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寧波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自20世紀90年代始,在中國興起了解構與重塑經(jīng)典的后現(xiàn)代主義潮流,而對中國古典小說《西游記》西游故事的重述引領了這個潮流,其中《大話西游》和《悟空傳》是典型代表。學界也適時地開始對這種熱潮進行各種角度的解讀,這些解讀或是對產生該現(xiàn)象的原因進行探索,或者對文本進行西方理論視角下的闡釋,兩個文本也被打上了狂歡、戲仿(戲擬)、互文性、符號學、解構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等最新潮時尚的標簽。但當時的解讀多為西方理論指導下的操作,追逐新潮使當時的解讀一直局限在對現(xiàn)象的泛泛而談,或者專注于語言結構的創(chuàng)新等方面,并沒有將之看做嚴肅的文學文本,缺少文本細讀,進行主題思想、人物形象等方面的細致探究,而這些,對重新理解和闡釋《西游記》,對我們挖掘《西游記》的思想主旨,探究孫悟空的形象具有很大的啟發(fā)意義。因為萬變不離其宗,重塑的文本無論如何變化,都離不開經(jīng)典的支撐,都是建立在對經(jīng)典的闡釋基礎上。而能夠受到如此多的人的喜愛,則從側面說明了這種闡釋不是隨意生發(fā)的,是有一定共識的,值得我們重視。近年來,很多學者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種視角的價值,對《西游記》的解讀也有一些新的突破。本文將圍繞《大話西游》和《悟空傳》的悲劇主題,系統(tǒng)地梳理兩個文本的重要符號學闡釋,著眼于兩個文本對《西游記》的突破與創(chuàng)新,希望為《西游記》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借鑒。
《大話》和《悟空傳》的語言與情節(jié)結構都為人稱道,戲仿和狂歡化的語言,加上情節(jié)的非線性敘述,多重時空的顛倒與重疊,使得兩個文本充滿留白,帶有很強的喜劇效果,但是這些表面的喜劇性掩蓋不了結局和主題的悲劇性,特別是孫悟空這一形象的悲劇性。正是時空錯置的手法,使前后的孫悟空形成鮮明的自身對照,放大了悲劇的效果。但前后兩個孫悟空形象的割裂和大變,才是真正的悲劇所在,造成形象割裂的原因,也是兩個文本的作者著力之處,集中在緊箍兒(咒)和孫悟空的死亡。
“緊箍兒”與“緊箍咒”,是《西游記》中二位一體、意蘊豐厚深邃的藝術創(chuàng)造。
《大話西游》最具學術意義的貢獻是對緊箍兒(緊箍咒)這一符號的聚焦與闡釋?!段蚩諅鳌防^承和深化了緊箍兒(緊箍咒)的符號學內涵。
《大話西游》中將緊箍兒和緊箍咒一分為二,分別闡釋:緊箍兒指實體化的金剛圈,緊箍咒指虛化的唐僧的說教?!洞笤捨饔巍芬婚_場,就是一個矛盾的高潮,唐僧的喋喋不休的說教使得孫悟空痛苦不堪,最終忍受不住,走上弒師(向大反派牛魔王出賣師父)的逆反之路。這里通過唐僧所說的話集中揭示了虛化緊箍咒的內涵:喋喋不休的道德說教和強權意志對孫悟空個性自由的壓迫。唐僧的話翻來覆去不外乎是對社會制度和文明規(guī)范的重復和強化:
“生氣會犯了嗔戒的!”
“我跟你說過,叫你不要亂扔東西。”
“你把它扔掉會污染環(huán)境。要是砸到小朋友怎么辦?就算沒有砸到小朋友,砸到那些花花草草也是不對的呀!”
他說話時也是一副師父教訓徒弟的語氣,自以為自己正確,完全不顧孫悟空的感受,強制性地要求悟空接受他的教育。他的話是一種語言的暴力,不僅使孫悟空感到難以忍受,而且在后來使看守他的兩個小妖一個暈倒一個自殺。他永遠也想不到他的轟炸式的道德說教是悟空痛苦的根源,為了擺脫這種痛苦不惜要殺了他。
《大話西游》中實指的緊箍兒是金剛圈,金剛圈也是《大話西游》大寫特寫的重點,甚至將孫悟空戴上金剛圈演化一個儀式,這個儀式包涵多重解讀,首先是身份的確認,帶上金剛圈之后,至尊寶就是法力無邊的齊天大圣,這個儀式就是對齊天大圣的加冕,而加冕也意味著割裂,金剛圈是至尊寶與齊天大圣兩種身份的直接切割,戴上之后人間一切都不再和孫悟空有關,他不能對塵世再有半點情欲,半點留戀。最后是責任,他要負起取西經(jīng)的重任,把歷史重改。
《悟空傳》沒有繼續(xù)用《大話西游》一分為二闡釋緊箍兒的方式,而是直接對接《西游記》,“緊箍兒”與“緊箍咒”是二位一體的,在對金箍兒的闡釋上,今何在用了蘊含哲理,充滿禪意的語言,這就造成對緊箍兒(金箍兒)的闡釋復雜多樣,當然也更加全面。首先金箍兒意味著束縛,全方位的約束著孫悟空:
“你撬不開它的,你也掰不斷它,因為它不是東西,它是你自己的束縛?!?/p>
“緊箍是將人心思束縛。”
“這一想,頭卻又疼了起來,他使勁的晃晃腦袋。頭中空空如也了,人也就舒服了。”
金箍兒不僅是對孫悟空行為的約束,也對他的不符合規(guī)范的行為進行懲戒:
“你動殺心了吧,只要你殺的不是妖魔,你的箍兒都會勒住你的?!?/p>
金箍兒不僅限于外在行為的懲罰,更進一步深化為對其內心思想的鉗制。
“我一想打你就……頭痛……我連想想都不行……我連想想都不行嗎啊——啊——”
金箍兒的存在也代表著孫悟空的內外兩種沖突。外在的是他和神佛們的沖突:金箍兒是神佛制服孫悟空的工具。金箍兒的存在時刻提醒著神佛和孫悟空他們之間身份的差異,他們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和的,孫悟空的存在,天庭就會想到他們可恥的失敗,而孫悟空也始終無法融入到神佛體系當中。內在的是他內心兩種選擇的斗爭:是堅持自己的天性和尊嚴還是懦弱的妥協(xié)。
“我有一個夢,我想我飛起時,那天也讓開路,我入海時,水也分成兩邊,眾仙諸神,見我也稱兄弟,無憂無慮,天下再無可拘我之物,再無可管我之人,再無我到不了之處,再無我做不成之事,再無……”
他的內心涌動著強烈的欲望,他渴望著絕對的自由,而這卻是天界的主宰者們不允許的,所以要給他戴上金箍兒,“這緊箍是將人心思束縛,將欲望的痛苦化為身體的痛苦?!?/p>
金箍兒還是一個標志,一個獨一無二的標志,代表著獨一無二的身份:孫悟空。所以,金箍兒也是孫悟空身份的確證:“他摸了摸頭上,還好,金箍兒還在。那是證明他是孫悟空的唯一標志。那是勝利者的金冠。”
金箍兒的聚焦不僅有文本自身的悲劇沖突的需要,還有更深刻的現(xiàn)實因素,在今何在的自述中說道,“難道我們對西游的感情,就是在于想看打妖怪么?孫悟空的悲劇英雄形象,理想者面對強大現(xiàn)實的無奈,反抗者的最終被扭曲被改造,這才是我從西游中看見的東西。”金箍兒正是這些悲劇的承載,孫悟空的無奈,孫悟空性格的扭曲,孫悟空精神的痛苦,完完本本地被一頂金箍兒折射出來。
兩部作品的一大創(chuàng)舉是設想了孫悟空的死亡和再生,這里的死亡既可以指記憶的失去,也可以指肉體的死亡,再生可以指肉體的再生,也可以指記憶的恢復,而死死生生,造成了孫悟空自身的矛盾和割裂,使孫悟空處于自身認知和定位的不斷沖突中,這個視角的闡釋《悟空傳》完全繼承并發(fā)展了《大話西游》,因此,這里只對《悟空傳》進行梳理和解讀。
《悟空傳》中孫悟空的死亡可以說是對《西游記》最大的叛逆,它寧愿孫悟空是死在大鬧天宮那一刻,也不愿孫悟空在西天路上以一個歸順者的身份活著。它不要那個光明的尾巴,那個脆弱的大團圓結局,它像金箍棒一樣,打碎了一切虛幻與逃避。
死亡(毀滅)是悲劇永恒的結局,也是悲劇最好的注腳,悲劇最震撼人心的所在就是美的毀滅。而《悟空傳》里的孫悟空的重生與再次死亡,多種努力,多次抗爭都最終走向死亡,無疑加劇了這個形象的悲劇性。孫悟空的悲劇是一個巨大的復合悲劇,既是命運悲劇,亦是性格悲劇,更是社會悲劇。
造成孫悟空悲劇最直觀的原因是神界與佛界的主宰者們的聯(lián)手設計,他們意識到孫悟空是殺不死的,只有他自己能讓自己死,所以他們給他戴上了金箍兒,像詛咒一樣跟著他,使他陷入自由與束縛的死循環(huán)中,他們給孫悟空希望,卻讓他永遠得不到,在無奈的抗爭中逐漸絕望,最終結束自己的生命。今何在無情地揭露所有神佛的丑惡嘴臉,他們恃強凌弱,殘暴的面孔下卻是懦弱的本質,他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自己的地位,恐懼一切改變,他們用盡陰謀詭計去算計孫悟空,在他無知的時候猥瑣卑鄙地嘲諷他:“他現(xiàn)在可是乖是緊???”“瞧他那傻樣!”可是面對覺醒他的時候卻又卑躬屈膝。讓這樣一群無恥之徒成為統(tǒng)治者,主宰者所有人的生死,這是一個巨大的社會悲劇。
孫悟空的悲劇也有自身原因,他太過要強,他擁有太多欲望,所以他要反抗,他要破除一切不平等,所以天界的神佛要殺他,要給他戴上金箍兒。他反抗后的死亡和再生,還有金箍兒的存在使他的性格發(fā)生異化,他一面還堅持著自己自由的天性(有我),一面卻對現(xiàn)實絕望,對天界妥協(xié),甚至希望成為神佛(無我),隨著矛盾的不斷激化,他的精神也逐漸分裂,最終分化為兩個悟空,一個天性的悟空,一個妥協(xié)的悟空,他對生命只要還報著希望,就不能不與自己的力量爭斗,但他不可能戰(zhàn)勝自己,只可能殺死自己,所以悟空殺死了悟空,在他看來,是自己勝利了,而在別人看來,他像一個傻子一樣和自己戰(zhàn)斗。
孫悟空的悲劇性結局是宿命的。這個宿命不僅是所有理想主義者的悲劇,也是所有人類的悲劇。人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這個枷鎖不僅是統(tǒng)治者強加給人的,也是天,是人自己強加給自己的?!段饔斡洝方o孫悟空的出路是妥協(xié),是成佛,是無我,也就無枷鎖。而今何在不想接受這個調和的孫悟空,他心目中的孫悟空是一個不會妥協(xié)的英雄,他讓孫悟空去打碎枷鎖,可是他看不到打碎加鎖后會是什么,不光他看不到,所有人都看不到,所以孫悟空的抗爭注定走向失敗??床坏较M慕窈卧谧呦蛱摕o,他想象五百年里的孫悟空只是欲望的化身,孫悟空五百年的抗爭只是虛幻,是一場大夢。
《西游記》是有結局的,《悟空傳》也是有結局的,但是今何在給他的結局卻是一個童話,他本應該在孫悟空死了之后就結束《悟空傳》,哪怕留給我們是無盡的痛苦,無望的現(xiàn)實,甚至巨大的虛無。但是他給我們的確實是一個童話,這個童話很溫馨,很巧妙,是西游記的開頭,是那個剛剛蹦出石頭的猴子的無憂無慮的生活,他是真心想在無盡的痛苦后給我們一個美好的結局,但還是仍然狠心地嘲諷我們:看啊,多么美好的生活——可它只是一個童話!我不知道。他想說什么?是充滿禪意的輪回之說?還是闡釋“我要你記住你是一只猴子,因為你根本不用去學做神仙,本性比所有的神明都高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屬于自己的孫悟空,都有屬于自己的西游,《大話》和《悟空傳》只是開頭,而對經(jīng)典的重述永遠不會有結局。
[1]如董國炎、劉明坤的《孫悟空新解讀》(《明清小說研究》2008年第1期)摒棄了傳統(tǒng)的對孫悟空的拔高式的英雄化解讀,從喜劇性情節(jié)和戲謔性語言中找到了一個具有小丑特征和無賴作風的痞子孫悟空,更從中發(fā)掘出了在中國承傳發(fā)展兩千余年的狂放文人的精神氣質:佯狂玩世、自污污人.
[2]關四平.從緊箍咒管窺孫悟空的內心世界[J].明清小說研究,2009(2).
[3]趙志成.緊箍咒:一個有意味的文化符號——(西游記)主旨探微[J].渤海大學學報,2005(6).
[4]劉鳳.從緊箍兒看孫悟空形象的悲劇性[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2003(1).
[5]蔡凌.“如意棒”與“緊箍咒”——從自然的自由到理性的自由[J].湖北師范學院學報,2008(2).
[6]楊中舉.金箍棒與緊箍咒:一對多重文化象征符碼[J].臨沂師范學院學報,2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