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言安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關(guān)于杜甫《贈李白》這首詩的主旨,學(xué)界一直有爭議。仇兆鰲《杜詩詳注》說:“下二贈語含諷,見朋友相規(guī)之義焉?!盵1]42浦起龍的看法與之相似而有所增益。其《讀杜心解》說:“下二句,寫出狂豪失路之態(tài)。既傷之,復(fù)警之?!盵2]832錢謙益認為《贈李白》一詩主旨是稱贊李白。其《錢注杜詩》說:“按,太白性倜儻,好縱橫術(shù),魏顥稱其眸子炯然,哆如餓虎。少任俠,手刃數(shù)人,故公以‘飛揚跋扈’目之。猶云‘平生飛動’意也。舊注皆大謬?!盵3]290蕭滌非先生《杜甫詩選注》:“這兩句是朋友相規(guī)的話,末句規(guī)意尤明顯。為誰雄,到底為了哪個而這樣呢?見得世無知己。意思是希望李白不要太任性,應(yīng)該收斂些?!盵4]11其觀點應(yīng)脫胎于仇兆鰲。鄧魁英、聶石樵先生《杜甫選集》:“為誰雄,究竟因何而稱雄。此句嘆息李白‘飄蓬’之中而意氣不衰。”[5]10-11但通過對這首詩的寫作背景、詩意及相關(guān)作品的考察,筆者認為,上述觀點頗值得商榷,所謂“痛飲狂歌”與“飛揚跋扈”,不僅指李白,也指杜甫自己?!顿浝畎住返闹髦迹炔皇且?guī)勸,也不是贊美,而是杜甫對兩人“痛飲狂歌”與“飛揚跋扈”的生活方式的反省,當然也帶有懷才不遇的牢騷。為了便于分析問題,先錄《贈李白》一詩如下: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先分析前兩句:“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朱鶴齡《杜工部年譜》:“開元二十三年(735)乙亥,公自吳歸,赴京兆貢舉,不第。黃曰:公本傳:‘嘗舉進士不第?!薄伴_元二十五年(737)丁丑,公游齊趙?!盵6]15-16又,錢謙益《少陵先生年譜》:天寶三載(744)甲申,“是時李白自翰林放歸,客游梁宋齊魯。相從賦詩,正在天寶三、四載間?!盵7]723一個是“舉進士不第”,一個是“賜金放歸”。作此詩時,杜甫已三十四歲,李白已四十五歲,但皆飄如轉(zhuǎn)蓬,其感慨可知。鄧魁英、聶石樵《杜甫選集》:“李杜此時均浪跡山東,故以蓬草為喻?!钡诙溆玫洌未斢?、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說:“甫昔與李白有就丹砂之志,今相顧飄蓬,故于葛洪有愧也?!盵8]由此可見,《贈李白》第一、二句是寫他們雙方的事,不是單寫李白,杜甫也有“就丹砂”之意,如《贈李白》:“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野人對膻腥,蔬食常不飽。豈無青精飯,使我顏色好。”“二年客東都”的生活使得杜甫向往“山林”,希望自己能像李白那樣,“脫身事幽討”,追尋身心的自由。又如《昔游》:“東蒙赴舊隱,尚憶同志樂……妻子亦何人,丹砂負前諾?!薄暗ど柏撉爸Z”正與“未就丹砂愧葛洪”同一意思。又,從表面上看,詩人“愧葛洪”,似有出世的念頭,但實質(zhì)上這是詩人不得志的牢騷話。
杜甫“未就丹砂愧葛洪”的思想可能與李白對他的影響有關(guān)。這可從杜甫的詩中找到印證。如《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更想幽期處,還尋北郭生?!庇秩纭肚矐选罚骸拔襞c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庇秩纭段粲巍吩娫疲骸拔粽吲c高李,晩登單父臺。寒蕪際碣石,萬里風(fēng)云來?!倍鸥热粚畎仔蕾p有加,則思想上難免會受到李白的影響,何況此時的杜甫與李白同病相憐。
傳統(tǒng)的觀點認為杜甫胸懷儒家之志,志在“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這是不錯的,但詩人的作品是最有說服力的。因此我們不能認為“未就丹砂愧葛洪”寫的是李白,而與杜甫無關(guān)。
再看三、四句詩意。“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這兩句也是合寫李白和自己。一方面,杜甫也曾是“痛飲狂歌”之人,這可從他的詩中找到依據(jù),如,《陪王侍御宴通泉東山野亭》詩句:“狂歌遇形勝,得醉即為家。”《醉時歌》詩句:“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fù)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薄杜阏铝艉笫逃缒蠘恰吩娋洌骸氨緹o丹灶術(shù),那免白頭翁。冦盜狂歌外,形骸痛飲中?!钡鸥Ξ吘故乔逍训?,他在《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諸公》中寫道:“??中蕴孤?,失身為杯酒。近辭痛飲徒,折節(jié)萬夫后?!边@幾句詩可視為“痛飲狂歌空度日”的注腳。另一方面,杜甫也是“飛揚跋扈”之人。錢謙益《錢注杜詩》說:“少任俠,手刃數(shù)人,故公以‘飛揚跋扈’目之?!笨梢姟帮w揚跋扈”與任俠精神分不開。其實任俠精神在杜甫身上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著。清盧世《讀杜私言》提出:“子美千古大俠,司馬遷之后一人。子長為救李陵而下腐刑,子美為救房琯幾陷不測,賴張相鎬申救獲免。坐是蹉跌,卒老劍外,可謂為俠所累。”[9]其任俠精神也可從杜甫其它詩中得到印證。如《壯游》詩句:“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這些事皆發(fā)生在《贈李白》之前。又如天寶九載(750)所作的《醉時歌》:“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薄叭逍g(shù)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笨梢?,杜甫“飛揚跋扈”、豪放不羈的程度與李白相似。
又,《讀杜私言》:“子美最儻宕,自表其能,上之天子,謂‘沉郁頓挫,隨時敏捷,揚雄枚皋,尚可跂及。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諸?’自東方朔以來,斯趣僅見載。觀其《遣懷》《壯游》諸作,又謂許身稷契,致君堯舜,落略時輩,交結(jié)老蒼。放蕩齊趙間,春歌冬獵,酣視八極。與高、李登單父臺,感慨駿骨龍媒,賦詩流涕,上嘉呂尚傳說之事,來碣石萬里風(fēng)。至于閨房兒女悲歡細碎情狀,盡寫入《北征》篇中,與經(jīng)緯密勿、收京、平胡參伍錯雜,不復(fù)知有旁觀。固是筆端有膽,亦繇眼底無人,古之‘狂也肆’,子美有焉。”[10]‘狂也肆’也就是“飛揚跋扈”的意思。
杜甫的任俠之氣應(yīng)與盛唐的任俠風(fēng)氣有關(guān)。鐘元凱先生《唐詩的任俠精神》:“說起盛唐的‘任俠’,人們通常會想到李白。作為這一時代的驕子,李白無疑是最有代表性的。但當時其他的著名詩人如王維、高適、王昌齡、崔顥、李頎、岑參、杜甫等,又何嘗不表現(xiàn)出同樣的氣概和熱情!任俠精神不但為他們筆下一些列少年英雄的藝術(shù)形象灌注了生命,而且也是他們品題、褒揚人物的根據(jù),是他們性格情趣的自我寫照。他們表現(xiàn)的形式盡管不同,其風(fēng)采、神情并無二致,他們呈現(xiàn)出同樣龍騰虎躍、踔力風(fēng)發(fā)的勢態(tài),洋溢著同樣灼熱炙人的氣息!”[11]所以,“飛揚跋扈為誰雄”不單指李白,也包括杜甫本人。
綜上所述,《贈李白》一詩的主旨應(yīng)是杜甫對李白與自己“痛飲狂歌”、“飛揚跋扈”生活的反省,當然也帶有牢騷的色彩。杜甫覺得,“痛飲狂歌”最終只能是空度日月,“飛揚跋扈”終究難以被世人認同,大丈夫的事業(yè)應(yīng)該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
[1]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浦起龍.讀杜心解[M].北京:中華書局,1961.
[3][7]錢謙益.錢注杜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4]蕭滌非.杜甫詩選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
[5]鄧魁英,聶石樵.杜甫選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6][11]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M].河北: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9.
[8]魯訔,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中華再造善本)[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
[9][10]盧世.尊水園集略(卷六)[M].清順治十七年(1660)尊水園刻本.
[11]鐘元凱.唐詩的任俠精神[J].北京: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4,(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