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濤 編輯/羅婧奇
清晨希望與懷疑的云朵,
在午夜的時候消失,
自生之月溶入牛奶之中。
給予年輕女子美妙的極樂吧,
那澄澈而非概念的狀態(tài)。
——更堆群培《欲經(jīng)》
左上:藏畫:藏族婦女。西藏拉薩八廓街“更堆群培”畫廊。攝影/劉鳳群/CTPphoto/FOTOE
左下:2004年12月,混合了不同文化和現(xiàn)代元素的畫作。西藏拉薩八廓街“更堆群培”畫廊。在這個戲仿畢加索立體主義的畫作中,我們看到了耐克的LOGO和花花公子的LOGO,作者用調(diào)侃的筆觸,頑童一般地表達了全球化語境中的藝術的生存,以及商品經(jīng)濟對藝術的入侵。這在某種意義上,和跨頁中大昭寺僧人身上的有著(“北面”,意為喜馬拉雅山北坡)LOGO的腰包,有著精神上的互文。攝影/劉鳳群/CTPphoto/FOTOE
右:2004年12月,“更堆群培”畫廊,西藏拉薩八廓街。攝影/劉鳳群/CTPphoto/FOTOE
在八角街,更堆群培畫廊是寂靜的,在幾家商鋪的中間,只讓出了一個狹窄的通道給更堆群培畫廊,就是這個通道,在嘈雜的聲音中,使西藏的當代藝術開始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拉薩的下午,陽光清晰明亮,藍天依然是純粹的藍,或者說,比湖水還要清澈的藍。說這些比喻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坐在更堆群培畫廊的屋頂上,在風馬旗的飄蕩里,和在拉薩的寧夏畫家蔣勇共敘往事。
更堆群培畫廊就在拉薩最有名的八角街東北角的二層小樓上。藏式建筑。熙熙攘攘的人流從我們眼下飄過,坐在粗糙的板凳上,手和肘搭在原木的桌上,兩杯剛沏的熱茶還在沸騰,冒著濃濃的熱氣,迅速地彌散于這座高原之城的空氣中。
畢業(yè)于銀川師范學院油畫系的蔣勇,是2003年進入拉薩先鋒畫派更堆群培的唯一寧夏畫家。如今,在幾位藝術家的不懈努力下,更堆群培已經(jīng)成為拉薩最有影響的畫家群體,在國際的知名度也急速上升,中央電視臺的《探索·發(fā)現(xiàn)》關于一個西藏的節(jié)目就專門拍攝了蔣勇。
下午。八角街的更堆群培的陽光繼續(xù)燦爛,空氣里游蕩著濃烈藏香的味道。和更堆群培畫廊的故事從蔣勇那里滔滔不絕地講出來,讓我回憶起2001年蔣勇在某個凌晨從拉薩給我打來的第一個電話,在拉薩的一個公用電話亭,他高興地向我喊著:我賣出了在拉薩的第一幅畫!此后的2003年,蔣勇與拉薩出生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六位畫家在八角街成立了更堆群培畫廊。更堆群培,其實,應該是更墩群培。這位被蔣勇形容為西藏的“先鋒派”,在更墩群培誕辰一百周年之際,為了紀念他的成就,成立了“更堆群培藝術家群體”,并在八角街的中心開辦了更堆群培畫廊。
在拉薩最集中的商業(yè)中心做畫廊,風險之大可想而知。但更堆群培畫廊卻一直堅持到了現(xiàn)在,和她所屬的畫家們一起,成為來西藏的國內(nèi)外媒體記者必須要采訪的對象之一。
在八角街,更堆群培畫廊是寂靜的,在幾家商鋪的中間,只讓出了一個狹窄的通道給更堆群培畫廊,就是這個通道,在嘈雜的聲音中,使西藏的當代藝術開始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在不遠的將來,人們提起西藏現(xiàn)代美術,不再只是潘世勛、陳丹青、韓書力等藝術家,而是開始有新的名字出現(xiàn),這些畫家里面,將有一位寧夏畫家的名字。
正是蔣勇,使我向西藏又一位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逐漸靠近。他就是更堆群培。一位大地赤子。
2011年6月攝影師在西藏拍攝的風光照片。 攝影/吳克濤/CFP
更堆群培出生于寧瑪派世家,主要接受的是格魯派的教育;他是佛門弟子,但是對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等,都有濃厚的興趣;他既信仰佛教,又不迷信佛教;他是出家僧人,但是又不嚴守戒律;他學經(jīng)辯經(jīng),又離經(jīng)叛道,與市井平民交往甚密,一生中寫下了許多不朽的詩篇。
提起西藏的現(xiàn)代美術,人們會想到潘世勛、陳丹青、韓書力等一長串漢族藝術家的名字,很少有人提起藏族藝術家的名字,大師級的人物更是鳳毛麟角。
“除了我們這些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和七十年代的畫家,更堆群培和安多強巴可以說是大師級的”,更堆群培的一位畫家告訴我。而目前還健在的西藏著名畫家安多強巴,畢生都把更堆群培視為自己的良師益友和難得的知音。
在拉薩,人們都知道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是一位離經(jīng)叛道的“情歌圣手”,但西藏還有一位更具傳奇色彩的奇僧——更堆群培,知道的人并不多。他是現(xiàn)代藏族史上集佛門奇僧、學術大師和啟蒙思想家于一身的一代俊杰,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他令我們?yōu)橹畤@惋的傳奇而坎坷的經(jīng)歷,充滿真知灼見的論著,文采飛揚的譯作和辛辣諷刺的詩文,浪漫精湛的繪畫,放射著奪目光彩的精湛的學術知識和閃爍著智慧的啟蒙思想,他離經(jīng)叛道的言行和放蕩不羈的個性,至今仍為人們所津津樂道。更堆群培短暫的一生中,在歷史、宗教、語言、文學、藝術、民俗、地理、考古、醫(yī)學等方面都有著述,并有多部翻譯作品,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
更堆群培出生于寧瑪派世家,主要接受的是格魯派的教育;他是佛門弟子,但是對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等,都有濃厚的興趣;他既信仰佛教,又不迷信佛教;他是出家僧人,但是又不嚴守戒律;他學經(jīng)辯經(jīng),又離經(jīng)叛道,與市井平民交往甚密,一生中寫下了許多不朽的詩篇。
同時,生長于熱貢藝術之鄉(xiāng)的更堆群培幼年時代就開始學習傳統(tǒng)繪畫,離開家鄉(xiāng)到西藏后,曾有一段以繪畫為生的經(jīng)歷。結識印度學者熱乎拉之后,多次隨同他考察藏印各地,沿途創(chuàng)作了大量速寫和人物肖像。后來在與俄羅斯著名畫家尼古拉·羅列赫之子喬治·羅列赫合作翻譯藏族史學名著《青史》時,曾住在羅列赫家,在繪畫方面受益,成為杰出的畫家。更堆群培的繪畫作品主要有唐卡、人物肖像、山川和名勝古跡速寫以及裝飾畫等,但大部分在文革被毀,據(jù)說現(xiàn)在這些作品的臨摹品保存在甘南。
走在八角街,竟然有些恍惚,倉央嘉措,更堆群培,這兩個有點對仗的名字,在我們的心間刻下了難以泯滅的深刻印象,大昭寺前磕長頭朝圣者繼續(xù)著每天一成不變的動作,使我們不由想起更堆群培,他也會像我們一樣,穿過八角街的巷子,為一些莫名的事情感慨不已嗎?
翻看更堆群培的傳記和作品,和閱讀倉央嘉措的詩歌完全不同。倉央嘉措的詩歌仿佛和你一起在藍天里自由地飛翔,更堆群培的作品卻厚重猶如一位大地赤子,將你帶入炙熱的火焰里烘烤。
其實在西藏,對更堆群培的評價,藏族學者們至今存在著爭議。主要是因為他作為高僧的“離經(jīng)叛道”,而且寫出了像《西藏欲經(jīng)》這樣的“黃色”書籍,更因為他過于關心政治且生活放蕩不羈。至今,一些關于他的生平還有人這樣小心地寫到:“更墩群培是博學而略微放縱的僧人……”
但沒有人會想到,在當時封閉、禁欲、保守、迷信、落后、思想禁錮的政教合一的西藏社會里,更堆群培以其非凡的膽識和超人的氣魄,竟然敢于說出這樣先知先覺的話:“如果毛澤東能在西藏徹底完成馬克思主義的革命事業(yè),那么對于新舊事物的更替將起巨大的作用。”意思是,只有徹底推翻西藏政教合一的封建農(nóng)奴制度,才能實現(xiàn)祖國統(tǒng)一,他甚至用詩來痛斥西藏的舊制度:“把隱私不露尊為高明,/把狐疑猜忌當作聰穎,/把一切陳舊頌揚為神靈的旨意,/把一切新穎說成是妖魔作祟,/把一切奇跡認為是惡兆,/這就是佛法圣地吐蕃忒,/我們西藏歷來的傳統(tǒng)?!?/p>
這樣一位唯我獨醒的大地赤子,確實讓我們驚嘆。拉薩街頭的風馬旗在風中搖曳,更堆群培的睿智與銳利的目光,從另一個時空浩蕩而來,直入我們當代人脆弱而麻木的心靈。
在印度時,更堆群培醉心于馬列主義的政治哲學和反對殖民主義者的思想,逐漸認識到有必要在西藏進行重大改革乃至發(fā)動一場革命。他贊成給喇嘛僧眾發(fā)放薪俸而不賜予莊園份地,要求喇嘛專心修習佛法而不要去經(jīng)商。據(jù)說他還贊成進行土地和法律改革,主張實行民主政治。
更堆群培1905年出生于安多地區(qū)。30歲左右,他兩次前往印度朝圣游歷,達12年之久,在此期間,他掌握了英文和梵文,翻譯和撰寫了許多文獻及學術專著。
在印度時,更堆群培醉心于馬列主義的政治哲學和反對殖民主義者的思想,逐漸認識到有必要在西藏進行重大改革乃至發(fā)動一場革命。他贊成給喇嘛僧眾發(fā)放薪俸而不賜予莊園份地,要求喇嘛專心修習佛法而不要去經(jīng)商。據(jù)說他還贊成進行土地和法律改革,主張實行民主政治。
梅·戈爾斯坦在《喇嘛王國的覆滅》中這樣介紹更堆群培。由于更堆群培才華卓著,不能指望他成為一名謹守戒律的喇嘛,他不僅好色,還是個煙鬼,他抽鴉片煙、嗜酒,不修邊幅,完全是一個放蕩不羈的人。
真實的更堆群培是怎樣的呢?
他從小聰穎異常。4歲起學習寫字,9歲時,就能寫出地道的回文詩。由于聰明穎悟,被認為是雅瑪扎西其寺的多扎活佛轉(zhuǎn)世,被迎入該寺學經(jīng)。此后不久,又先后到底扎寺、扎西奇寺、拉卜楞寺和哲蚌寺學習,年紀輕輕就獲得了大學者的聲譽。在哲蚌寺的五六年中,他仍像以前那樣對活佛的著作提出疑問,因此還曾經(jīng)被幾個蒙古學經(jīng)僧人痛打。
正當他深感失望和痛苦之時,印度的一個名叫熱乎拉的僧人來拉薩,希望更堆群培能幫他把譯成藏文的佛典再從藏文還譯為梵文。就這樣,更堆群培去了印度,一住就是12年。在這期間,他曾在1938年與印度的熱乎拉等人一起到了西藏薩迦寺,翻閱了保存在薩迦的珍貴的古代梵文貝葉經(jīng),對許多重要的寫本進行了抄錄,從將近40部的寫本中對《釋量論》和《現(xiàn)觀莊嚴論》等多種寫經(jīng)作了詳細的登錄。此后,更堆群培再次去印度。在印度時,更堆群培為了詳細體會各種宗教的見行,他還找機會去小乘佛教弘傳的錫蘭島,把過去從未譯成藏文的佛經(jīng)的集要《教法詩》譯成了藏文。
1938年5月,36歲的更堆群培與熱乎拉等人一道從印度回西藏考察??疾熘?,更堆群培曾帶著一位年青漂亮的康巴女子巴桑卓瑪,后來,更堆群培還寫了一首詩獻給她。并為她畫了許多速寫草圖。同年,在返回印度后,完成了《欲經(jīng)》的編寫。
1938年,更堆群培在印度孔雀城寫出了倍受爭議的《西藏欲經(jīng)》,書中以清新生動的文筆,詳細敘述了六十四種愛的技巧,將世間男女進行了充滿想象力的分門別類,但因更堆群培當時已經(jīng)被人們認為是有名的才子和瘋子,所以一直以藏文手抄本的形式流傳。直到上世紀60年代后,該書的英文本及印度文本得以出版,并成為學者們和世人爭相傳閱的著作,在世界范圍內(nèi)比著名的印度傳統(tǒng)《愛經(jīng)》更受推崇。更堆群培也由此成為藏族的性學先驅(qū)。
讓我們感興趣的是,也就是在1938年5月,36歲的更堆群培與熱乎拉等人一道從印度回西藏考察??疾熘?,更堆群培曾帶著一位年青漂亮的康巴女子巴桑卓瑪,后來,更堆群培還寫了一首詩獻給她。并為她畫了許多速寫草圖。同年,在返回印度后,完成了《欲經(jīng)》的編寫。這其中有著怎樣的一段浪漫和隱秘的故事,我們不得而知。
更堆群培在印度還把桂譯師宣努貝所著的《青史》譯成英文,把藏文中的佛典和文化方面的書籍翻譯成英文。1945年,更堆群培從印度回西藏,為了考察英帝國主義者在1914年非法炮制的“麥克馬洪線”地區(qū)的情況,他長途跋涉,還精心繪制了地圖。不少學者認為,這使他受到英國人忌恨,導致了后來無辜被捕。
2009年6月20日,西藏,在大昭寺,喇嘛們正在辯經(jīng)。 攝影/Feng Li/Getty Images/CFP
回拉薩后,除了修改和寫定《游歷記》等著作,更堆群培開始撰寫《白史》,這是第一部不含有神話色彩的西藏歷史巨著。但就在1946年4月,更堆群培被噶廈統(tǒng)治者逮捕,罪名是他是著名畫師,許多藏幣假鈔圖案是他畫的。而他真實的被捕理由則是,在印度期間參與組織了“西藏革命黨”。直至1950年,西藏和平解放前夕更堆群培才獲釋出獄。
在獄中的幾年,更堆群培因受到超出常理的殘酷迫害,感到極度的失望。在這樣的境遇下,他開始用酒麻醉自己的心靈。同情他的人們也只有送去酒食來寬慰他。這讓他染上了酗酒的習慣。出獄后不久,1951年8月14日,一代奇僧更堆群培在拉薩去世,享年49歲。
“我雖沒有寫完這部王統(tǒng)史,但是有無‘罪惡’,究竟有多大的‘罪’,相信將來日出冰消,在西藏所有明智者面前自然會有公論,到那時我也就心滿意足了。”1946年10月,被捕7個月后的更堆群培在監(jiān)獄里這樣寫道。
在拉薩的一個小酒館,我們咀嚼著更堆群培的這段話,青稞酒和酥油茶在桔黃色的燈光映照下,竟然迸射出絲絲縷縷的寒意來。今夜,在雪域高原,透過畫滿藏文、漢文、英文的玻璃窗,雨開始下了起來,拉薩的街道在迷離的雨霧中,顯得異常靜謐和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