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修毅
唐諾剛進朱家門的時候,朱天心的母親跟外人這樣介紹自己的女婿,“他是個只要一盤棋和一本書,可以在樹上住幾年也沒關系的人?!?/p>
這樣一個人,過了“知天命”的年齡,不緊不慢地寫出幾本和書有關的書來,要是字里行間流淌出博聞強記的才識,也沒什么可意外。
梁文道在《開卷八分鐘》里,把唐諾新作《世間的名字》與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并舉,譽之“華語唯二的大散文作者”。他想說的,應該是唐諾散文的眼界和信手拈來的技術。
從古生物學、理論物理學到棋牌棒球,這些在現(xiàn)實世界里被區(qū)隔于各自專業(yè)話語鴻溝里的知識,在唐諾的筆端,似乎恢復了它們裹挾在日常經(jīng)驗里的樣貌,流經(jīng)我們的生活??柧S諾、博爾赫斯、納博科夫、格雷厄姆·格林這一長串名字點綴其間,非但沒有賣弄的氣味,反倒顯出作者無意向我們隱瞞什么。
《世間的名字》由二十個中短篇組成,唐諾用三千到一萬字的篇幅,時而從古爾德反思進化論的古生物學理論出發(fā),進入冷僻的日本將棋領域,探問棋王難求一敗的反進化可能;時而又以現(xiàn)代管理學視角,來打量耶穌布道與信仰興衰之間,是否有函數(shù)曲線可循。這種種妙想沒有學者式的迂闊和勸諭的說教,而是帶著唐諾獨特的、有如從樹上下來的思維。
在屢見于他行文的對數(shù)字的獨特估量中,尤能感覺出這種“異質”。他在曼哈頓憑窗眺望,遙想眼前的一座座巨廈是在過去一百年中建造起來,讓他感嘆的是“1909年都會生活高塔是以前高度紀錄的兩倍,但此后冠軍高度的增加都只在上次紀錄保持者的百分之十以下……就像人類接近右墻生理極限時就會呈現(xiàn)尾端一樣。”
而他身為文學編輯時,下過一個震動臺灣文化圈的論斷,即所謂“出版業(yè)的兩千冊奇跡”。在兩千冊這個平衡點上,基本可以做到不賺不賠。因而編輯奔著2000冊的目標出書,可以保有“比資本所允許的大一點點的自主范圍”,不必過分地遷就讀者口味?!跋胗懞盟腥?,尋找那個最大公約數(shù)的1,最終只能炮制全世界最無趣的東西”。
在圈內,唐諾有個響亮的名頭——“大教練”。每天一早九點,朱天心她們還沒起床,唐諾已經(jīng)在門口招呼著大家去咖啡館了。如此日復一日,督寫不輟。以致朱天心曾幻想:“希望像小叮當一樣有個任意門,可以打開就到咖啡館了?!倍按蠼叹殹北救艘黄鸫?,就已經(jīng)進入寫作狀態(tài)了。
對寫作的要求近乎嚴苛的唐諾,最中意的仍是讀者身份。他搬出鐘愛的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到八十歲說放棄所有大的體系的建構,因為年紀大了。在上一本書《閱讀的故事》里,我也講我可能還有二十年時間。書寫多少是不得已的,而且書寫只能寫你會寫的東西。我們家最重要的作品是朱天文和朱天心的小說?!?/p>
南都周刊× 唐諾
文學使思索能夠隨身攜帶
南都周刊:在專業(yè)細分的年代,你的作品中卻隨處發(fā)散著各學科的通感。為什么?
唐諾:專業(yè)有專業(yè)的必要,某些專業(yè)有其自己的訓練,是人前進思考路上的結果。但大家這樣沿著四面八方前進,專業(yè)之間的隔閡越來越重,難以對話。每個專業(yè)都會樹立自己高貴的義務。比如經(jīng)濟學者就會說我只處理價格,價值是你們倫理學家的事情??墒俏覀兊纳旧聿]有這種分割,每個人生命里都包含著這些東西。這樣的話就有些奇怪的事情會發(fā)生,比如一個商人就會引用經(jīng)濟學為另外的企圖辯護,他在欺詐的時候會說這是我們的商業(yè)游戲規(guī)則。盡管我并不把專業(yè)的特點看作是虛假的,但難道我們不是在努力尋求某種通值嗎?
南都周刊:這似乎形成了你獨到的感知方式,比如對數(shù)字,你就有一套自己的理解。
唐諾:數(shù)字是很有意思的,它很單純但不容易忽略。但有些處理數(shù)字的人會把數(shù)字當作理所當然,就說“由統(tǒng)計得知”,但要去理解這背后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會這樣。在這里,你可以知道人在不同的狀態(tài)、年紀、行業(yè)里面臨的不同處境。
比如對我來講,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是很大的不同。我以前因為好奇寫過一篇文章,探討關于每個行業(yè)的巔峰會在什么時候出現(xiàn),比方說女子體操和游泳可能在18歲就到巔峰;一個數(shù)學家創(chuàng)造新的原理,25歲可能名聲就響了,到30歲還拿不出成果大概就只能靠教數(shù)學為生了。這其中是有原因的,比如體操身體跟力量比例的關系,年紀越小不見得是劣勢。數(shù)學的巔峰不需要完整地理解數(shù)學,只需要一些基礎的知識以及狂野、不受束縛的想象力。寫詩的巔峰也可能來得很早,25歲甚至18歲就能寫很好的詩,像我們看到的蘭波、雪萊、拜倫這些人。但我還是覺得詩的完整高峰不會來得這么快。小說和散文的話,我就覺得不到四十歲不會寫出你人生最重要的作品。當然個人情況有所出入,我們說的是一般性。
南都周刊:你剛提到小說家在四十歲寫出成熟作品,這樣的時間表會不會跟身邊人提起,比如給朱天心壓力?
唐諾:我對其他小說家沒有講到這么嚴苛,對待最嚴苛的人大概就是朱天心,然后朱天文,還有就是哇哇叫的駱以軍,我說過他一些重話,擔心他失去那支筆。但對待年輕一輩我不會這樣,他們還有各種可能。書寫在35歲之前,你可以自在、放開,我反而擔心的是他們一開始就想定型,就想被清楚地辨識出來,就好像社會有一個位置他要拼命地卡進去。如果書寫者給我這種感覺會讓我覺得非常沒出息,因為那是你生命中最多可能的時候,等你到了三四十歲,你慢慢開始要做選擇。
我年輕的時候有很多喜歡的東西,下圍棋,每天臨帖、運動,但現(xiàn)在覺得沒有資格做這些。時間沒有那么多,開始要收縮戰(zhàn)線。所以,年輕時候的書寫和步入成熟后的書寫有很大的不同,成熟的書寫者在視野、知識上有更多積累,他向往很多東西但有時候就是做不到。博爾赫斯說他喜歡做一個讀者遠勝于做一個書寫者,單做一個讀者你可以讀你喜歡的東西。所以讀者這個身份永遠是我覺得我生命里重復發(fā)生的最好的事情之一。
南都周刊:你在書中引用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等幾個人特別多,他們是你的“文字共和國”里的核心參照系嗎?這些年來有沒有過顛覆性的變動?
唐諾:有。就是博爾赫斯越來越重要,我直到現(xiàn)在還認為他說出了我全部的思想。有時候我甚至不會言說,只是在重述他的話,我對自己的東西不看重,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轉述者。如果博爾赫斯的話比我想說的好,我一定會用他的,這個不是賣人情,而是他說得比我好。很多人勸我要用自己的話來說,但我覺得通過這樣的引述可能會把一些讀者引到他們那里去,這是一種更好的收獲。
南都周刊:你在寫作的時候為什么要選這樣一種散文化的文體,是不是也有他們的影響?
唐諾:文體是經(jīng)過長期實踐尋找出來的定型,自然定型的一般叫做散文。我希望是把小說散文化,有散文的非形式和不完整性。一種文體要針對世界的復雜性,有些具體的東西可以捕捉,但世界永遠有不完整的東西,相對于文體,一定得有種未完成的形式才能捕捉到它。當然形式是非常有意義的,很多作家比如朱天文、朱天心會自覺不自覺地遵循形式。但我不是這樣,我始終對自己書寫的身份是懷疑的,我也不會寫小說。每次找尋一個書寫形式,經(jīng)常碰到的問題就是我想要說的話,在想的是如何找到一個形式把它講出來,讓我能繼續(xù)想下去。
書寫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能集中地去思考。大家認為《世間的名字》是從細節(jié)回到散文,我并沒有那個感覺。對我來講,我始終在找一個書寫方式最能夠把我繼續(xù)在想在做的事情說出來。但我的書寫沒有那么重要,所以這個無所謂。書寫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意義就是寫在當下,我將之稱為最精純的思考方式。
唐諾
本名謝才俊,1958年生,臺灣宜蘭人,臺大歷史系畢業(yè),曾任臉譜出版社總編輯,現(xiàn)為自由讀書人。著有《唐諾推理小說導讀選》(I、II)、《讀者時代》、《文字的故事》、《閱讀的故事》等書。譯作則以推理小說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