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卓君 李巖 秦筱 蒲思恒
盜夢空間。
站在北京廣渠門橋西的人行天橋上向東眺去,你先看到一個大大的下坡,接著,再來一個大大的上坡,一直延伸到天際線的盡頭。
V字形的路面上車流如織,行人在里面躍躍欲試,想搶著紅燈過街。路面干爽,司機們按著喇叭,避讓著行人,急匆匆沖下坡,急匆匆沖上坡,仿佛7月21日不曾來過。
當日,在一場被官方稱為“北京61年來的最大暴雨”中,32歲的丁志健駛?cè)肓藮|二環(huán)主路上的廣渠門橋,在3米深的積水中被困3個小時后,不幸遇難。
失效的預(yù)警
這是一場有跡可尋的暴雨。北京市氣象臺稱,7月20日就發(fā)布了暴雨消息,21日發(fā)布了7次預(yù)警信號,這其中就包括了3次橙色預(yù)警信號—這是2005年北京氣象預(yù)警制度啟動后的首個暴雨橙色預(yù)警,氣象部門還說給140萬市民發(fā)送了短信。
然而,多數(shù)公眾并沒有接收到來自官方的預(yù)警信息;政府部門和市民,也不能清楚地理解暴雨橙色預(yù)警意味著什么。
國安和綠城的足球比賽在21日晚7點半如期在能容納8萬人的工人體育場舉行,歌星蕭敬騰的演唱會也沒耽誤—據(jù)媒體報道,能容納18000名觀眾的五棵松體育館的上座率超過八成。
7月21日傍晚6點,28歲的公司職員琥珀,正打算開車出門,去賓館接一位外地來的親戚出去吃飯。他沒有收到來自官方的暴雨預(yù)警信息,只是覺得外面的雨有點大,一路上都在堵車,一直到晚上7點,琥珀的車才到廣渠門橋附近。
琥珀到達廣渠門橋時,34歲的雜志社編輯部主任丁志健,在光明日報社附近剛和朋友談完事情。朋友本想邀他一起晚餐,但丁志健還是想早點回家陪孩子,于是7點多開車離開。
光明日報社距離廣渠門橋有5公里路程,當丁志健到達廣渠門橋時,琥珀已經(jīng)堵在廣渠門橋區(qū)有一陣子。
廣渠門橋是一座下凹式立交橋—橋下道路的最低點比正常的道路要低3至6米不等,形成一個深V形的坡道,雨水很快就匯集到最低點,極易造成斷路。全北京有70%的立交橋都是下凹式。
“立交橋本身修得就有問題,你別看北京干旱,在夏天,暴雨就是家常便飯,不足為怪,在這種情況下,還建這種下凹式的立交橋,就是錯誤的,最好就是建高架式的立交橋,不過那個成本高?!痹本┦兴畡?wù)局河湖管理處總工程師李裕宏對記者說。
在北京市水務(wù)局公布的全市29個主要積水點中,有22座下凹式立交橋。北京市防汛辦早前表示,有視頻監(jiān)控城區(qū)90座下凹式立交橋,建立了“一橋一預(yù)案”的專項保障方案——根據(jù)橋體的規(guī)模、道路結(jié)構(gòu),制定個性化方案,確保暴雨中立交橋排水通暢,不積水。
這個方案不怎么奏效。至少琥珀就沒有在廣渠門橋下看見任何警示標志,沒有交警指揮,一路上也沒看到有積水路段的提示。
廣渠門橋下的積水當時還不算深,但也足夠淹沒一輛小汽車的輪胎,只有公共汽車和大貨車敢往前走,多數(shù)小車都不敢從水更深的橋洞下走,只能向右側(cè)并線,希望駛?cè)氡戎髀返貏莞叩?、當時沒有積水的輔路上。
琥珀記得,丁志健駕駛的黑色SUV開過來后,他從最左側(cè)的車道涉水往前走,到橋洞下水最深的地方停住了?!皳?jù)我觀察是熄火了,橋下的積水漫過了SUV的尾燈,不到車門?!?/p>
雨越下來越大,橋下的積水在緩慢地上漲,停在前排的車主紛紛下車。琥珀看見那輛黑色SUV的車門打開了,車里下來一個人,水深正好到他的膝蓋,“我不知道他后來怎么又回到車上去了,還以為大家都下車了呢?!?/p>
癱瘓的排水系統(tǒng)
雨一直下,水在猛漲,廣渠門橋的排水系統(tǒng)基本失效。這幾乎是注定的,廣渠門橋修建于1990年代初期,排水標準是2年一遇,能應(yīng)對每小時36-45毫米的降雨量,而當天北京城區(qū)的降雨量高達212毫米。
和一般的城市道路相比,下凹式立交橋的排水系統(tǒng)要更復(fù)雜一些。雨水通過立交橋橋下的雨篦子流入地下,經(jīng)過雨水支管、排水干管流入前池,由于立交橋地勢太低,無法自然流入河道,就需要一個水泵站,把池子里的雨水抽入出水管,再從出水管流入河道。
廣渠門抽水泵站的設(shè)計標準也是2年一遇,設(shè)計排水能力為2.1 m3/s,這在李裕宏看來,“不管事,整個這套系統(tǒng),都跟北京的自然環(huán)境不配套?!?/p>
這也幾乎是北京所有下凹式立交橋的共性——水泵站能力欠缺,大多數(shù)立交橋的泵站的設(shè)計標準都是2年一遇,蓮花橋、安華橋在過去幾年中連續(xù)被淹,泵站被改造過,排水設(shè)計標準也不過是從2年一遇提高到了3年一遇。
據(jù)新華網(wǎng)報道,北京排水集團稱,這些雨水泵站都建于上世紀,當時的城市建設(shè)都是向蘇聯(lián)這樣的干燥國家學習的,制定的標準很低且不科學。橋區(qū)排水管道只按照1至3年一遇的大雨而建,但這場豪雨達到了61年一遇,排水設(shè)施自然會“拖后腿”。
這些至關(guān)重要卻能力欠缺的泵站,在21日晚的大雨中甚至首度被關(guān)閉。因為積水超過了泵站的高度,電力設(shè)備可能被淹而危及泵站安全,從晚上7點到9點,排水集團就陸續(xù)關(guān)閉了杜家坎、蓮花池、菜戶營橋、玉泉營橋、馬家樓橋等抽水泵站。
不止是泵站,也不止是廣渠門橋,北京的整套排水系統(tǒng)都在欠賬。北京市排水系統(tǒng)的設(shè)計大多是1到3年一遇,一般道路是1年一遇,重要一些的地區(qū),例如環(huán)路、城市主干道是2到3年一遇,而天安門和奧運村等地區(qū)是5年一遇。5年一遇的排水標準能應(yīng)對每小時56毫米的降雨。相比起來,紐約、巴黎、東京等都市的排水設(shè)計多為5至10年一遇。
住在廣渠門橋本家潤園的宋為知道有人被困在車里了,他和女朋友在家附近的一家小餐館吃完晚飯后,就一直在樓下,眼看著水漫廣渠門橋。
據(jù)宋為描述,“水漲得很快,馬路上至少有三四個井蓋被沖走了,往外噴水,水柱大概有七八十厘米高”,這種場景意味著南護城河的河水很可能在倒灌。
廣渠門橋離河道非常近,旁邊就是南護城河。這本來可以方便廣渠門橋下的積水快速流入南護城河,但7月21日暴雨那天,南護城河的水位高漲,廣渠門橋下的積水不但無法流入南護城河,護城河河水還在倒灌。
李裕宏分析,由于水源不足,為保持城市景觀、生態(tài)環(huán)境和用水,北京市區(qū)大部分河流在上游建閘,南護城河上就有龍?zhí)堕l、太平街閘,常年保持較高水位, 降低了河道的泄洪能力,大雨來臨再提閘撤水,偌大水體泄不及,與暴雨重疊,對下水道排水勢必造成嚴重頂托,使立交橋下大范圍積澇滯水。
半個小時不到,丁志健駕駛的黑色SUV,在傾盆暴雨和倒灌的河水的雙重夾擊下,淹沒在廣渠門下的積水中,而他始終沒能從車里出來。
此時,他所供職的“中國幼兒科學啟蒙雜志”《阿阿熊》,已經(jīng)出版了8月號新刊。在封底上,仍可看到他的署名——編輯部主任:丁志健。巧合的是,在他最后經(jīng)手的這一期雜志里,有一個“阿阿熊大冒險”的故事,題目叫《水上行走鞋》:
阿阿熊想做一雙能在水上行走的鞋。紙鞋、木鞋、塑料鞋……各種鞋都試過了,可每一次剛踏進水里,就沉了下去。他的好朋友咬咬龍于是送了他一雙“水上行走鞋”。阿阿熊穿上踩進水里一試,果然沒有沉下去。原來,咬咬龍正趴在云彩上,用力地拉著長長的鞋帶。
在廣渠門橋下一籌莫展的丁志健沒有遇到咬咬龍,他的SUV車也沒有長長的鞋帶,頭頂上只有蓋過全城的烏云和雷電。
故事的最后一幅漫畫中,阿阿熊抬頭望天的困惑表情,而今看去,頗給人宿命感。
救援羅生門
琥珀記得,交警大概是在晚上8點多鐘趕到現(xiàn)場,在廣渠門周圍設(shè)卡,禁止車輛開向廣渠門橋,同時在橋下設(shè)警示牌,禁止車輛開入水中。其實不設(shè)卡,大概也不會有車敢往前開,廣渠門橋下的積水“沒有4米,也有3米多”。
琥珀還碰到了一個渾身濕透的行人,他從輔路趟水走過了廣渠門橋,輔路的地勢比主路高兩到三米,那里的積水也沒到了胸口。
交警疏導(dǎo)出了一條車道,琥珀和堵住的大批車輛都從這個唯一的車道掉頭離開。
消防救援人員也差不多在同一時間趕到了現(xiàn)場,宋為和家住廣渠門附近的吳偉(化名)都在8點多看到了消防救援人員。
此時,丁志健的妻子也趕到了現(xiàn)場。微博網(wǎng)友“早上好木馬”自稱是丁志健的朋友,他在微博上發(fā)布消息說,丁志健的妻子在7點40多時接到了丈夫的電話, 當時他打不開車門,已經(jīng)比較虛弱,報警電話不通,只能向妻子求救。丁妻在打完報警電話后奔跑到現(xiàn)場,不斷地拜托消防官兵能下水施救。
吳偉也在現(xiàn)場看到一位女士不停地找消防人員,問你們怎么不去救啊?消防人員還給了她一個喇叭,讓她用喇叭喊丈夫的名字,但是并沒有回應(yīng)。
廣渠門橋下有5輛被淹的車,丁志健的車停在橋底最深處。救援人員開始把淹在水淺處無法動彈的車拉出來。吳偉記得救援人員先后拉了三輛車出來,先拉出了一輛奧迪,里面有兩個人;又推了一輛車出來;還有一輛紅車,旁邊的人把車門打開,司機也出來了。
拖出第一輛車時,吳偉還告訴參與救援的人,“最里面一輛車有人,我知道那個位置?!?/p>
“早上好木馬”的微博稱,丁志健妻子從救援人員處得到的回復(fù)是找不到具體位置,沒有針對這種情況的救生工具。經(jīng)其苦苦哀求,才有一個官兵去事發(fā)地附近搜索。
當晚一直在現(xiàn)場的吳偉事后也覺得,救人過程有點蹊蹺。丁志健的車停在橋底最深處,吳偉說他知道在哪兒,“救援人員說找不到車的位置,沒有設(shè)備,沒辦法實施救援,怎么會找不到車呢?大概的位置我們都知道啊?!?/p>
也在現(xiàn)場的宋為也不理解,“我和周圍的居民們都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知道車的具體位置。”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維持秩序的警察也越來越多,警察們拉了根警戒線,讓路人不要往水里走。
丁志健的妻子于是向周圍群眾祈求施救,有一位男子脫了衣服就跳進水里,找到了車的位置,但沒法打開車門。這個說法也得到了吳偉的證實,“有個路人就下水了,拿著錘子下水救人,但游過去之后體力不支,被人用繩子拉回岸邊?!卑凑铡霸缟虾媚抉R”、宋為和吳偉的說法,針對丁志健的有效營救是在當晚10點之后才開始的,而這距離他被困橋底已經(jīng)2個半小時。
但據(jù)7月25日,北京消防公布的“廣渠門橋下積水事故搶險救援情況說明”,19:34分,在接到報警后,就立即調(diào)派了東城區(qū)公安消防支隊花市中隊的一部消防車和7名消防隊員趕赴現(xiàn)場救援。其后,支隊又調(diào)派了花市中隊、龍?zhí)逗嘘牳饕惠v消防車增援。救援力量到場后,27名消防官兵分成三個救援組,先后進行了3次搜索,丁志健是在第二輪搜索中北發(fā)現(xiàn)的:“在深水區(qū)中央發(fā)現(xiàn)一輛黑色現(xiàn)代途勝,接繩將車拖出后,頗拆車窗發(fā)現(xiàn)有一名被困男子,并迅速將該男子抬入999急救車實施搶救?!钡唧w的救援時間,該說明里并未公布。
另據(jù)《揚子晚報》的報道,參與救援的北京東城綠化二隊的崔金波在接受采訪時說,他曾和一名消防員向深水處游去,他們先找到了一輛車,拉上岸之后發(fā)現(xiàn)車里沒人,又找到了第二輛。從下水到找到丁志健的越野車,共花了近半個小時,此時是晚上10:20左右。這時雨基本停了,積水也開始下降。
崔金波和同伴把繩索綁在車上,救援人員和路人一起把被困了3小時的丁志健和他的黑色SUV拉到了水淺的地方。砸破車窗后,丁志健被等在一旁的救護車送往了北京醫(yī)院,當時是22時40分。北京醫(yī)院的醫(yī)生在搶救一小時后宣布其死亡,死因是溺水。
1978年出生的丁志健,北京大學研究生畢業(yè)后一直居住在北京,娶妻生子。1943年,梁思成在其完成的中國第一部建筑史—《中國建筑史》中,曾高度禮贊北京城:“明之北京,在基本原則上實遵循隋唐長安之規(guī)劃,清代因之,以至于今,為世界現(xiàn)存中古時代都市之最偉大者?!彼Y贊的是明清北京城。
在這次水漫京城的一片慘狀中,位于市中心的地勢較低的故宮、北海公園西側(cè)的明代團城,安然無恙,600年前的排水系統(tǒng)經(jīng)受住了考驗,它們正是梁思成禮贊的明清北京城的核心地帶,而此次被淹的廣渠門,恰恰位于明清北京城的東南邊界。
112年前的廣渠門,曾見證過滿清政府的恥辱。當初八國聯(lián)軍直逼北京,因朝陽門守軍較多,多次攻城不下,于是便從守備較弱的廣渠門攻入——清政府把年歲較大的旗兵都編入守城隊伍,他們平日只吃皇糧不當差,養(yǎng)尊處優(yōu),無法抗敵。
112年后,因為著急回家,江蘇人丁志健也決定對廣渠門放手一博。他在橋下的積水前踩滿油門,卻沒有沖出惡龍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