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兵 程舒?zhèn)?/p>

（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吉林長春130024）

一

王希天，又名王熙敬，1896年（清光緒二十二年）9月11日出生在長春金錢堡一個民族手工業(yè)家庭。1911年考入吉林省立一中。1914年秋，東渡日本留學。1918年5月，王希天與周恩來、李達等人組織發(fā)起“拒約運動”，成為“拒約運動”的卓越倡導者；1919年，在日本組織聲援“五四運動”，成為留日中華學子的杰出代表；同年，為保護中國華工利益，組建“中華民國僑日同胞共濟會”，任會長，成為旅日華工擁戴的領(lǐng)袖，被日本當局視為“排日巨魁”。1923年9月，日本東京大地震期間，他冒著生命危險尋訪罹難華工下落，被日本軍警秘密逮捕并慘遭殺害，犧牲時年僅27歲。

王希天是在關(guān)東大地震后，日本人屠殺朝鮮人和中國人的背景下被害的。是時正值日本近代歷史上法西斯主義思想甚囂塵上，大震后的東京由于自然的和人為的災難，成為慘絕人寰的人間地獄。為掩蓋事實真相，10月20日，日本政府向各督道府縣發(fā)文，要求查找失蹤的王希天下落。21日，報道了屠殺華工和王希天失蹤消息的《朝日新聞》被封殺；11月7日，預計在頭版頭條報道殘害中國人的《讀賣新聞》，同樣被禁止發(fā)行。就這樣，王希天被害真相被日本政府和軍隊蓄意掩蓋下來。

王希天的死訊，直到1975年才得到初步證實。1975年8月28日，日本《每日新聞》發(fā)表了當年在龜戶地區(qū)執(zhí)勤的野戰(zhàn)重炮兵第一聯(lián)隊六中隊一等兵久保野茂次的日記，揭開了王希天遇難的真相。1923年10月18日這天他寫道：

“當時王希天君來我們中隊訪問中隊官長們，對護送中國人一事，愿為工人們出一些力。他是一個開朗的人。他知道中國同胞正在為送往習志野去而驚慌著，他用中文寫了告示，貼在我們中隊的接收處。中國人是沒有人不知道王希天的。此后，有一天，我們走到稅務(wù)署衛(wèi)兵處，聽說王希天已被某官長斬了。他騎來的半新不舊的自行車，被我們六中隊作為戰(zhàn)利品占用著，那自行車就歸六中隊所有了?！保?］

那以后，相關(guān)的歷史真相開始逐漸浮出水面。人們確認了殺害王希天的兇手是垣內(nèi)八洲夫，這個事發(fā)當時的中尉，二戰(zhàn)結(jié)束前已官至對馬要塞司令。1981年，他在臨終前承認了殺害王希天之舉。同年，年邁的遠藤三郎接受日本參議員吉川一夫的秘書田原洋訪問時，又更為詳盡地披露了殺害王希天的經(jīng)過和掩蓋事件真相的活動。

王希天是近代中國民主革命時期涌現(xiàn)的愛國先驅(qū)；“拒約運動”的卓越倡導者；留日中華學子的杰出代表；滯日華工擁戴的著名領(lǐng)袖。他用年輕短暫的生命，書寫了光輝的人生樂章，熔鑄了一座愛國主義的不朽豐碑。1926年1月，就在王希天血灑異邦的第三個年頭，溫州歸國留日學生和歸國華工，為了紀念王希天這位愛國先驅(qū)者，集體募捐在溫州華蓋山上修建了“吉林義士王希天紀念碑”。1944年，日本侵略軍炮轟溫州華蓋山，將紀念碑擊斷。1996年，由日本中國勞工悼念會提議并捐資，在溫州華蓋山重新豎起王希天烈士紀念碑。這座在華蓋山上沉睡了52年的斷碑，在中日兩國人民的共同努力下，終于恢復了歷史的原貌。紀念碑以挺拔巍峨之身，承載著那個令世人難忘的歷史瞬間。

在復建的紀念碑揭幕儀式上，日本中國勞工悼念會訪華代表團團長大田堯先生，代表日本訪華團向參加揭幕式的中國代表和各界群眾致以了深深的懺悔。懺悔70年前，也就是1923年日本關(guān)東大地震之際，日本軍國主義分子虐殺朝鮮人和中國華工的罪行。在談到王希天事件的歷史認識價值時，大田堯認為：“今天，由日本教育界16 000名教師、知識分子捐資1 600萬日元，重新修建王希天義士紀念碑，以祈禱犧牲者的靈魂永遠安息。期待這寶貴的犧牲能在活著的人們心中留下一個教訓，永遠追求和平。”［2］

二

國內(nèi)史學界對王希天的早期研究，可追溯到上個世紀20年代，代表成果是謝介眉的《王希天小史》，在國內(nèi)外產(chǎn)生過一定的影響。然而，鑒于當時的國際國內(nèi)環(huán)境，王希天研究很快走向低谷、處于被迫中斷的狀態(tài)，倏忽之間竟達半個世紀之久。二戰(zhàn)后，日本的1923年關(guān)東大地震研究，起始于1963年、也就是關(guān)東大地震發(fā)生的40周年前后。當時，日本仍繼續(xù)站在極力掩蓋虐殺滯日華工的真相、嚴格控制封鎖相關(guān)檔案資料的立場上，致使這項研究沒有可能得到任何實質(zhì)性的進展。雖有少量的資料性文字問世，但未能進入歷史本質(zhì)敘述的層面。加之日本政府的種種阻撓和干擾，民間自發(fā)的多種渠道也只能步履維艱。

20世紀70年代中日邦交正?；詠?，隨著時代的前進，日本知識界在反思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中國罪行的同時，開始對日本關(guān)東大地震前后虐殺王希天及滯日華工的個案進行研究。1973年前后，日本國內(nèi)利用一些新聞報道和親歷者見聞，公開發(fā)表了一些全新的文字，但這些新聞報道和口述資料只能留下片段的記憶，還不能反映出虐殺華工案的全貌。特別是“王希天事件”的基本史實的了解和把握，尚不能符合歷史研究的需求。諸如，殺害王希天的兇手究竟是軍隊還是警察，是謀殺還是誤殺，在資料不足的情況下，突破和認定工作顯然無法取得新的進展。尤其在中日兩國學者缺少學術(shù)溝通和情感交流的情況下，給整體上的研究工作帶來了許多不便。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1975年。

1975年，日本《每日新聞》晚報，以《揭露王希天事件真相的線索——一個士兵日記公開發(fā)表》為標題，披露了日本東京大島町虐殺華工以及王希天在日本被殺害的真相?！蹲x賣新聞》、《赤旗報》等多家媒體，也對《一個士兵的日記》進行轉(zhuǎn)載和報道?！度沼洝返挠浭鋈私芯帽Ｒ懊危?921年春接受征兵檢查，翌年入伍，參加野戰(zhàn)重炮兵第一團，于大地震發(fā)生后的12月退伍?！度沼洝吩敿毜嘏读巳毡敬蟮卣鹌陂g軍警虐殺華工和“王希天事件”的有關(guān)資料。以此為發(fā)端，日本國內(nèi)先后有今井清一、仁木富美子、松岡文平、宮武剛、田原洋等人，就《久保野茂次日記與王希天事件》、《王希天與華工》、《論關(guān)東大震災后的虐殺華人事件》、《從歷史暗夜中蘇醒過來的人與事實》、《王希天與我》等話題披露了大量全新的實證性資料，使王希天研究實現(xiàn)了突破性進展。

王希天之子王振圻、孫女王旗及其親屬，也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著手“王希天事件”史料的搜集工作。在國內(nèi)開展調(diào)查征集的基礎(chǔ)上，還曾多次東渡日本，尋訪王希天的相關(guān)資料和遺存實物，發(fā)掘、搜集和整理出一批珍貴的史料。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吉林省社科院、吉林省黨史辦、吉林省檔案局、吉林省革命博物館等有關(guān)部門，相繼開展了對王希天生平業(yè)績和被害事件的研究?？傊母镩_放以來，中日兩國對虐殺華工案和“王希天事件”的研究，均取得了長足的進展。關(guān)于王希天的家世、思想、言論和著述的研究，同樣取得了階段性成果，對王希天的歷史評價也有了新的認識和升華。1994年，長春王希天研究會成立；1997年，該會在北京舉辦了王希天研究專題學術(shù)研討會。

三

今井清一先生所著《久保野茂次日記與王希天事件》，從《一個士兵的日記》入手，詳細地介紹了日本士兵久保野茂次對虐殺華工案的記述，揭露了日本軍警制造東京大島町慘案，虐殺滯日華工的罪行；記述了日本軍警逮捕王希天的全過程以及殺害王希天的元兇——垣內(nèi)八洲夫。使王希天的死因大白于天下：

“關(guān)于其真相已從某人處詳細得知，以連長為首的軍官對王希天君稱，你的同胞鬧事，你應加以訓誡。隨后將王誘出。當天到逆井橋的鐵橋處，早已在此待命的垣內(nèi)中尉出來，問六連的軍官一行說：你們到哪里去，先休息一下吧！這時，垣內(nèi)沖著王希天從后背的肩部一刀砍了下去，然后又將其面部和手腳砍得稀爛，將其衣服燒毀丟掉，拿走他隨身攜帶的10元7角錢和一支自來水筆。殺人一事在軍官中保密。當時在殺人現(xiàn)場放哨的士兵將上述情況詳細地告訴了筆者。雖然是如此的不法行為，但不是受同樣權(quán)利支配的日本人，由于對外交不利，因而我保持沉默?！?/p>

久保野將這份報紙的剪報，貼在日記本的空白處，由此表達出他對王希天的悼念之情。

11月即將過去，久保野準備退伍。11月28日上午檢查身體，下午佐佐木連長講話。久保野在日記中寫道：“最后嚴厲告誡大家說，大地震時軍隊殺了許多朝鮮人，有關(guān)此事，在睡夢中也不許透露一星半點。對此，大家都意識到在連長殺害的中國人中，有知名人物，所以他非常害怕，想堵住士兵的嘴。”關(guān)于王希天事件，直至退伍也未曾從久保野的腦海中消失。而且，它仿佛也沉重地壓在其他士兵的心頭。

這份材料是詳細記述王希天遇害情況的唯一記錄。它同下述外務(wù)省記錄冊中的文件并不矛盾，而且雖有些傳聞，但都注有明確的出處，如在日記的空白處記有“從高橋春三處得知”等。并且，還記錄了事件發(fā)生不久住在現(xiàn)場附近的人，親眼目睹事件前后的氣氛。這份珍貴的資料經(jīng)過以后的動蕩年代，一直密藏在箱底，52年之后才重見天日，由此也足見久保野的深謀遠慮了［3］。

仁木富美子女士所著《王希天與華工》，從重建王希天紀念碑入手，講述了王希天與華工的“愛患與共”的優(yōu)秀品行。仁木女士曾于1990年赴中國溫州開展實地考察，她走訪了黃勝仁、潘瑞發(fā)、葉錫善、潘榮楷、朱友典等10余名健在的滯日華工，詳盡地了解到華工在日本的工作和生活情況，并著重講述了王希天作為滯日華工領(lǐng)袖，為改善華工生活，維護華工權(quán)益所做出的犧牲和貢獻。1993年，她建議日本華工悼念會邀請王希天的家屬王振圻、孫女王旗等赴日本，為王希天舉行追悼會，并將王希天在一高時送給好友酒井嘹吉的《圣經(jīng)》，捐贈給長春王希天研究會。

松岡文平先生所著《論關(guān)東大地震后的華人虐殺事件》，對日本關(guān)東大地震時，發(fā)生的種種虐殺日本進步人士、朝鮮人、中國人的事件，進行了有理有據(jù)的論述，揭露了日本軍警殺戮中國華工、朝鮮人及社會主義者的暴行；案件發(fā)生后，日本當局企圖毀滅所有證據(jù)的丑惡行徑；特別是對“排日領(lǐng)袖”王希天的死因以及日本當局對中國調(diào)查團的敷衍態(tài)度等，均進行了真實的記錄和詳盡的探究，使虐殺中國華工案和“王希天事件”的歷史真相昭然于世。

田原洋先生所著《王希天與我》，不僅從出身與社會地位，對王希天的宗教思想和品行作出了解讀；而且對王希天作為一名虔誠的基督徒，所踐行的宗教救世思想和言論用力尤勤。王希天帶著儒教和中國知識階層的道德觀來到日本，接觸到了日本近代文明以后，思想上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包括對社會主義理念的接受。文章為深入研究王希天的生平與思想，提供了難能可貴的史料與觀點。在《關(guān)東大震災和王希天事件》中，田原洋先生還對日本軍方欲蓋彌彰的行徑，依據(jù)史料進行揭示：

據(jù)警視廳的調(diào)查，有佐佐木大尉從龜戶警察那里接收王希天的收據(jù)，疑惑的目光投向陸軍第七連隊長中岡大佐和金子旅團長，都說對這問題，根本毫不知情。作為江東地區(qū)戒嚴參謀的我，不得已而承擔了責任，經(jīng)與阿部信行參謀長和武田高級參謀計議后，以軍方接收后在護送習志野途中，由于他本人的要求而解放了。其后，即消息不明等，決定將殺害的事情隱藏起來。

這段后記不僅說明了王希天被害是由日本軍方策劃的，而且透露了對事件的隱瞞是由日軍戒嚴司令部決定的。所謂“獲得極為圓滿的解決”，也是戒嚴司令部編造的謊言得到了法務(wù)部認可［4］。

總之，王希天被害事件，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日本并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日本學術(shù)界在王希天研究方面的努力和成果，同樣涉及日本近代國家和思想史研究的諸多領(lǐng)域。甚至包括日本文化的暴力傾向、奸詐無恥和缺乏反省能力等結(jié)構(gòu)性問題。這也正是“王希天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為文明人類提供的有益啟示。

四

日本民間對王希天的研究，已走過了近30年的歷程。其學術(shù)研究的啟示和價值，可以從下述三個方面加以認定：

第一，日本學術(shù)界的王希天研究，努力站在人性化的立場上，從王希天的個案拓展到近代中國和日本歷史研究的寬泛領(lǐng)域。實現(xiàn)了中日兩種不同社會價值觀的碰撞、交流與融合，最終在還原人物歷史面貌的落腳點上，殊途同歸，從而使得王希天事件、王希天其人的整體性研究成為一種學術(shù)現(xiàn)實。這一范例為歷史研究和人物研究提供了具有國際性意義的價值與可能。

第二，日本學者在學術(shù)研究方面所表現(xiàn)出嚴謹?shù)膶W風與求實精神，是堪可令人首肯的。日本民間出版的有關(guān)王希天的出版物中，不是傳統(tǒng)歷史人物研究中所標榜的“人格神”，而是一個真實鮮活的愛國先驅(qū)者。這一學術(shù)研究成果，在人性化程度的基礎(chǔ)上，提升了歷史人物研究的層次和品位，無論是就文本面貌還是人文內(nèi)涵而言，都可以視為一種難能可貴的存在。

第三，日本的王希天研究的過程和成果，刻意追求歷史人物研究的理性化目標。在資料選用與辨析過程中，鮮明地體現(xiàn)了以實證為基礎(chǔ)的傾向。求證過程與史實敘述較少斧鑿的痕跡，形成了自己鮮明的風格。這不僅是歷史人物研究的一種有效的方法，同時也為日本回顧與認識近代以降的歷史，找到了應有的路徑。

［1］［日］仁木富美子.關(guān)東大地震中國人民遭虐殺［M］.1990：57-58.

［2］王希天研究會編.王希天紀念文集［C］.1996：29-30.

［3］［日］今井清一.久保野茂次日記與王希天事件［C］／／王希天研究文集.長春：長春出版社，1996：177-178.

［4］［日］田原洋.關(guān)東大地震與王希天事件［C］／／王希天研究文集.長春：長春出版社，1996：308-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