)在的小車便宜的三、五萬就可以了?!?“那不成,那不一樣?!备赣H不停念叨著。
誰也沒想到,我40歲那年居然改行當記者了。每天坐免費小車下基層采訪忙得不亦樂乎。回老家看望父親的時候,我把坐小車的事跟他說起,他沉默良久:“難道,難道那算命先生說的40歲以后一定有小車坐是這樣的,是這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