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克方
(遼寧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9)
八年抗日戰(zhàn)爭給中華民族帶來了深重的災難和巨大的損失。從武漢失守到1945年8月日本投降,日軍重點對我國華北、華中和華南敵后抗日根據地實施大規(guī)模的進攻和“清鄉(xiāng)”、“掃蕩”,并發(fā)動了豫湘桂戰(zhàn)役,戰(zhàn)爭范圍擴大到四川、湖南、廣西等省區(qū)。在1937年至1945年的八年中,除西藏、新疆、陜西、甘肅、寧夏、青海等少數幾個省份之外,中國有17 個省區(qū)、930 多座城市遭到日寇鐵蹄蹂躪,被占領的城市占全國城市總數的47%。其中大城市占全國的80%以上。全國直接、間接蒙受戰(zhàn)禍的災區(qū)人口達2.6 億以上,無家可歸的難民達4200 萬人。為抵御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正面戰(zhàn)場對敵會戰(zhàn)22 次,重要戰(zhàn)役1117 次,小戰(zhàn)斗38000 多次,國民黨軍隊傷亡320 多萬人。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共造成傷亡9000 多萬人,其中蘇聯2700 多萬人、波蘭60 多萬人、南斯拉夫170 多萬人、英國36 多萬人、美國30 多萬人;中國傷亡總數達到3500多萬人,占了全世界的l/3。中國人民為抗擊日本法西斯的侵略,做出了極大的民族犧牲,付出了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反法西斯國家都要大得多的代價[1]。
還有學者指出,對中國抗戰(zhàn)損失調查統計,“如果在時間上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算起,在地域上包括東北、臺灣與所有解放區(qū),甚至將全國人口傷亡統計總數予以計價,再加上研究者所說的“無形財產之損失”,抗戰(zhàn)損失總統計數字何止559 億美元!又何止620 億美元!”[2]
臺灣著名歷史學家許倬云親身經歷了這場戰(zhàn)爭,他在回憶這場戰(zhàn)爭時寫道:“我自己當時只是八歲的兒童,在沙市家門口眼看著一支川軍部隊出川奔赴前線,望不見邊的青年士兵,都是來自農村,每人只有一桿槍、兩條子彈袋,蹲坐在路邊暫時休息。母親和家人,正如同鄰居們一樣,燒開了水送給這些青年人飲用,幾乎每個人都知道,他們此去不可能再回來。也正是在這種場合下,一個八歲的兒童,忽然成人了。八年以后,戰(zhàn)爭結束,我們又在復員途中經過沙市,那一幕幕情景,歷歷在目”。[3](P121)
八年抗戰(zhàn)中,中國的政治體制還沒有進行全國總動員的能力,可正是這種危機感使得當時全體的中國人都不知不覺地投入了這場空前的戰(zhàn)爭,并最終取得了戰(zhàn)爭的勝利。抗戰(zhàn)的勝利是中國從百年屈辱中走向新生的歷史轉折點,而建設一個“獨立、自由、民主、統—和富強的新國家”[4](P1030)是戰(zhàn)后中國社會的一致要求和主張。在戰(zhàn)后中國如何迅速走上富強之路的問題上,自由派學人提出了中國不能從半殖民地半封建階段一步躍到社會主義階段,而要經過一個過渡的新資本主義階段的思想,這種思想引起了當時人們的共鳴,從而形成了一股強勁的社會思潮。
戰(zhàn)后中國社會經濟所面臨的問題并不是如孔子所說“不患寡而患不均,實在同時亦患寡”。[5]也就是說,在同一歷史時期內,“必須注意克服‘貧’與‘不均’兩大罪惡”,[6]既要利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短期內完成人家自工業(yè)革命以來的進度”,以便“迎頭趕上”,又要克服資本主義的弊端,不能“再蹈資本主義的覆轍”。[7]這是中國與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根本不同之處。
新資本主義思潮提倡者充分認識到中國經濟發(fā)展的特殊性與艱巨性,認為中國既不可能走蘇聯道路,也不應該走英美道路,而是“應該根據本國的現實環(huán)境和別國的歷史經驗來創(chuàng)造一條適合自己的經濟建設的正確路線”。這種路線就是要“綜合英美和蘇聯雙方的寶貴經驗,接受一切先進國家的優(yōu)良辦法,采用自由經濟和計劃經濟的大部分或全部優(yōu)點,并使我們的經濟建設很順利地從資本主義過渡到社會主義階段”。第一階段“多多采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優(yōu)點來發(fā)展社會的生產力,加速促進中國經濟的工業(yè)化”;第二階段變革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力謀矯正并肅清其種種弊害,以達到人人經濟地位平等的社會主義”。第一階段為新資本主義階段,第二階段為社會主義階段。在從第一階段到第二階段的過渡中,不是消滅而是要“和平地揚棄資本主義”。[8]
中國之所以必須要保存資本主義,是中國當時所處的特殊國情決定的。從生產關系角度看,半殖民地半封建生產關系是中國社會生產力發(fā)展的主要障礙,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在中國發(fā)展的并不充分,還有巨大的發(fā)展?jié)摿Γ绕涫恰霸跉v史的某些階段還是促進生產力發(fā)展的動力,雖然同屬剝削制度,資本主義制度卻已比奴隸制度和封建制度要進步得多,在資本主義的剝削制度之下,一般勞動人民的地位和生活已比以前提高得多;要根本廢除剝削制度,必須先大大地提高生產力,造成廢除剝削制度的物質基礎”。[9]因此,在戰(zhàn)后,“在不違背社會公道的限度內,有些國家還得要保留若干資本主義的形式,用以獎勵生產”。[5]進一步說,不僅不應當排斥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而且“還要大大地發(fā)展資本主義的生產”。[8]
另一方面,還要看到當時中國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的條件并不具備,中國的經濟本來已經落后,再加上八年抗戰(zhàn)和多年內戰(zhàn)的破壞,連簡單的再生產都無法維持。在這種經濟基礎上“實在無法實行社會主義”。因為當時中國的農業(yè)和手工業(yè)等小生產還在中國經濟中占有著絕對的優(yōu)勢,資本主義大機器生產只占很小部分,現代工業(yè)更是鳳毛麟角。中國要實行社會主義至少需要這樣幾個條件,“第一,至少應當把主要生產手段(第一是土地)收歸國有;第二,至少應當使大規(guī)模的機器生產取得領導的地位;第三,至少要使計劃經濟的力量能夠控制整個國民經濟領域;第四,至少要廢除基本的剝削關系和剝削階級”。很明顯,這幾點在當時的中國是無法做到的,“因而也就不能有社會主義的經濟”。[9]可以說,那種不顧中國經濟落后現狀,急于邁進社會主義的想法是不符合中國社會實際的。事實勝于雄辯,急于求成反不成,通向地獄之路往往是由良好的愿望鋪成的,其結果往往事與愿違。在貧窮落后的中國保留資本主義的認識是務實而又合理的。
誠然,任何社會制度都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陷,資本主義作為對封建制度的替代,其進步作用也是舉世公認的,就連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當年也曾經感嘆,資產階級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chuàng)造的生產力比過去歷代創(chuàng)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在這一時期,自由派學人能夠站在客觀立場,清醒冷靜地看到資本主義的獨特作用,指出資本主義在歷史上不可替代的作用,一是“提高社會的生產力,超過封建社會幾十百倍”,二是“推翻封建特權,建立民主政治”,三是“發(fā)展科學文化和高度技術,普及并提高一般人民的文化水平”,四是“提高勞動大眾的地位和生活,促進他們的覺悟和團結,使他們成為新社會的創(chuàng)造者”。重申反對資本主義不是無條件、不分青紅皂白的,更不能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盡管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確實存在種種弊端,但它在促進生產力發(fā)展方面的獨特作用是不能抹殺的”。[9]
語言是思維的外殼,形形色色的名詞反映了思想的豐富多彩?!霸~匯經常是比文獻更響亮的證言?!保?0](P1)新時代創(chuàng)造的新詞匯就是適應這個時代需要而產生的,它不僅是語言上的簡單變異,而是思想的創(chuàng)新。新資本主義概念提出的背后,就包含著對中國特色資本主義經濟的新認識:
一是“要矯正資本主義的弊害”,決不是把資本主義的“一切特色”保留無疑。新資本主義既然也叫作資本主義,自然跟“舊資本主義”的區(qū)別只能是程度上的,而不是本質上的。具體地說就是要“綜合英、美和蘇聯雙方的寶貴經驗,接受—切先進國家的優(yōu)良辦法,采用自由經濟和計劃經濟的大部或全部優(yōu)點,并使我們的經濟建設很順利地從資本主義的階段進行到社會主義的階段?!保?]用一個“新”字,不過是要避免人們誤解為“英美式的資本主義”或其他任何國家的資本主義而已。
二是“新資本主義的經濟”只有在勞動人民掌握或領導政權的時候才能實現,與“新民主主義的政治”是密不可分的,離開了“新民主主義的政治”也就沒有“新資本主義的經濟”。
就一般情形或平常時期來說,是經濟決定政治的;可是就特殊場合或變革時期來說,卻是政治決定經濟的。而“防治經濟的一盛一衰,失業(yè)頻仍”的方法靠的就是這種“新民主主義的政治”,中國經濟發(fā)展的唯一出路是“必須先變革政治,才能變革經濟”。[11]
三是新資本主義要實現自由主義計劃經濟。這種計劃經濟“不是蘇聯那種集體主義計劃經濟,而是自由主義計劃經濟”,包括審核國內私有企業(yè)產品的種類和數量,“從事全盤規(guī)劃和配合”,不讓生產單純受市場和物價的控制,這樣才能“預知社會生產行為的后果”。還要審核一切私有企業(yè)的生產計劃,以確知各業(yè)的生產程序,與所需生產數量,“并藉此而獲悉各階層人民的所得和消費量”。根據這兩項結果“修正各業(yè)發(fā)展計劃,編制其他局部計劃”,“以補總生產量的不足”。[12]自由主義計劃經濟的目的是為了最有效地利用國民經濟資源,以求經濟的穩(wěn)定發(fā)展。所以戰(zhàn)后中國必須采用計劃經濟“恐怕已為大家所公認。因為只有這樣方能大量增產”。[13]
顯然,新資本主義是戰(zhàn)后中國經濟發(fā)展上的“一個特殊階段”,同時也是資本主義經濟模式中的“一個特殊類型”。它“生根于中國的特殊的具體的歷史基礎上,并產生于當前特殊的國際環(huán)境中,既不同于過去任何資本主義國家,也不完全同于今天東歐各新民主主義國家”。[9]是一種帶著混合性的過渡形態(tài)。這種新資本主義也可以說是“開明的資本主義,和溫和的社會主義,混合而用之?!保?4]
抗戰(zhàn)后興起的新資本主義思潮持續(xù)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在歷史轉折的時刻產生,顯得意義格外重大。中國革命的性質是以反帝反封建為主體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中國革命的鋒芒“不是向著一般的資本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私有財產,而是向著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15](P647)“我們的資本主義是太少了”,“要想在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廢墟上建立起社會主義來,那只是完全的空想”。[4](P1060)戰(zhàn)后中國要利用資本主義促進生產力發(fā)展,先經過一個過渡階段再逐步行向社會主義,在這一點上,自由派學人與當時中國共產黨人的認識是基本一致的。
另一方面,抗戰(zhàn)勝利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結構。新資本主義思潮從這一基本國情出發(fā),主張用資本主義取代封建主義,通過發(fā)展資本主義,促進中國的現代化、工業(yè)化的認識,無疑是符合當時中國社會經濟的客觀實際的。雖然抗戰(zhàn)勝利后的新資本主義思想還很不成熟,還有許多缺點和不足,譬如對“自由主義計劃經濟”的偏好還足以說明其對社會主義認識的膚淺。但自由派學人遠在40年代就提出從新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和平過渡,設計出比較符合中國經濟發(fā)展要求的混合經濟體制和中國特色的經濟發(fā)展之路,并作出相關的積極而有益的理論探索,是很難能可貴的。建國后社會主義建設的曲折發(fā)展也證明了新資本主義思想中包含有許多合理的主張和見解,值得我們深入地研究與反思。
可見,抗戰(zhàn)勝利后的新資本主義思潮,一方面反映了民族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要求在戰(zhàn)后中國發(fā)展資本主義經濟的強烈愿望,另一方面也表達了他們對戰(zhàn)后可能出現的國際新環(huán)境和國內政治新氣象的獨到思考和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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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趙乃摶.民主政治下應否采取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N].大公報,1948-04-02.
[15]毛澤東選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