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蓁
(四川大學錦城學院 文學與傳媒系,四川 成都 611731)
宋初詩壇是以白體、西昆體和晚唐體為主導的,而在“宋初三體”中,風靡了近半個世紀的“白體詩”有著上承晚唐五代詩歌,下啟西昆體、晚唐體詩歌的過渡特色?!鞍左w詩”在宋初詩壇備受推崇,只是宋初士大夫所宗的白居易體,與我們今天所理解的“白體”不同。今天我們提到得白居易的詩,往往著眼于他前期所創(chuàng)作的“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1]的諷諭詩,把他當作是所謂現(xiàn)實主義詩歌傳統(tǒng)的代表。但是宋初文人所欣賞和仿效的“白體”,恰恰是那種屬對工巧、“吟玩性情”的五言、七言雜律詩的唱和之作。而且元白同時代的人不喜歡的閑適詩在宋初也大受歡迎。因此,宋初的“白體詩”在題材上多以吟詠性情見長,“呈現(xiàn)出范圍的內(nèi)斂和重心的轉(zhuǎn)移,由表現(xiàn)廣大士人懷才不遇之類的生活情感轉(zhuǎn)為集中揭示上層官僚士大夫,特別是高官顯宦的值宿、從幸、侍宴、應(yīng)制、賞花、歌酒等種種生活感受。”[2]宋代的“白體詩”較少直接反映社會現(xiàn)實問題,呈現(xiàn)出一種閑適、矜持、從容的氣質(zhì)和風格,其語言平易流暢、淺切圓熟。
宋初“白體”詩人主要繼承了白居易中年以后感情言物的閑適詩,表現(xiàn)出為官而求閑適,享受閑適生活的情感傾向,讓人體會到的是一種難以抑制的或者說不愿抑制的閑適之情。白體詩人的主體就是那些位重而責輕,祿豐而身閑的館閣詞臣,他們享受著優(yōu)厚的待遇和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心態(tài)趨向于清靜內(nèi)向,寧愿辭重位而養(yǎng)閑情,向往白居易中年以后特別是分司東都時的那種自得其樂、獨善其身的閑適生活境界。白體詩的這一特點在李昉那里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
李昉,字明遠,深州饒陽人,后周翰林學士。他出身于文學世家,仕后周時便歷任知制誥、集賢殿直學士、翰林學士,文名極盛,是名重一時的宿儒。入宋后頗為太祖、太宗所倚重,從中書舍人、翰林承旨學士直至參知政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昉曾兩度拜相),又奉敕主持編撰了《太平御覽》、《太平廣記》、《文苑英華》幾部大型的類書,在政治、文化、文學等方面都居于重要的地位。是一個由文學詞臣位至宰輔的典型。
李昉頗慕白樂天體,關(guān)于其唱和詩歌的情況,吳處厚《青箱雜記》卷一有這樣的記載:“昉詩務(wù)淺切,效白樂天體。晚年與參政李公至為唱和友,而李公詩格亦相類,今世傳《二李唱和集》是也?!盵3]而李昉在《二李唱和集》的自序中也說:“昔樂天、夢得有《劉白唱和集》,流布海內(nèi),為不朽之盛事。今之此詩,安知異日不為人之傳寫乎?”[4]他贊頌劉白的唱和詩,也以自己的唱和詩比擬劉白的唱和詩,有心效仿而使自己的詩流布海內(nèi),也成為不朽之盛事。他和李至相互唱和的行為,頗能說明在唱酬狀態(tài)下詩人的心態(tài)。
李昉的詩今已存不多,《全宋詩》收入僅兩卷,大多為《二李唱和集》中與李至的唱和詩以及一些奉和應(yīng)制之作,都宗白樂天詩的淺切平易,而在心態(tài)和精神氣質(zhì)上更是閑適散淡、安逸閑靜。李昉在《王仁裕神道碑》中說:“著述之多,流傳之廣,近代以來,樂天而已?!盵4]28看來在李昉心目中,近代文人最著者莫過于白居易,他和李至的唱和詩集《二李唱和集》就是仿效白居易、劉禹錫之舉,并在序言中寫道:“南宮師長之任,官重而身閑。內(nèi)府圖書之司,地清而務(wù)簡。朝謁之暇,頗得自適,而篇章和答,僅無虛日。緣情譴興,何樂如之。”[4]18他和李至,一個位高身閑,一個地清任簡,他們選取《劉白唱和集》作為模仿對象而非元、白之間的唱和,說明他們是排除了元白唱和中那些涉及貶謫流離的篇章,更傾心于白居易晚年分司洛陽時和太子賓客劉禹錫唱和的閑適蕭散之作。李昉在詩中也時常提及白居易,如《和李至﹤秘閣清虛地﹥五首》之一:“秘閣清虛地,深居好養(yǎng)賢。不聞塵外事,如在洞中天。日轉(zhuǎn)遲遲影,爐焚裊裊煙。應(yīng)同白少傅,時復枕書眠”。并自注“白云:‘盡日后廳無一事,白頭老監(jiān)枕書眠?!盵5]177自比白樂天,安于心性的疏懶和生活的閑適。又如《將就十章,更獻三首,詞雖愈拙,誠即可矜,或歌執(zhí)事之風猷,或?qū)П扇酥橹荆笇捊萁o,稍賜披導》之三:“比慚多病仍多告,猶擬分司洛下居?!盵5]176李昉醉心于過白居易晚年那種不問朝政、分司東都的半退休狀態(tài)的生活,表現(xiàn)出一個功成名就、冒寵叨榮的朝臣擺脫日常事務(wù)、朝政紛爭之后閑逸的心情,也是處于宋代“崇文”政治環(huán)境中文官享受優(yōu)厚政治和生活待遇的一種自然流露。
其實,入宋后的李昉雖然屢居高位,但是并沒有很高的政治熱情,也許本來生性淡泊,內(nèi)心平和,他“萬事不關(guān)思想內(nèi),一心長在詠歌中”,貪戀退朝后的余暇,沉浸在自己的詩書里度日,對于外部世界則不太愿意交往,說是“退朝歸來只在家”。而他理想的生活環(huán)境只是“清風明月三間屋,赤軸黃籤一架書”,清風明月之下,房屋三間,書卷一架,有茶為飲,有野菜為食就行了,并不求錦衣玉食的生活。他的詩喜表現(xiàn)狀態(tài)的閑適,構(gòu)建一個清靜甚乎是靜態(tài)的周圍環(huán)境來映襯他淡然、寂寞的內(nèi)心。這樣的詩作很多,如那首《小園獨坐偶賦所寄秘閣侍郎》:
煙光澹澹思悠悠,退朝還家懶出游。
靜坐最憐紅日永,新晴更助小園幽。
砌苔點點靑錢小,窗竹森森綠玉稠。
賓友不來春又晚,眼看辜負一年休。[5]172
從本詩中我們似乎可以看到退朝后的李昉一個人獨自在小園里徘徊,周圍一片寂靜,沒有別人。靜靜的坐著,自然而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晴朗的天氣使得小園顯得更加幽靜,而點點青苔和森森綠竹則點綴著這份寧靜。“懶”、“靜坐”、“幽”等詞語的運用,彰顯出詩人的心境和環(huán)境的相得益彰。詩歌不太在意寓意于象,對于人生不求有深刻的感悟,在景色中表現(xiàn)自己淡淡的情懷,詩歌的形式上重工巧,詩意卻疏淺。
李昉的很多詩序都透露出他閑適心情,如“暑雨初晴,炎風稱解,更逢連假,甚適閑情。竹軒正恣于高眠,蓬閣忽貽于佳句,一篇一詠,雖許于唱酬;載笑載言,頗疏于陪接。不蒙顧我,深所慊懷,敢次來章,用伸微抱”以及“自過節(jié)辰,又逢連假,既閉關(guān)而不出,但倚枕以閑眠,交朋頓少見過,杯酒又難獨飲,若無吟詠,何適性情?一唱一酬,亦足以解端憂而散滯思也……”。他和李至相互唱和的組詩,每一首的首句不斷地被重復,其實也是為全詩定下了基調(diào),當李至說“蓬閣多余暇”、“吾家何所有”、“朱門多好景”的時候,李昉則說“秘閣清虛地”、“地僻塵埃少”、“老去心何用”,都表現(xiàn)出疏離塵俗,處世頹唐的人生態(tài)度。詩歌也直言閑適的生活,并著力展現(xiàn)出閑適生活的狀態(tài),往往重在環(huán)境的清靜、自我的脫俗和無所事事。李昉其實一直都仕途暢達,晚年位極人臣,冒寵叨榮。他自己都在《昉著炙數(shù)朝,廢吟累日,亦貢七章,補為十首》之四里談到:“五載濫批黃紙敕,半生曾典紫泥書。”[5]175但是當他身居臺閣的時候,心里想的卻是遠離臺閣,過安逸閑靜的日子,內(nèi)心世界與現(xiàn)有的社會地位不大吻合,這看似不合常規(guī),但是正是心地淡泊富貴最好的表達。他沒有坎坷的人生,為官得意,不會如歷盡波折、幾遭貶謫的人士那般有著太多的“不平之鳴”,因此其內(nèi)心始終能保持著平靜和安詳,安享尊榮。
李昉的身體似乎不太好,常在詩里自嘆自憐,狀態(tài)更加疏懶,狀物感懷的時候精神總是不大振作。如那首《老病相攻,偶成長句,寄秘閣侍郎》:
衰病增加我斗諳,頭風目眩一般般。
縱逢杯酒都無味,任聽笙歌亦寡歡。
退朝便思親枕簟,客來多倦著衣冠。
行行漸近懸車歲,轉(zhuǎn)恐君恩報答難[5]174。
從本詩中可以看出詩人老病交加,頭昏目眩,退朝后所想的是躺在床上,美酒和雅樂都激不起精神,郁郁寡歡之情唯有訴于李至聽。他雖然在詩中一方面流露出因身體病弱而虛度光陰,有負圣恩的情緒,但另一方面他似乎卻在加速懶慢性情的培養(yǎng),意志疲軟,精神頹喪。因病而好閑終究是閑,病體固然消磨他的意志,可他本來就缺少積極進取的精神,對自我情狀的訴說,又不在于博取人們的同情,所以他雖然有較深的生理痛苦,但形于言卻十分平淡。
李昉的詩把閑適的生活氣息滲入詩歌,在用平淡語說平常事中賦予詩歌相對閑淡的風格,以鋪敘的手法、淺顯的語言表現(xiàn)自我的生活與內(nèi)心感情。但是李昉不是一個感情激越的人,他似乎沒有很高的生活熱情,生活相對較為封閉,情感也趨于向內(nèi)收斂,喜歡深微澄靜而不是廣闊飛動。因此,他的詩歌就有視點小的特點,不善于狀大,這并不是藝術(shù)技巧不成熟,而是缺少包容天地萬物的博大襟懷。他也并非不錘煉詩歌的語言形式,如《和李至﹤且喜身無事﹥五首》之一:“竹戶蜘蛛掛,莎階蟋蟀藏”,[5]182但注重錘煉的是語言形式的工巧和屬對的整齊而不重構(gòu)建詩歌的意境,直露有余而含蓄不足,詩歌也就既不空靈也不厚重。同時,詩歌還顯現(xiàn)出單調(diào)的情感世界和物象選擇的特征,反復選擇“白發(fā)”、“白頭”的物象,如“兩鬢凋疏總作霜”、“西園悶殺雪髯翁”,所表達的感情總跳不出閑適散淡、清靜無為、老病相侵之類,顯得淡薄而重復。在詩體形式上,也不求多少變化,全部運用五言、七言律詩,沒有搖曳多姿的句式變換和起伏跌宕的情感曲線,顯得四平八穩(wěn)、平和雅正,這決不是一個富有創(chuàng)作激情的詩人的選擇,但卻是大多數(shù)“白體”詩人的共同特點。
[1]白居易.寄唐生[A].白居易集:卷一[M].顧學頡.校點.北京:中華書局,1979:15.
[2]賀中復.論五代十國的宗白詩風[J].中國社會科學,1996(5).
[3]吳處厚.青箱雜記:卷一[M].北京:中華書局,1985:3.
[4]曾棗莊.全宋文:第 2 冊[M].成都:巴蜀書社,1988:18.
[5]曾棗莊.全宋文:第1冊[M].成都:巴蜀書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