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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璜
(北京師范大學古籍與傳統(tǒng)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875)
唐伯元《醉經樓集》版本流傳考
——兼論幾種選編及其選錄旨意
林璜
(北京師范大學古籍與傳統(tǒng)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875)
唐伯元一生著述頗豐,其《醉經樓集》集中反映了他的學術思想,具有較高學術價值。通過整理《醉經樓集》的基本內容,考證其明季之本、道光之本、乾隆之本、光緒之本等幾個版本的編輯、刊印及流傳,比較《明儒學案》、《廣理學備考》和《潮州耆舊集》對《醉經樓集》摘錄和選文之異同,可全面了解《醉經樓集》的版本和流傳。
唐伯元;《醉經樓集》;版本流傳
唐伯元,字仁卿,號曙臺,廣東澄??h都仙門里(今屬澄海溪南)人,明中后期潮汕地區(qū)最重要學者之一,是明代潮汕學術趨勢轉變的代表人物,亦是明代朝堂上公開上疏反對陽明心學之第一人。因其師事呂懷,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將其歸入“甘泉學案”。伯元一生著述頗豐,其中《醉經樓集》更是匯集唐氏著述,反映其理學思想的重要文集。此書從收錄文體上看,涉及經解、詩歌、書信、游記、疏諫等多種體裁;從內容上看,涵蓋唐伯元人生各個階段所著之精品;從思想內涵上看,唐伯元斥王學后學、護衛(wèi)程朱理學、尊經重禮等學術特征在此集中得到全面呈現。后世之學者,凡欲總結介紹唐伯元之學術思想的,均從此書中取資。故了解明代中期潮汕學風轉變之脈絡,理清《醉經樓集》及其他幾個選本的版本及流傳情況,對于更好地利用唐氏文集,研究認識唐伯元是不無裨益的。
唐伯元的生卒年月,《明史》中沒有記載,地方各本縣志也多無明確記載,僅有《澄??h志》作1535-1592年。[1]但據《明史·孫丕揚傳》所載,唐伯元是在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才辭去吏部職務的,[2]所以上述生平日期當不可信。另有資料提出唐伯元生于明嘉靖十九年(1540),卒于萬歷二十五年(1597)。①在廣東澄海由唐伯元十三世裔孫唐兩松所興建的唐伯元紀念館,就以唐伯元生平日期為(1540-1597)。實際上,道光本《醉經樓集》后附刻郭惟賢《明故奉政大夫吏部文選司郎中曙臺唐公墓志銘》中明確說:“君生于辛丑十月初五日,卒于戊戌四月廿七日,享年五十有八?!保?]而同附該書后的周光鎬《奉直大夫吏部文選司郎中曙臺唐公行狀》也亦稱“以嘉靖辛丑十一月生君”,“乃戊戌夏,吾奄告殂”。[4]此二人于唐氏關系極深,二文也成于唐伯元死后第二年,所以唐伯元當是生于嘉靖二十年(1541),卒于萬歷二十六年(1598)無疑。
唐伯元出生及其青少年時期,正逢明代復古主義文學高潮,他自幼勤學且頗有所成,嘉靖四十年(1561)中舉,萬歷二年(1574)得中進士,歷任江西萬年泰和知縣、南京戶部主事、海州判官、保定府推官、北京禮部儀制司主事、禮部儀制清吏司主事、吏部文選司員外郎等職。唐伯元性格耿介,頗有棱角,《明史》稱他是“清苦淡薄,人所不堪,甘之自若”[5]。他為官剛正不阿、關憐民生,官聲極佳,傳世諸奏疏,可見其從政時常冒天下之大不韙,言人所不敢言之事。治學則涉獵極廣,經史子集無不有作,尤重經學,早年處于明代王學極盛之期,卻在朝廷上公開批判王學,晚年重于禮學。其德行學識,令人敬仰,《明史》稱為“嶺海士大夫儀表”,[5]并未溢美。
《醉經樓集》取名自唐伯元在潮州所建之醉經樓。萬歷十五年(1587)唐伯元因母病回鄉(xiāng)探親,直到萬歷十八年(1590)春三月才回京復官。在此期間,他與故交好友暢談經史,吟詩作對,專門在潮州郡城小西湖邊上建起醉經樓,并寫下了《醉經樓會序》、《醉經樓四首》、《醉經樓四景》以紀其事。萬歷二十四年(1596)唐伯元去吏部職回鄉(xiāng)后,總結多年所著所作,遂成此集,并以當年所筑之醉經樓為名。李禎在《醉經樓集序》中稱唐伯元素來“沉酣六經之津液”,[6]尊經重禮也確實是唐伯元相當重要的學術特點,故以“醉經”名此集,可見唐伯元對此集之厚望。
唐伯元著述頗豐,各家目錄有所著錄的,大致有16種,但諸作散佚。如唐伯元所撰幾個合集《醉經樓集》、《醉經樓續(xù)集》、《太乙堂稿》和《采芳亭稿》,現在保存下來的僅有《醉經樓集》,其他幾部,大概從明以后就無可考。
雖《醉經樓集》是唐伯元晚年方才修成,在其修成之前,唐伯元亦曾整理出版過其他合集,但此集非前集之續(xù)作,而是收唐伯元20多年所思所著之精華。周光鎬在《唐公行狀》中稱:“君論著,予告,有《醉經樓集》;予甯,有《禮編》、《易注》;在署,有《太乙堂》《采芳亭》稿。”[4]所謂予告,指的是萬歷十五年(1587)唐伯元因病回鄉(xiāng)探親,一直到萬歷十七年春(1589)這段因病休假期。從此言看,似乎《醉經樓集》只是此母病二年所成。但是,考《醉經樓集》內容,遠不止于他在母病期間所作,比如《采芳亭對雪官芍藥賞菊》乃在職時所作,就一樣收錄在《醉經樓集》中,各時期的重要奏疏,也一一收入。所以李禎的說法更可信:“自丁亥迄今歲,凡十年來,所著《醉經樓》一集。”[6]此序是《醉經樓集》原序,成于萬歷丙申秋七月廿之二日。丁亥是萬歷十五年(1587),而丙申是萬歷二十四年(1596),距離唐伯元去世,不足兩年。這個時期,唐伯元學術思想已經完全成熟,一生中所著之精髓也大半收于《醉經樓集》中。故《醉經樓集》是唐氏一生之代表作當毋庸置疑。
《醉經樓集》所收,自非唐伯元十余年來所著之全部?!冻敝菟囄闹尽分叙堝娤壬嫉锰撇蹲斫洏羌愤z篇:“《周孝廉瑞徵堂記》、《三賢祠碑記》、《與友人論學書》、《告遷寺基諸冢文》、《禮編序》、《二程類語序》七篇。而《呂懷三書本義序》,則篇亡而目僅存。又《澄海縣志·藝文》,載曙臺詩有《任憲使枉駕南巖兼紀湖堤新成》七言一律,亦為《醉經樓集》所無?!保?]而唐伯元在萬歷十二年(1584)時因爭從祀而被貶為海州判官時所作《游青峰頂記》一詩也為逸篇,未錄入《醉經樓集》。但遺漏諸篇,相比全集而言畢竟居于少數,因而《醉經樓集》中涉及的內容最豐富,涵蓋唐伯元思想成熟后大部分時間的著作,這一點應該是可以肯定的。
《醉經樓集》正文共分六卷,另附有續(xù)刻之5篇奏疏。
卷一詩類,共收99首,以五七言律絕為主,偶見四言詩和雜詩。
卷二經解類,共76條。唐伯元一生關于經學諸子著述頗多,《易注》、《禮編》、《道德經注解》等十多篇,《醉經樓集》選取其中比較重要以及見解獨特的部分,集成此卷,可謂唐伯元理學思想中精髓部分。
卷三序類,共11篇。其中如《湖廣鄉(xiāng)試錄序》強調立志,要求誠心于學,反對以悟入學,反釋家之學;《醉經樓會序》則是丁亥年(1587)十二月醉經樓成而唐伯元等人相聚撰文以賀,唐伯元作為主人將諸文合結成集并首序其上;《銓曹儀注序》是為唐伯元為《銓曹儀注》所作自序,強調禮的重要性。
卷四記類,共收10篇。這10篇記既有對理學形而上的理論分析,亦有實實在在考慮一地之吏治經濟如何發(fā)展,同樣能為了解唐伯元其人其學提供幫助。
卷五書類,共收書札58篇。這是《醉經樓集》中資料最豐富、情況也最復雜的一部分,唐伯元大部分的理學觀點,在此卷中能找到驗證。尤其書信部分,多是唐伯元與友人論學之書,如《答孟史部叔龍書》討論性、心、道等多個理學命題,《答梁生》和《與維卿》談崇禮之必須,《答王用晦》和《答周時甫》則談學論文。同時該卷也涉及到很多關于唐伯元的生平交友資料,如《啟王大宗伯》、《啟趙宗伯》、《答范原易》、《啟太倉相公》等等。
卷六雜著類,共收18篇。該卷對前面各部分進行了補充,如《大學中庸四解》補充經解類,但主要還是墓志銘和祭文。此卷可補前文之缺失,同樣不可或缺。
附刻之奏疏,共收了5篇奏疏,分別是《從祀疏》、《進石經大學疏》、《宮人疏》、《請告疏》、《再請告疏》。另外《進石經大學疏》后還附有《古石經大學序》和《古石經大學》全文。這5篇奏疏,貫穿了唐伯元整個的從政生涯,不僅反映唐伯元對修身治天下的理解,同時也涉及他對當時學風文風的思考。
《醉經樓集》自成書以來,有刊刻之本,亦有傳抄本流行于世。其中主要的幾種是明季之本、乾隆年間刻本、道光年間刻本以及光緒年間刻本。另外,國內還存有幾種抄本,各種合集中也保留有一些內容。無論其刻本還是傳抄本,都對把握《醉經樓集》的內容和唐伯元的思想有重要作用,必須梳理清楚其版本和流傳。
(一)明季之本
《醉經樓集》初成書,李禎即為之作序言,故《醉經樓集》明季之本出現當大致同于此序所作之時,即“萬歷丙申秋七月廿之二日”。[6]明季之本現已無存于世,各種資料對之記載也很少。道光版《醉經樓集》附《唐際虞跋》中稱:“乾隆己巳八世孫紹奎始梓行于世?!比绱苏f法為實,則乾隆之本當為《醉經樓集》首刻本。但明末清初的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已能摘錄其文字,則《醉經樓集》在明季必另有本,或為唐氏后裔未見之刻本,或為傳抄之本,且流傳頗廣。①朱鴻林先生專著《明人著作與生平發(fā)微》中有文《〈明儒學案>中唐伯元文字》,認為“《學案》所錄,當另有本,或出傳抄,或出明刊而清初失傳,唐氏裔孫未見之本,要自早于清本”。考《明儒學案》中引《醉經樓集》之91篇,雖有所增刪改易,大抵是迫于篇幅為求文省詞順而已,其篇章順序,章節(jié)體例,已與乾隆版本《醉經樓集》同。若說有明刻本而唐氏宗族未見,可能性較低,明季之本為傳抄之本可能性高些。
(二)乾隆刻本
此刻本是目前國內可看到的最早的刻本,刊于乾隆十四年(1749),包括6卷及附刻之奏疏,全書分5冊,全帙但頁面殘破時有漏失,現存于汕頭圖書館。該本每頁9行,每行22字,正文四周雙邊白口無魚尾,而序和目錄則有單黑魚尾。每冊前“德侯”二字之印章,不知為何時藏書人。正文中偶有幾頁版心雙邊,且此種情況出現并無一定規(guī)律,似為偶現之補頁。
按唐若時所作之序,該刻本乃唐伯元宗族在乾隆時恐祖德之不彰、先學之不明,因而立意重新刻印。于是由唐伯元之派孫唐熺瓊出資,在唐熺瓊侄孫唐紹奎的主持下重新刻印了。[8]其卷后附刻之奏疏,當是在此版首次收入《醉經樓集》中。
(三)道光刻本
道光重刻本《醉經樓集》,刊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書中除乾隆版本的六卷及續(xù)刻奏疏外,再續(xù)刻了周光鎬的《唐公行略》和郭惟賢所作的墓志銘,地方志中亦稱該本為唐際虞補刻本。全書3冊,每頁9行,每行22字,白口單魚尾四周雙邊,書前有“醉經別墅藏板”字樣,今國家圖書館和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俱有所存。
道光三年(1823),唐伯元之族中子弟唐際虞補弟子員,有些學者因知其為唐伯元后裔族親,就向唐際虞提出借《醉經樓集》一覽,而此時唐際虞發(fā)現該書已文字模糊,道光二十七年(1847),唐際虞已具備外派為官的資格,他恐自己他日任職他鄉(xiāng),再無時間整理《醉經樓集》,而此時乾隆之刻板已然是侵蝕損壞過半,所以令已補弟子員的族侄唐廷珍重新檢校補全《醉經樓集》,并補入周光鎬撰之《唐公行略》以及郭惟賢所撰之墓志銘,于道光己酉年(1849)重新刻印出書。①《醉經樓集》卷末唐際虞跋之尾句為“時道光乙酉年,孟冬月八世孫際虞謹識”。舊書中,“己”常寫作“乙”。而考跋中文字,該書重刻乃是“丁未侄廷珍補弟子員”后,也即道光二十七年(1847)后,而道光乙酉年乃是道光五年(1825),此時書遠未刻成。故此書尾句當為“己酉”,即道光二十九年(1849)方成此書。
(四)光緒刻本
此刻本為光緒二年(1876)重刊,現存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及廣州省立中山圖書館。書前題有潮州金山書院藏板字樣。全書共三冊,正文6卷及續(xù)刻再續(xù)刻俱在,每頁10行,每行22字,白口單魚尾四周雙邊??贪孀畛醮娉敝萁鹕綍海鞒龊蟀础冻敝菟囄闹尽匪f,民國年間應該曾經保留在潮汕的第四中學,但經戰(zhàn)亂,現已不存。該書提到藏板最初所在的潮州金山書院,是光緒三年(1877),時任潮州總兵的方耀斥巨資在潮州八景之一金山上建成的。此書院在廣東影響甚大,其藏書藏板,在當時廣東省內首屈一指。惜1922年潮汕慘遭“八二風災”②所謂“八二風災”是在1922年8月在潮汕突然爆發(fā)的大規(guī)模海嘯,海水倒灌上陸地,淹沒大量村落,民生凋零。,樓摧書毀,僅留下少量藏本③所余藏本現在大都保留在汕頭市金山中學、潮州市謝慧如圖書館以及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而這本光緒版的《醉經樓集》正是幸存之一,因此該版本在地方志文獻中也被稱為“方耀翻刻本”。
除上述諸本外,《醉經樓集》亦有少量抄本保留下來。如臺灣傅斯年圖書館就保留一朱絲欄抄本。而廣州中山圖書館中亦有一抄本,書頭題為《冷香室叢抄》,乃系類抄本其中一部分。此《醉經樓集》之抄本正文及附刻之奏疏皆存,無道光后添之行略、墓志銘和跋。正文每頁9行,版心中有“冷香室叢抄”字樣。其中《萬花嚴三官殿碑記》、《古石經大學序》與《宮人疏》其名存于目錄,但正文中不知何故缺失,似為人為之疏漏。
唐伯元作為明代相當有特色的理學家,其主要著作《醉經樓集》被其他理學叢集摘錄和引用甚多。其中對其理學內容進行較集中摘錄的有《明儒學案》、《廣理學備考》和《潮州耆舊集》。這三部理學集對《醉經樓集》的摘錄都集中在理學部分,但在具體摘錄內容和資料補充上各有特點。以下就此三部理學集對《醉經樓集》的選輯情況進行介紹。
《明儒學案》是現存最早的摘錄,其重要性在前文中已經有所介紹。黃宗羲在文前先介紹了唐伯元的生平,主要強調其仕歷,然后評價其性命學說,認為其本質是“性惡論”。再接著談及唐伯元與王學中人的爭辯,尤其是補充了顧憲成勸唐伯元的一段材料:
孟我疆問於顧涇陽曰:“唐仁卿何如人也?”曰:“君子也。”我疆曰:“君子而毀陽明乎?”曰:“朱子以象山為告子,文成以朱子為楊、墨,皆甚辭也,何但仁卿?”涇陽過先生述之,先生曰:“足下不見世之談良知者乎?如鬼如蜮,還得為文成諱否?”涇陽曰:“《大學》言致知,文成恐人認識為知,便走入支離去,故就中間點出一良字?!睹献印费粤贾?,文成恐人將這個知作光景玩弄,便走入玄虛去,故就上面點出一致字,其意最為精密。至於如鬼如蜮,正良知之賊也,奈何歸罪於良知?”先生曰:“善。假令早聞足下之言,向者論從祀一疏,尚合有商量也?!保?]
此段文字是現存唯一能反映唐伯元曾修正自己對王學態(tài)度的材料,雖然其出現可靠性還有待旁證的出現,但以黃宗羲治學的態(tài)度而論,畢竟是值得讓人思考的珍貴材料。
《明儒學案》對《醉經樓集》摘錄的內容分為兩部分。前部分摘錄了卷二經解類,后部分則從卷五書類中的摘錄。值得注意的是前半部分除摘錄了《醉經樓集》卷二中所有經解條目,還加入了一條《格物修身解》,此解原是出自卷六雜著中的《格物修身講草》,大概因為其內容與經解類接近,所以歸入此處。后半部分的內容則從《答孟吏部叔龍》、《答顧叔時季時昆仲》、《答李中丞見羅》、《與叔時季時》、《答原易》、《與維卿》、《答郭夢菊大參》、《答錢侍御》、《與徐客部懋和》、《答汪吉州》、《答劉方伯》及《答余司理》諸篇中摘出。所摘諸解諸篇次序均與《醉經樓集》原書同,唯有《格物修身解》一條,慈溪二老閣足本的《明儒學案》歸在經解類最后,而《四庫全書》本《明儒學案》和《四部備要》本《明儒學案》則歸在《天鬼神解》之后。對于選集中摘錄的文字和《醉經樓集》原書的不同,朱鴻林先生在《〈明儒學案>中之唐伯元文字》一文中已經做過詳細對校,[10]此處不再詳述??偟膩碚f是對文字進行少量增刪,以求文通字順,沒有對原文文意作太大改動。
《廣理學備考》是清代順治康熙年間理學家范鎬鼎所輯,共48卷,收薛瑄、胡居仁、王守仁、陳獻章、方孝孺、曹端、吳與弼等80位明代學者的著作。范鎬鼎為學嚴謹認真,思想上傾向程朱理學,對理學各門各派的爭辯采取存大同、去小異的寬容態(tài)度,所匯成諸集均有重要價值。《廣理學備考》選錄《醉經樓集》部分內容并以唐伯元之號為名,定為《唐曙臺集》(亦稱《唐先生集》)。
選清康熙間五經堂本(道光五年洪洞張恢等補刻)之《廣理學備考·唐曙臺集》與《明儒學案》對比,發(fā)現其摘錄部分與《明儒學案》摘錄部分內容次序皆同,且對文字改易處亦同。如《吾霸解》條尾句,《醉經樓集》為“吾儒之道,得王而大,得霸而貴”,但《明儒學案》誤改為“吾儒之道,得王而大,得霸而尊”,而《唐曙臺集》此處亦為“得霸而尊”。此書以《明儒學案》選摘內容為底本當可無疑。書前有對唐伯元的簡要介紹?!跋壬M伯元,字仁卿,號曙臺。廣東澄海人,萬歷甲戌進士,歷官吏部郎中,卒年五十有八?!比缓笥蟹舵€鼎對唐伯元評價的一段文字:
先生所學者何?曰六經四子也。其學六經四子,奈何曰以經?解經也。然則傳注之解非歟?曰不非。不非何以不傳注解而以經解?曰以彼經解此經,猶以傳以注也。先生之學可謂不傍前人矣。其不傍前人,奈何陽明既從祀矣,先生特疏劾之?先生可謂不傍前人矣。然則先生果能傳學?非以傳學,蓋以學傳。[11]
從這段評價看,范鎬鼎對于唐伯元不傍前人之學觀這點還是相當贊賞的,同時也比較清楚地解釋了《醉經樓集》中經解類的性質和以經為名的原因。
《潮州耆舊集》是清代道光年間潮州府教授順德人馮奉初所輯。馮奉初認為:“有明一代,潮州人才之盛,足以凌跨中州,為山川增色?!彼赃x擇了李齡、蕭龍、蕭與成、薛侃、林大欽、翁萬達、蕭端蒙、王天性、饒相、薛雍、陳一松、林大春、唐伯元、周光鎬、林熙春、謝正蒙、郭之奇、羅萬杰、謝元汴、黃一淵等二十家詩文,編成了37卷的《潮州耆舊集》。此書誠如馮奉初在例言中所說“各類俱備,洵一郡之大觀”,至今仍為研究明代潮汕士人的學者所倚重。馮奉初所選擇諸人,皆是明代重要的潮汕學者,自然不可能漏選明代潮汕學風轉變的關鍵人物唐伯元,而且同黃宗羲和范鎬鼎一樣,在唐伯元的著作中選擇了《醉經樓集》來進行摘錄。
考道光二十九年本《潮州耆舊集·唐選部醉經樓集》,書前首先引用《明史·儒林傳》中唐伯元部分的內容,然后是引用唐若時為《醉經樓集》所作的序。此序作于乾隆年間,《潮州耆舊集·唐選部醉經樓集》既收錄該序,則所依底本只可能是乾隆本或者道光本《醉經樓集》。而道光本《醉經樓集》成書于道光二十九年,《潮州耆舊集》也成書于同年,所以《唐選部醉經樓集》不可能以道光本《醉經樓集》為底本,只可能摘自乾隆本《醉經樓集》。在唐若時序之后,是馮奉初對唐伯元的點評:
明至嘉隆間,良知之學遍天下。選部爭祀典一疏獨昌言排之,至于竄斥荒遠而不悔。蓋欲伸伊川之說,不使后世之士得以輕議先賢,為程朱閑衛(wèi)者,用意可謂勤矣。及賜環(huán)如司文選,計典稱平,旋告歸不復出。嘗學于白沙再傳弟子呂巾石懷之門,淵源甚正,立身行已,動合典則,文亦光明正大,先民是程。當時谷涇陽、耿介臺諸公咸相推重?!睹魇贰贩劳鯇W流失列入儒林傳中。信乎,其為程朱功臣,抑不可謂非陽明之諍友也。后學順德馮奉初題。[12]
馮奉初對唐伯元的評價相當精準,尤其稱其既是程朱之功臣,又是王陽明之諍友此點,準確地點明了唐伯元在理學史上的抱負和地位,為后來許多研究者所贊同。
《明儒學案》、《廣理學備考》及《潮州耆舊集》三者同樣選擇摘錄《醉經樓集》,同樣重視其中的理學內容,但是在具體內容的選擇上不同?!冻敝蓐扰f集·唐選部醉經樓集》不以經解類和書類為主,而是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收錄奏疏,后半部分則從序類、記類、書類和雜說中分別摘出。具體來說,前半部分摘《進石經大學疏》、《從祀疏》、《宮人疏》和《請告疏》諸篇唐伯元為仕期間較重要的奏疏;后半部分則是《醉經樓會序》、《寄聲集序》、《龔刺史文集序》、《贈楊比部出守真定序》、《學政二篇贈李維卿出撫三楚》、《送胡秀序》、《送歐陽生序》7篇序,《潛龍鯊記》、《平湖記》、《南巖記》、《義阡記》4篇記,《與顧叔時季時》、《答蔡臺甫同年》、《啟太宰楊公》、《答周濟甫大中丞(二)》、《答葉中丞年兄》、《啟趙宗伯(三)》、《答王少宰麟泉》、《與諸延之》、《答王用晦》、《與蔡臺甫》、《答耿學憲》、《答范原易》、《與維卿(三)》、《與鄒孚如》、《答沈叔順》、《郭夢菊大參》、《啟太倉相公》、《答臺長子公(二)》、《答陳蘭臺》、《與徐客部懋和》、《答汪吉州》、《答劉方伯》等28篇書以及《家訓四條》、《為令四說》兩篇雜說,共41篇文章。
對校道光本《醉經樓集》,馮奉初沒有對《醉經樓集》作文字改動,但因其所據底本有文字缺失,馮氏遂將缺漏文字相應空出。以《從祀疏》一文為例,其底本應該缺少以下12處:“而守仁之可疑者不與焉,訾守仁者,一曰道不行于閨門也。臣以為守仁少負不羈,長多機詭,一旦去而學道,遽難見信于妻子,亦事之常。人見其妻朱氏抗顏而揖門生詬守仁也”,“蹤跡詭祕、行止支吾”,“機多而智巧,神勞而形疾”,“骨已朽而忿者愈熾”,“無忌憚”,“忌憚”,“枉其心之公,賊夫人之子,惑世誣民”,“上薄孔子,下掩曾孟”,“南面,而孔子為之佐享”,“可賤也”,“負三者之行,索隱行怪,以為中庸,而欲以凌駕古今,小人之所以無忌憚也。雖然”,“今守仁挾秦儀之術,薄孔孟之教,張皇告子佛氏楊簡之論,而又謂千古一人。舉世皆知其利口巧言,而擬于讒而侫佞,是大舜孔子所畏惡也”,這些是所有文章中缺少最多的。從缺文看,沒有固定規(guī)律,缺處起始多少都很隨意。馮氏一字一方格,嚴格按所缺字留下空處。馮奉初以之為底本的《醉經樓集》本身有所缺失,與道光年間唐際虞稱乾隆本《醉經樓集》已經侵蝕闕文之說相合,也可證明乾隆本《醉經樓集》流傳到道光年間時的存佚情況。
《明儒學案》、《廣理學備考》和《潮州耆舊集》對《醉經樓集》的摘錄和對其中理學內容的重視,都反映對唐伯元作為明代重要理學家的肯定,然而比較三者之間的不同,還可以看出更多的問題。從縱向看,對《醉經樓集》不同內容摘錄和對唐伯元的不同評價,實際是一種理學觀念的演變?!睹魅鍖W案》和《廣理學備考》皆是清順治康熙時期所成,而《潮州耆舊集》則是清道光年間。明清之際時勢突變,學者痛切之余,自然要向盛行于明代的王學追討原因。但在清初,許多學者畢竟還是從陽明學派空氣之下成長而來的,雖或厭惡或修正陽明之學,骨子里還是卻有著王學的學術精神。尤其是《明儒學案》的黃宗羲,師承于劉蕺山,雖其學修正了王學的很多觀點,但從根底上說,猶是王學流派。因此,黃宗羲對唐伯元的介紹中,很特別地加入了顧憲成勸說唐伯元而使唐伯元稍改其對王學態(tài)度一段文字。所幸《明儒學案》作為一本能反映學術史的優(yōu)秀叢集,黃宗羲雖于多處有評斷,但在正文敘述時卻極忠實,所以對摘錄內容的改易大多只是為了求得文通字順或者因篇幅所限不得已而為之,原文的保存未受黃宗羲理學觀太大影響。《廣理學備考》與《明儒學案》是同時期作品,且《廣理學備考·唐曙臺集》基本可以斷定是以《明儒學案》所選部分為底本,在選擇摘錄什么內容上很難看出什么特色。但從針對唐伯元所作評價來看,范鎬鼎對各流派確實呈現更包容的態(tài)度,體現在不對唐伯元在理學上護程朱反陸王作過多評價,而推崇唐伯元在理學觀上的獨立和堅持。道光年間的《潮州耆舊集》,所處的學術風氣與前兩者不同。大概從康熙雍正后,王學已成眾矢之的,因此在此后出版的道光年間的《潮州耆舊集·唐選部醉經樓集》自然傾向把唐伯元理學中對王學批判部分作為重點。另外從選文上看,《明儒學案》和《廣理學備考》重視闡發(fā)唐伯元理學觀點,特別強調其在經解上和對于性命學說的觀點。而《潮州耆舊集》則重視唐伯元的功業(yè)人品,將唐伯元重要的奏疏放在前半部分加以強調。從評價上看,馮奉初稱唐伯元是“陽明諍友”,肯定了唐伯元對王學的批評有促進王學修正處,但更重要的是強調了他對程朱理學的堅持和護衛(wèi)。
唐伯元一生以護衛(wèi)程朱理學為底,早期抗言直斥心學后學之害,晚年奉禮學為拯國救邦之良策。一部《醉經樓集》攬其一生著作之精要,既有痛斥心學后學之疏文,又有治國修禮之論稿,兼詩詞妙文,并修經學讀史之所得。且幸《醉經樓集》諸版之書皆存,名家選文俱在。考《醉經樓集》之內容、版本和流傳,實為窺唐伯元學術思想全貌之鑰,可為振吾鄉(xiāng)邦先賢先學之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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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唐伯元.唐曙臺集[M]//范鎬鼎.廣理學備考.道光刻本(1825).
[12]唐伯元.唐選部醉經樓集[M]//馮奉初.潮州耆舊集.道光刻本(1849).
A Study of the Dissemination of the Editions of Tang Boyuan’s Collection of the Zuijing Building-Together with a Side Study of Several Collections and their Intentions
LIN Huang
(School of Chinese Ancient Books and Traditional Cul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100875)
Tang Boyuan,born in Chenghai,Guangdong,was an important Neo-Confucian in Chaoshan in the Ming dynasty,a representative of the academic turn of Chaoshan in mid Ming dynasty.Among his numerous publications,the Collection of the Zuijing Building as the best reflection of his academicthoughts was of considerable academic value.The sorting out of the basic content of the book,the investigation of the editing,publishing and circulating of the editions including the Mingji edition,the Daoguang edition,the Qianlong edition,and the Guangxu edition,and the comparison of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of the excerpts and selections of the book as found in the Record of the Ming Scholars,the Reference to the Guangdong Neo-Confucianism,and the Collection of Chaozhou Venerable Scholars may offer a comprehensive knowledge of the editions and their dissemination of the book.
Tang Boyuan;Collection of the Zuijing Building;edition
I 206.2
A
1001-4225(2012)02-0036-07
2011-03-16
林璜(1984-),女,廣東汕頭人,北京師范大學古籍與傳統(tǒng)文化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李金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