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Ⅰ周之江
今之“士商”與古之士商
文Ⅰ周之江
“九二派”被作者稱為這一時代的“新士商”,“和傳統(tǒng)士大夫相同之處,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精神氣質,不同的是實現(xiàn)目的的路徑和手法?!?/p>
陳海,貴州人?,F(xiàn)任《博鰲觀察》執(zhí)行總經(jīng)理,亞布力中國企業(yè)家論壇特約研究員,偏好商業(yè)寫作。曾任職《中國新聞周刊》副主編、《南方人物周刊》主筆、《南方周末》記者、貴州人民廣播電臺記者,系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新聞系)特聘講師。從事媒體工作期間,長期致力于時政新聞及調(diào)查類報道的實踐與探索,有編著作品《真相的力量》等。
最近讀到一本好書,即《九二派:“新士大夫”企業(yè)家的商道與理想》。作者是陳海,1992年進大學就讀漢語言文學專業(yè)。而這個年頭,碰巧是《九二派》里那些當代“士商”們自覺跳離體制,投奔市場的風云際會之時。
竊以為,此書絕非一般的財富故事,其要點在于提出了很好的問題,也即是所謂的“士商”精神,這是中國自古缺乏的東西。時至今日,從恥于言利到紛紛下海,其轉變不可謂不劇烈,我想還不僅僅是簡單的“官本位”到“商本位”而已。這些年來,探討中國改革開放30年成就因何而來的著述不少,比如張五?!吨袊慕?jīng)濟制度》。雖眾說紛紜,不可否認的是,要適應當代中國的轉型,大概不能全然地從傳統(tǒng)或者西方去求出路,士與商的結合,也許是路徑之一。不但與財富有關,更與社會的治理結構有關,而且,這條路徑并非上層設計得來,說得夸張些,也是發(fā)源于基層。早年間讀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后來看到杜維明等輩試圖從儒教倫理中尋覓亞洲復興的秘密,總覺得牛頭不對馬嘴。
談到“商道”,中國是大陸型國家,歷來重農(nóng)抑商,工商社會不能發(fā)展,早成學界共識。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所著《世界文明與資本主義》即說,傳統(tǒng)中國的“管制阻礙著一種創(chuàng)立商業(yè)統(tǒng)治集團之企圖。只有最下層的商業(yè),(包括)市鎮(zhèn)間的店鋪和集場(能夠)有功效地作業(yè)?!?/p>
書中寫到,“九二派”代表人物之一的武克剛,曾發(fā)表題為《中國呼喚工商文明》的演講,追溯中國“商道”,特地點出三個大人物的名字:管仲、范蠡、呂不韋。在他看來,“遺憾的是,他們對后代的影響,不是表現(xiàn)在制度建設上,而是表現(xiàn)在理論思想上,他們都明白自由與法治對百姓富裕和國家強大之間的關系。”
盡管有生搬硬套之嫌,背后的意思卻堪尋味。時至今日,當代工商業(yè)巨子,早成社會中堅力量,而具體到本書所涉及的群體“九二派”,用開篇處陳東升的話來定義,乃是“政府官員、知識分子等社會主流精英下海組成的有責任感、使命感的企業(yè)家群體?!?/p>
“九二派”被作者稱為這一時代的“新士商”,“和傳統(tǒng)士大夫相同之處,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精神氣質,不同的是實現(xiàn)目的的路徑和手法?!?/p>
晚清時,龔自珍著《京師樂籍說》,就明白寫到,“士也者,又四民之聰明喜論議者也。身心閑暇,飽暖無為,則留心古今而好論議。留心古今而好論議,則于祖宗之立法,人主之舉動措置,一代之所以為號令者,俱大不便?!?/p>
很顯然地,這種“聰明喜論議”的脾性,確乎是新舊“士大夫”們的共同點之一,昭示了某種濃烈的政治情結,不論是在朝還是在野,從政還是經(jīng)商,都揮之不去。雖然,“士”與“商”結合派生出來的今之“士商”,已然不同于古之“士大夫”,閻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說,士大夫集二重角色于一身,“帝國政府龐大復雜的行政事務凸顯出了‘官僚’的形象,浩如煙海的詩文著述凸顯出了‘文人’的形象”。
不管是官僚還是文人,都與“九二派”的氣質不盡契合,盡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曾是體制內(nèi)的“官員”,甚至還多多少少有一點“詩人”的理想色彩。按照陳海的歸納,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后,這批多供職于政府機構、科研院所的知識分子受其感召,紛紛主動下海創(chuàng)業(yè),形成了以陳東升、田源、毛振華、郭凡生、馮侖、王功權、潘石屹、武克剛、王梓木、黃怒波、胡葆森等為代表的“九二派”。毫無疑問地,這樣的背景,使得他們在初涉商海時,便迥異于一般的生意人。在追求財富之外,“九二派”有著更強的使命意識,某種程度上,這是一批自覺或不自覺以思想家自居的企業(yè)家。
前面說過,所謂“士商”,其實缺乏歷史的承續(xù),古來“士農(nóng)工商”四民,士居其首,而商叨陪末座,兩者素少瓜葛,《孟子》亦說,“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顯然把“士”當做精英階層來看待,惟士可稱“君子”,余者皆“小人”。
明清以降,工商業(yè)的發(fā)育超過歷代,大商巨賈富可敵國,其豪奢靡費、一擲千金之態(tài),在舊籍中多所記載,但仍為一般的士大夫階層所不屑。乾隆年間所修的《山陽縣志》就說,“淮俗從來簡樸,近則奢侈之習,不在薦紳,而在商賈?!彼]紳即士人,明白地與商人對立而言,作為負面教材,正是中國古來習見的立場,也是“為富不仁”、“無商不奸”等觀念的緣來,至今影響不絕。
可舉的例子很多,限于篇幅,暫且打住。之所以說士與商的傳統(tǒng)缺乏交集,是源于他們在歷史上扮演的角色實在大相徑庭,黃仁宇在《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一書里有過精辟的總結:“縱然在特殊情形下,某人‘田連郡縣’,某家‘積資鉅萬’,孤立之財富無從引導群眾參加,更不可能改造社會?!倍腥さ氖牵鋵崱笆俊钡牡匚辉趥鹘y(tǒng)社會里也有尷尬之處,代表性的說法如顧亭林《與友人論學書》所言:“今之君子,聚賓客門人數(shù)十百人,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困窮不言,而講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闭f白了,空談無益,光會耍嘴皮子可不行。
十九世紀中葉以來,外族侵凌,西學東漸,老大中國面臨“三千余年之大變局,為秦漢以來未有之世變”,變的結果之一,是作為一個社會階層的“士”,也隨之成為歷史名詞,不復其風光。
上世紀四十年代末,費孝通先生著有《中國紳士》一書,即說,“在傳統(tǒng)的中國權力結構中,有著兩個不同的層次,頂端是中央政府;底部是地方自治單位,其領袖是紳士階級”。這也是學界早有共識的看法,換言之,在以農(nóng)立國的傳統(tǒng)社會結構中,士大夫群體是社會不同階層的捏合劑,甚至可以說是實現(xiàn)社會自我管理的核心力量之一。時運遷變,費孝通觀察到,“一方面是土地租息經(jīng)濟的衰退,另一方面是具有新型政治意識的通商口岸群體的興起,這兩者都減弱了紳士在中國社會結構中的重要性。”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無須贅言的是,“士”不再有其成長的土壤,日漸遠離權力中心,勉強地說,作為精神層面的“士”,倒還一直余韻悠長,不時就要跳出來指手畫腳。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以來,大陸學界關于知識分子精神的討論不絕于耳,而這也是我們理解“九二派”故事時,必須要參照的一個背景。
“新士大夫”之所以“新”,大概還源于他們的成長背景不同于傳統(tǒng)士人,所謂“體制內(nèi)”經(jīng)歷,賦予了這一群體獨特而鮮明的個性特征。傅小永先生在此書的前言里,以代際劃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涌現(xiàn)出來的企業(yè)家,第一代是鄉(xiāng)鎮(zhèn)能人型企業(yè)家,第二代即“九二派”也便是“士大夫”企業(yè)家,第三代是“海歸”企業(yè)家。
不好簡單地將不同代際的企業(yè)家做高下之分,更值得重視的話題也許在于,近百年來的中國,確乎經(jīng)歷了劇烈的社會變動。把眼光放到一個較短的時段,也即“九二派”企業(yè)家孕育成長的改革開發(fā)年代,30余年來,中國的高速發(fā)展固不待贅言,但也時時要承受轉型的陣痛,原因或者在于,社會猶如一個大而復雜的有機體,其轉變不能處處盡如設計,種種不適應因此發(fā)生,一個有責任感而且真能承擔責任的所謂“士商”階層,的確能對社會治理起到切實的作用。
現(xiàn)成而且就在身邊的例子,是去年貴陽市成立的“和諧貴陽促進會”,媒體報道說,“促進會”由非公經(jīng)濟人士、宗教界人士、民主黨派人士組成,他們通過捐資募款,幫扶困難群體,協(xié)同黨委、政府化解社會矛盾、破解信訪難題,成為社會管理的有效補充力量,是第三方力量參與社會管理的積極探索。更進一步的解讀,稱之為新時期的“太平紳士”,乍聞之下,有些詫異,細想則不無道理。
還是借用費孝通的一段文字,來為本文作結:“社會結構的本質還是和以前一樣起作用。我相信它在變化,但新秩序是不會一下子突然產(chǎn)生,完成于一剎那間的。新秩序是從舊秩序中產(chǎn)生的?!?/p>
“九二派”也好,“新士大夫”企業(yè)家也好,都是這種變化的產(chǎn)物,費先生說得很清楚了,它不會“一下子突然產(chǎn)生”,也不會“完成于一剎那間”。(作者系貴陽日報傳媒集團副總編輯 責任編輯/蔣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