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皎
(北京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 日語系,北京 100191)
日本近代文學(xué)家芥川龍之介的名作《芋粥》于大正五年(1916年)9月發(fā)表在《新小說》上,隨即獲得文壇的好評,它與芥川的文壇處女作、同年發(fā)表的《鼻子》頗有相似性,除了均取材于《今昔物語》之外,還被認(rèn)為均受到俄國作家果戈理小說的影響,[1]而它們最大的相似性,則是都涉及人的欲望這一主題?!队笾唷分v述了一位寒磣丑陋的五品大夫始終懷著一個執(zhí)著的心愿——“飽餐一頓芋粥”,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他終于可以一償夙愿,但面對漫然如海的芋粥,他卻失去了胃口。關(guān)于《芋粥》的主題,吉田精一認(rèn)為“它寄寓了如下的人生批評,即人生的理想、欲望,在未達(dá)成之時方有其價值,故而當(dāng)達(dá)成之時,理想不再成為理想,反而只會感覺到幻滅”。[2]此后論者對《芋粥》主題的探討多圍繞“理想”和“幻滅”這一關(guān)鍵詞語。三好行雄則摒棄“幻滅”主題,認(rèn)為《芋粥》反映的是“人世間固有的卑劣”,而這種卑劣是“通過由于強者的恣意、弱者被剝奪了生的證據(jù)這一悲劇得以描寫”的。[3]鷺只雄也認(rèn)為芥川之所以精細(xì)地刻畫主人公五品,是為了將其“作為令人認(rèn)識‘人世間之卑劣’的人物存在”而加以造型的。[4]
本文試圖在先行研究的基礎(chǔ)上,從構(gòu)成的角度出發(fā),探討《芋粥》中難以回歸的日常世界。五品大夫在京都平凡卑微的日常生活中懷有的飽餐芋粥的愿望,在后來面對漫然如海水般的可怕芋粥之時,真的得到實現(xiàn)了嗎?雖然表現(xiàn)為“芋粥”這一相同的對象,但理想本身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了變化。被實現(xiàn)的其實并不是真正的理想,理想沒有實現(xiàn)而是喪失了,原有的日常世界遭到破壞。而那個被嘲諷被蔑視、可憐孤獨、但同時也默默懷揣著理想的幸福的自己,再也不可得了。
《芋粥》全篇大致可以分為四部分:(1)對五品侍衛(wèi)的介紹;(2)攝政大臣家的宴會;(3)敦賀途中;(4)芋粥的提供與理想的喪失。各部分內(nèi)容量大致相當(dāng),對于這一構(gòu)成特點,夏目漱石認(rèn)為《芋粥》的前半部分過于“細(xì)敘絮說”,而物語類文章的有趣之處在于“簡單天真”,盡管“芋粥的命令下達(dá)之后的部分結(jié)構(gòu)非常好,非常精妙”,但“前半部分的內(nèi)容并不值得花費如此大的勞力”。[5]
第一部分用占全篇四分之一的篇幅描寫了五品武士寒磣卑微的日常世界。他相貌丑陋,身材矮小,長著紅鼻頭,衣著破舊邋遢,在同僚中間被欺侮取笑,像狗一般的生活在周圍的冷漠嘲諷之中,連小孩都敢蔑視他。但五品的態(tài)度卻是:
然而,五品對這些嘲弄,全然無動于衷。至少別人看來渾似無動于衷。不論別人說他什么,五品連個臉色都不變一變。一聲不吭,捋著他那幾根胡子,做他該做的事。[6]
他一向雖有同情之心,卻因為顧忌別人,從來不敢挺身而出,但是看到頑童鞭打小狗時,五品因看對方是小孩子,便“鼓起幾分勇氣來”,臉上堆著笑,替小狗討?zhàn)堈f:“就饒了它吧。狗挨打也會痛呀?!边@個細(xì)節(jié)與其說表現(xiàn)了五品被孩童欺負(fù)的難堪處境,不如說作者是懷著善意描寫了五品的良善。無論是“莫如此呀,各位仁兄”也好,還是攝關(guān)家宴上的"豈敢……不勝感謝"也好,芥川毋寧說是懷著同情而非鄙薄,刻畫了一個老好人的形象。而在攝關(guān)家宴會上得知自己將有機會飽嘗芋粥時,五品驚喜之后,越想越喜,“自管兩手放在膝上,宛如大閨女相親,憨厚地紅著臉,連花白的兩鬢都紅了起來,始終盯著空空如也的黑漆碗,傻瞪瞪地笑著……”。宛如“大閨女相親”的憨厚五品,竟有了幾分可愛的意味,隨著行文的深入,芥川看五品的眼光越來越透出了幾分溫暖。
無品武士利仁感到五品是一個飽受世間迫害的“人”,“仿佛是一絲安慰,直透他的心底”,其原因大概就在于他擁有一個“人”的氣息和情味吧。五品雖懦弱卻善良,在日常世界中卑微渺小,卻有著人所具備的惻隱之心、容忍之心,也有著人的小小欲望,在冷漠的周圍世界中默默地散發(fā)出一星半點屬于“人”的溫暖氣息。
五品的小小愿望,就是飽餐一頓芋粥。芋粥是當(dāng)時身價高貴的珍饈美味,五品只有一年一度貴客臨門時,才能沾光嘗嘗,能喝到嘴的也僅夠潤潤喉嚨而已。于是,很久以來,飽餐一頓芋粥,便成了他唯一的愿望。這愿望他從沒告訴過人,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這是他“平生之愿”。甚至可以說,他事實上就是為這盼頭而活著的?!盀榱艘粋€不知能否實現(xiàn)的愿望,人有時會豁出一輩子的。笑其愚蠢的人,畢竟只是人生中的過客而已?!苯娲◣c辯護(hù)味道的解說頗有意思,仔細(xì)想想,的確,任何人也無法嘲笑五品,所謂的人生其實也就是為了一個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愿望而奔忙、而忍耐,但若是沒有了這個愿望,人生便會驟然陷入虛空。卑微者也罷,高貴者也罷,其實概莫能外。如《芋粥》開頭部分所說的,主人公原本是一位不知“姓甚名誰”、“何方人士”,“沒資格留名青史”的平凡之人,《芋粥》便是描寫了一個平凡人的人生悲喜劇。
敦賀旅途的段落大致占用了《芋粥》全篇的四分之一,夏目漱石所說的“并不值得花費如此大的勞力”的,當(dāng)指這一部分。的確,對于急于看到芋粥究竟如何的讀者,這一部分未免顯得冗長。但對敦賀旅途的細(xì)致描寫,卻絕非芥川剪裁失當(dāng)?shù)拈e筆。
雖說尚在隆冬,倒恰逢天氣晴和,沒有一絲風(fēng),白花花的河石間,清潺潺的溪水中,蓬草枯立,紋絲不動。臨河低垂的柳樹間,葉子落光的樹枝上,灑滿柔滑如飴的陽光,蹲在枝頭的鹡鴒鳥,尾巴動一動,影子都會鮮明地投射在路面上。一片暗綠的東山,上方露出圓陀陀的山頭,猶如霜打過的天鵝絨,想必是比睿山吧。
一開始,芥川便描繪了這樣一幅悠然自得的畫面。在隨著利仁前往敦賀的途中,風(fēng)景是如此美好,柔滑的陽光、清澈的流水、悠閑的鳥兒、天鵝絨般的圓潤山頭,這都是與“人世間固有的卑劣”或者“弱者的悲劇”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景象。甚至可以說,這是令人期待的理想景象。
將五品帶出京都的利仁,此前無疑屬于“冷冷的表情背后,藏著類似小孩子家無聊的惡意”的那一群體之中,但他真的能夠稱為剝奪了弱者“生的證據(jù)”、造成五品“悲劇”的恣意的強者嗎?敦賀途中的描寫使利仁這一人物形象更加立體,從而影響到我們對主題的理解。
利仁乃是民部卿的公子,富裕的地方豪強,他從五品身上感到了“人”的氣息,在輕蔑中抱有同情,在攝關(guān)家宴會上他對五品的邀請帶著幾分惡作劇和施予者的優(yōu)越感,但“這個來自朔北的粗野漢子,生活里只懂兩件事,一是豪飲,一是狂笑”,他在五品身上尋開心的行為與其說是出于惡意,不如說是性格使然。
在將五品騙上敦賀旅途之后,利仁“面帶笑容,故意不看五品,靜靜地策馬而行”,在五品越來越感到不安迷惑的時候,利仁“不覺微微笑了起來。仿佛小孩子家,被人發(fā)現(xiàn)了惡作劇,沖著大人微笑的樣子”,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一個加害者或恣意的強者,而是一個處于優(yōu)勢地位的、喜歡惡作劇卻不失同情心的年輕人的形象。
在利仁大展身手、敏捷地擒住狐貍,令其去敦賀報信的時候,五品肅然起敬,衷心贊嘆“好個寬宏大量的使主”,“仿佛剛認(rèn)識一般,仰視著這位連狐貍都使喚得了的草莽英雄”,卻顧不得思量自己與利仁之間的巨大差別了。
他感銘良深,只覺得利仁支配的范圍有多大,自己也跟著沾多大的光?!甑竭@種時候,恐怕最容易去阿諛奉承。然而,列位看官,此后倘從紅鼻五品的態(tài)度中,看出什么逢迎拍馬之類,切不可以此對他的人格妄加懷疑。
五品對于連狐貍也可驅(qū)使的強大者的崇拜,是在那種情境下自然而然生發(fā)出的感情,即使有阿諛逢迎之舉也并非人格值得懷疑。這一段表現(xiàn)出彼時彼地,利仁和五品的關(guān)系,并不是勝者與敗者、加害者與被害者的關(guān)系,五品由衷地對利仁產(chǎn)生了尊敬和贊嘆,而他的意志也被包含在利仁的意志之中。
最后,從狐貍的眼中看出這樣的景象,“捕獲自己的武士一行,猶自并轡立在遠(yuǎn)遠(yuǎn)的斜坡上,看起來只有巴掌大小。尤其是桃花馬和菊花青,沐浴著落日,襯托在寒霜凝露的空氣中,比畫的還要鮮明”。五品和利仁已經(jīng)融為一個整體。細(xì)致的敦賀旅途描寫,洋溢著明快悠閑的氣氛,與“人世間的卑劣”相距甚遠(yuǎn)。
全文進(jìn)展到四分之三強的篇幅之后,終于到了漱石贊賞的芋粥提供的情節(jié)。在敦賀的利仁府邸,一夕之間兩三千根圓木般的山藥堆積成山,院子里立起五六口可裝五石米的大鍋,天明之時,熱氣騰騰的、“漫然如同海水般的”芋粥便擺在了五品的面前。
可是,以前那么渴望的珍饈,五品如今卻不等品嘗,就已覺得“腹?jié)M肚脹”,“打一開始他就一碗都不想喝……捏著鼻子,勉勉強強才喝掉半鍋。若再多喝一口,恐怕不等咽下去就會吐出來”。但為了不辜負(fù)利仁厚意,他又閉上眼睛,把余下的半鍋喝掉了三成,最后,“連一口都難以下咽了”。為何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呢?
這與前一天晚上五品的心境密切相關(guān)。前天晚上,穿著主人家的厚棉衣,蓋著主人家的厚棉被,喝了幾杯老酒,在寒霜委地的夜里,五品卻暖烘烘、陶陶然,切實地感受到了主人家與自己在京都的日常生活的云泥之別。五品“心里好似七上八下,總有那么一抹不安”。
首先,時間慢得令人望眼欲穿。但同時又覺得,天亮——也就是說,喝芋粥的時刻,不要來得太快。這兩種矛盾的感情,之所以相生相克,蓋因境遇變化急劇,心情也變得不安起來。
因境遇變化的急劇而引起的不安,與心里“七上八下,總有那么一抹不安”是同一回事,在此之上又交織著兩種矛盾的感情——既覺得時間太慢,又希望夢想實現(xiàn)的時刻不要來得太快。這與中國式的表達(dá)“近鄉(xiāng)情怯”頗有類似之處,當(dāng)一直懷有的夢想就要成真時,人們很可能既盼望,又恐懼,處于這種矛盾的心理之中。在夢想得到實現(xiàn)的同時,也意味著將要失去“懷有夢想”這一狀態(tài)本身。而且,此時將要實現(xiàn)的,究竟是否便是五品的真正夢想尚未可知。
在聽到吩咐做芋粥的命令之后,五品暫時忘卻的不安“不知什么工夫,竟又潛入心頭。而且,比方才尤為強烈的是,他不愿過早就把芋粥吃個夠”。
“飽嘗芋粥”的夙愿,要是這樣輕而易舉就兌現(xiàn),幾年來好不容易忍到今天,盼到今天,豈不白費力氣了么?倘如辦得到,但愿事情能這樣:突然來個什么節(jié)外生枝,芋粥暫時喝不成,等除掉麻煩,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再喝它個夠。
五品心中所憧憬渴望的芋粥,并不是在忐忑不安之中實現(xiàn)的芋粥,而是“除掉麻煩,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再喝它個夠”的芋粥,這才是京都的日常之中的芋粥。第二天早晨的“漫然如海水般”、“可怕的”芋粥,與京都日常中的芋粥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敦賀的芋粥所代表的,已經(jīng)不是五品在京都日常之中的理想,二者似是而非。并不是理想得到了滿足、從而感到幻滅,而是理想被一個似是而非的東西所干擾,從而無處找尋了。
在結(jié)尾部分,芥川這樣寫道:
五品……回想起來此之前的自己,心中充滿依依之情。那是受許多武士愚弄的他。是挨京都娃兒辱罵“你個酒糟鼻子!算什么東西”的他。是穿著褪了色的短褂和裙褲,像條喪家之犬,逡巡在朱雀大路上,可憐而孤獨的他。但同時又是將飽餐一頓芋粥的夙愿,獨自珍藏在心的幸福的他。
最末一句的“將飽餐一頓芋粥的夙愿,獨自珍藏在心的幸福的他”,無疑是文中的關(guān)鍵所在。五品所懷念的“來此之前的自己”,是受武士愚弄的他、被娃兒辱罵的他、可憐而孤獨的他,但也是“幸福的他”。這些要素共同構(gòu)成了來敦賀之前的五品,這是一個全面的自己,京都日常中的自己。獨自珍藏著一個小小的夙愿、過著平凡生活五品,經(jīng)過了漫長的旅途、超越日常世界來到了敦賀,并在敦賀失掉了這一“夙愿”,失掉了回到日常世界中的最重大的要素,從而再也無法回歸到日常。
[1]平岡敏夫.芥川龍之介 抒情的美學(xué).大修館書店,1982.
[2]吉田精一.芥川龍之介.新潮文庫,1958.
[3]三好行雄.芥川龍之介論.筑摩書房,1976.
[4]鷺只雄.芥川與漱石——關(guān)于漱石書簡評論的斷章.國文學(xué)論考,1973,9.
[5]轉(zhuǎn)引自平岡敏夫.芥川龍之介 抒情的美學(xué).夏目漱石于大正5年9月2日致芥川的書簡.
[6]文中引用文字出自:芥川龍之介著.高慧勤譯.芥川龍之介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