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艷君
(湖南女子學(xué)院學(xué)生處,湖南長沙410004)
豐富和豐富的痛苦*
——論穆旦詩歌
鄭艷君
(湖南女子學(xué)院學(xué)生處,湖南長沙410004)
“痛苦”是穆旦詩歌內(nèi)在意蘊的主要特征。穆旦的痛苦一方面來自他對空虛、虛偽、麻木、荒謬的生存圖景的洞識,另一方面來自他試圖超越、反抗這個世界:在空虛中,他渴望充實;在虛偽中,他看到真相;在麻木中,他保持清醒;在荒謬?yán)?,他尋求意義。后者的痛苦不僅是建立在前者的基礎(chǔ)之上,而且比前者的痛苦更加深入和徹底。反抗的結(jié)果只能是陷入更深的絕望。
穆旦;痛苦;荒謬;反抗
穆旦是“九葉詩人”中詩歌成就最高者,他的詩歌“摒棄了”“那份溫和節(jié)制的古典式情感流淌的主脈”,而飽含著焦灼、痛苦、絕望。袁可嘉認為穆旦詩中蘊含著‘沉痛’,唐湜認為那是一種‘豐富的痛苦’,杜運燮謂之為‘靈魂深處的痛苦’,鄭敏歸納為‘矛盾和壓抑痛苦’……”[1]穆旦詩歌的痛苦情緒成了他詩歌內(nèi)在意蘊的主要特征。穆旦的痛苦主要來自他對空虛、虛偽、麻木、荒謬生存圖景的洞識,他更深的痛苦在于他在空虛中渴望著充實,在虛偽里尋求真誠,在麻木中保持著清醒,在荒謬世界里絕望的反抗。
一
穆旦的詩歌表現(xiàn)了對荒謬的世界及“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精神剖析、批判”[2]。在現(xiàn)實中,穆旦面對的是一群庸常的生命,這些生命的靈魂已趨于麻木,不再有生機與激情。人的精神世界已經(jīng)成了一片廢墟,而在這片廢墟上,穆旦是那個痛苦“沉思者”、“清醒者”。
在人們的生存圖景中,穆旦發(fā)現(xiàn)得最多的是人們生活的無意義狀態(tài)。《蛇的誘惑》中詩人描寫了一群空虛的人們:“夜晚是狂歡的季節(jié)”,“我陪德明太太坐在汽車?yán)?開往百貨公司”,“老爺和太太站在玻璃柜旁/挑選著珠子”,“無數(shù)年青的先生/和小姐在玻璃夾道里,/穿來,穿去”,這些瑣碎無意義的事情填充著人們的生活,耗盡了人們所有的精力,他們的日子就像“店員打躬”的“微笑”,是“從虛無到虛無”。在《從空虛到充實》中,他以艾略特式的戲劇化手法,將一個古代的人搬進他的詩中,以“他”作為現(xiàn)代人精神空虛、生活無聊的象征:“這時候我碰見了Henry王,/他和家庭爭吵了兩三天,還帶著/潮水上浪花的激動,/疲倦地,走進咖啡店里,/又舒適地靠在松軟的皮椅上”??梢钥闯觥八笔且粋€無所事事的人,“爭吵”、“咖啡店”等就是他日常生活的全部,這些看似平常的“名詞”實際上直抵人們生活的某種真實和本質(zhì)。
在詩人看來,這些空虛的人是被上帝第二次放逐的人們。在《蛇的誘惑》里,詩人看到了“另一條鞭子在我們的身上揚起:/那是訴說不出的疲倦,靈魂的/哭泣?!钡谝淮伪环胖?,是因為受到伊甸園中那個智慧果子的誘惑,放逐后人神分離了,人沒有了神性`,但人們還向往著神,希望用飽嘗人間的苦難的代價來贖罪,認為這樣死后靈魂能去天堂。然而第二次誘惑人們的卻是物質(zhì)與世俗生活的滿足,受到第二次誘惑的人們不再在“貧苦的土地”上等待上帝的救贖,而把享受此生的生活作為全部的價值和希望。他們不再問自己靈魂的歸宿,人們對神完全放棄了。他們已經(jīng)沒有靈魂了,有的只是欲望的滿足與快樂。他們“微笑著在文明的世界里游覽,/戴上遮陽光的墨鏡,在雪天/穿一件輕羊毛衫圍著火爐,/用巴黎香水,培植著暖房的花朵。”這些無聊的人們對這種生命狀態(tài)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因為他們本來就活在生活的表層,他們從來不會去想生活以外的東西,比如人的靈魂,比如生活的意義。
在穆旦的人生圖景里,他不僅看到了人們生命的空虛,還發(fā)現(xiàn)了人們的虛偽。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不是心與心的交流,而是“笑臉碰著笑臉,狡獪騙過狡獪”(《漫漫長夜》),表面上是“笑臉”的友善,內(nèi)心卻是算計的“狡獪”,大家總帶著面具生活。所以他們的內(nèi)心總是寂寞的:人們“帶著陌生的親切,/和親切中永遠的隔離”(《蛇的誘惑》)。世界到處充滿了欺騙和隱瞞,而沒有真實:“誰說這兒是真實的?你帶我在你的梳妝室里旋轉(zhuǎn),/告訴我這一樣是愛情,這一樣是希望,這一樣悲傷,”(《玫瑰之歌》)“愛情”的甜蜜、“希望”的憧憬、“悲傷”的真誠,都是人類美好的感情,可這一切都“褪色了”,“一切病懨而虛空”,那還有什么是真實的呢?
在對虛偽世界的揭示中,詩人還著重寫了愛情的虛偽。愛情本是人類最真誠的情感,它是人類異性之間兩個靈魂的相遇,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離的相融。人什么都能偽裝,但愛情不能,因為它是人類心靈最深處的情感,也是平凡人在孤寂生活里唯一的寄托。但穆旦卻在這最美、最真、最純的情感里同樣發(fā)現(xiàn)了虛偽。在《華盛先生的疲倦》里,詩人描寫了一對男女相親時的情景。他們表面上“談著音樂,社會問題,和個人的歷史,/頂喜歡的和頂討厭的”這些與愛情無關(guān)的話題,其實都是為了“趨向一個目的”:“片刻的詼諧,突然的攻占和閃避”,浪漫的愛情成了“兩種元素敵對地演習(xí)”和“古老的戰(zhàn)爭”。我也明白如果我們真誠以待,或許“可以傾心地撫慰”。但是我必須偽裝自己,因為“誠實的愛情”“是危險的,給人以傷痛”(《神魔之爭》)。
人們不僅已經(jīng)習(xí)慣了虛偽,而且似乎只有虛偽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才會有幸福和快樂:“人世的幸福在于欺騙/達到了一個和諧的頂尖?!?《哀悼》)所以詩人認為想要凡俗的幸福就應(yīng)該在謊言中生活。詩人在《詩二章》中哀嘆:“人子呵,棄絕了一個又一個謊,/你就棄絕了歡樂,還有什么/更能使你留戀的,除了走去/向著一片荒涼,和悲劇的命運!”棄絕了謊言,就是棄絕了歡樂,選擇了真實,就得選擇“荒涼,和悲劇的命運”。生活中有虛偽或許是難以避免的,但是如果只有虛偽才能得到所謂的和諧與幸福,那這塵世還有什么美麗可言?
人性的麻木也是這生存圖景中的一個重要特征。中國三四十年代是一個戰(zhàn)火連天,民族到了生死存亡時刻的年代,然而戰(zhàn)火的轟轟聲卻似乎沒有把他們的靈魂驚醒,他們依然在渾渾噩噩中過活?!斗揽斩蠢锏氖闱樵姟肪兔鑼懥诉@樣一群精神麻木的人們。當(dāng)戰(zhàn)爭襲來時,他們像“蜂擁的昆蟲”爬進了防空洞。而一旦爬進洞里,他們好像就忘了地面上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又進入了和平時一樣的生活狀態(tài)。人們在里面看“五光十色的新聞”,談?wù)撌袃r的變動,預(yù)約以后的拜訪,議論某某結(jié)婚了。似乎他們不是被戰(zhàn)火逼到防空洞中避難的,而是參加大家事先約好的一個平常的聚會。當(dāng)生命的威脅暫時過去之后,人們“彈去青草和泥土”,又回到了家里,沒有緊張,沒有后怕,輕松得就像做了一次游戲。這是一些醉生夢死的動物,他們“活著是死,死著是生”(《神魔之爭》)。
同時詩人還看到了另一種麻木。這是被社會習(xí)俗和統(tǒng)治階級異化成“非人”的麻木。在《線上》一詩中,詩人發(fā)現(xiàn)社會統(tǒng)治使人變得麻木:“學(xué)會了被統(tǒng)治才可以統(tǒng)治,/前人的榜樣,忍耐和爬行,/長期的茫然后他得到了獎?wù)拢?/那無神的眼!那陷落的兩肩!/痛苦的頭腦現(xiàn)在已經(jīng)安分!/那就要燃盡的蠟燭的火焰!”人們已經(jīng)沒有了自己的思維和選擇,只要按照“前人的榜樣”“忍耐,爬行”就夠了。在“茫然”中,他度過了“十年二十年”;在“茫然”中,他“得到了獎?wù)隆??!暗玫姜務(wù)隆钡脑蚴撬淹耆珜崿F(xiàn)了統(tǒng)治階級的意圖,成了屈從的“榜樣”,成了沒有自己的麻木人。生動的“眼”已“無神”,有力的“肩”已“陷落”,曾經(jīng)為這種生存狀態(tài)而“痛苦的頭腦”也已“安分”,而生命的“蠟燭”也即將“燃盡”!人們生命的過程就是把一個活生生的個體生命異化成聽指令的機器的過程。《裂紋》中詩人還寫到了社會習(xí)俗所造成的人們的麻木:“四壁是傳統(tǒng),是有力的/白天,扶持一切它勝利的習(xí)慣。//新生的希望被壓制,被扭轉(zhuǎn),/等粉碎了他才能安全;/年輕的學(xué)得聰明,年老的/因此也繼續(xù)他們的愚蠢?!辈还苁莻鹘y(tǒng)的力量還是社會的統(tǒng)治都要他們成為“順民”,都要他們變得“愚蠢”。只有麻木的人才可以安全:“死去了不同意的個體,和泥土里的生命”,留下來只是磨成“同一顏色的細粉”(《城市的舞》)。當(dāng)社會只允許服從與同一,而不允許抗議與異者的存在時,人們都不自覺的成了“非人”的機器。這是一種比醉生夢死更可怕的麻木,而且這種可怕的麻木在這張生存圖景中隨處可見。除了像詩人這樣的清醒者,人們似乎都在這麻木中酣睡。
當(dāng)人們生存的空間被虛偽、空虛和麻木所充斥時,這一定是一個荒謬的世界。穆旦的詩歌中到處都流露出一種現(xiàn)代人生存的荒謬感。詩人首先在戰(zhàn)爭中發(fā)現(xiàn)了人生的荒謬。如《出發(fā)》:“告訴我們和平又必需殺戮,/而那可厭的我們先得去歡喜。/知道了‘人’不夠,我們再學(xué)習(xí)/蹂躪它的方法,排成機械的陣式,/智力體力蠕動著像一群野獸,”這是二十世紀(jì)最荒謬的事實,人類接受的是“和平”的教育,卻還要去進行“殺戮”,像“野獸”一樣去“蹂躪”人類。而這種人類之間的互相殘殺,居然還被稱為是“新的美”?!兑巴庋萘?xí)》中詩人也寫到了戰(zhàn)爭的荒謬:“事實上已承認了大地的母親,/又把幾碼外的大地當(dāng)作敵人,”同樣是人類,同樣是大地母親的兒子,卻為什么就把“幾碼外的”人當(dāng)作是自己的“敵人”?戰(zhàn)爭是荒謬的,而參加戰(zhàn)爭的人也是荒謬的存在:“他們是工人而沒有勞資,/他們?nèi)〉枚鵁o權(quán)享受,”(《農(nóng)民兵》)戰(zhàn)士工作了,卻沒有報酬;他們?nèi)〉昧藙倮?,享受勝利卻不是他們,甚至“他們被謀害”卻不能“控訴”。戰(zhàn)爭的結(jié)果也是荒謬的:“所有的炮灰堆起來/是今日的寒冷的善良,/所有的意義和榮耀堆起來/是我們今日無言的饑荒,”(《犧牲》)戰(zhàn)士的犧牲是為了換取人們的安寧與幸福,沒有想到戰(zhàn)爭過后,無數(shù)活生生的生命的失去換來的卻是“寒冷的善良”和“無言的饑荒”。在詩人的視野里,不僅戰(zhàn)爭是荒謬的,人生到處都充滿荒謬:“我們把握而沒有勇氣,/享受沒有安寧,克服沒有勝利”(《詩二章》),“我們認為是真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假,/我們曾經(jīng)哭泣過的,現(xiàn)在已被遺忘?!薄拔覀円簧肋h在準(zhǔn)備而沒有生活,/三千年的豐富枯死在種子里而我們是在繼續(xù)……”“我們有機器和制度卻沒有文明”,“我們來自一個良心卻各自藏起”,“等我們哭泣時已經(jīng)沒有眼淚/等我們歡笑時已經(jīng)沒有聲音/等我們熱愛時已經(jīng)一無所有”(《隱現(xiàn)》)。人們的生活也沒有“中心”:“我們生活著卻沒有中心/我們有很多中心/我們有很多中心不斷地沖突,”“我們有很多的聲音而沒有真理”(同上)。人們的靈魂自然也沒有歸依:“我們有復(fù)雜的情感卻無處歸依”(同上);“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春》)。等等都是穆旦在詩中給我們描繪的人生荒誕的圖景,這些看似矛盾甚至不通的句式,實際就是世界、人生荒誕的投射和反映。
二
穆旦發(fā)現(xiàn)了人性的虛偽、空虛與麻木,也發(fā)現(xiàn)了這“荒謬的存在”,然而穆旦偏偏要在充滿虛偽麻木的世界里,試圖超越、反抗這個世界,而尋求生命的意義?!白穼ど恼鎸嵰饬x是穆旦的根本目標(biāo)”,而且“他要求的意義是建立在個人的生存之上的”[3]這決定了穆旦的痛苦來自于兩個方面。一方面來自對他所生存的圖景的洞識,另一方面來自對這生存圖景的反抗。后者的痛苦不僅是建立在前者的基礎(chǔ)之上,而且比前者的痛苦更加深入和徹底,也更讓人絕望。
在空虛的人群中,他渴望著充實。《空虛與充實》中的“我”,看見“煙霧又旋進/脂香里”的同時,又看見“街上,成隊的人們正歌唱”,在《蛇的誘惑》里,大家活在“狂歡的季節(jié)”,沉沒于物質(zhì)的享受,只有我在“第一次被逐的人們中”,看到“第二條鞭子”“在我們的身上揚起”。他不僅要活著,還要問“活著是為什么?”
在虛偽中,穆旦尋求著真實。在只有謊言才能帶來歡樂的世界里,詩人偏偏愿意棄絕謊言的歡樂,而選擇痛苦的真實。穆旦犀利的眼睛似乎能夠看穿虛偽的一切,他在“笑臉里”“看見陰謀”,“在歡樂里”發(fā)現(xiàn)“冷酷”(《神魔之爭》),“看見到處的繁華原來是地獄”(《潮汐》),甚至在浪漫甜蜜的愛情中也發(fā)現(xiàn)虛偽。穆旦力圖將一切生存的本相展示出來,讓人無處逃匿。
穆旦之所以能看清楚,是因為他的智慧。人們越無知,就越容易被陰謀詭計所騙,人們越智慧,就越能看清楚事實的真相與本質(zhì),而越看清事物的真相和本質(zhì),就意味著越痛苦。所以穆旦在晚年時寫了一首詩:《智慧之歌》,說他一切都沒有了,“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樹不凋,/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為營養(yǎng),/它的碧綠是對我無情的嘲弄,/我咒詛它每一片葉的滋長?!痹娙司谷辉{咒自己的智慧,這讓我們感到沉重。難道只有蒙蔽的無知者才會有快樂嗎?難道“人世的幸?!闭娴摹霸谟谄垓_”嗎?但顯然,這種智慧者的痛苦不是穆旦獨有,它來自人類的存在本身。遠古時代,人們混沌無知,人們反而安寧幸福,越到近代和現(xiàn)代,人們越理性,越有智慧,人類卻越充滿了苦悶與絕望。“我痛苦,是因為我終于明白”,這既是穆旦的困惑,也是人類永遠的困惑。
同時,詩人也無法做到麻木。在《防空洞的抒情詩》里,只有“我”一個人沒有與他們一樣抓住這“消遣的時機”,而是陷入怪誕的幻想中。在詩中,詩人用不同于現(xiàn)代詩的格律詩把“我”的幻想與對其他人的描述區(qū)別開來?!盁挼さ男g(shù)士”代表一種追求長壽的醉生夢死的生活,“‘毀滅,毀滅’一個聲音喊,/‘你那枉然的古舊的爐丹……’”,則意味著詩人對這種生活的否定。防空洞中這些麻木的人群就像那些煉丹的術(shù)士一樣醉生夢死,而“我”是這里唯一的清醒者?!拔沂仟氉宰呱媳徽У臉?,/而發(fā)現(xiàn)我自己死在那兒/僵硬的,滿臉上是歡笑,眼淚,和嘆息。”當(dāng)大家輕松的離去時,只有我一個人發(fā)現(xiàn)我的肉體已經(jīng)“僵硬”,但我的靈魂還在那兒“歡笑,眼淚,和嘆息”。
穆旦在空虛里尋求生命的意義,在虛假中看到真相,在麻木里保持著清醒,就像那個在黑夜里行走的孤獨寂寞的更夫一樣,大家都沉入了夢鄉(xiāng),只有清醒的他聽到了自己生命流逝的聲音。在世人皆睡,唯我獨醒的狀態(tài)中,詩人必然感到孤獨和痛苦。詩人在《我》中喊出了他痛苦的寂寞:“從子宮割裂,失去了溫暖,/是殘缺的部分渴望著救援,/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里,”一開始詩人就寫出了它作為一個單獨個體的孤獨。離開母親的“子宮”,“我”就“失去了溫暖”,如同置身于荒無人煙的山野。生命誕生的那一刻,就是我孤獨開始的那一刻,這意味著孤獨是與生俱來,而且是與生命同在。只要你有生命,只要你對自己的生命有一份自覺,那你就無法逃離孤獨。造物主給了我們生命,就會給我們孤獨,就像我們無法拒絕它給我們的生命一樣,我們也無法拒絕它給我們的孤獨。
如果詩人只停留于對荒謬生存處境的發(fā)現(xiàn),那么他的痛苦頂多也不過是孤獨的哀嘆和淡淡的迷惘。中國有太多的這樣懦弱的文人,敏感與智慧同樣使他們看到了真相,但他們表達不滿與孤獨的方式是發(fā)泄:“憤則‘怒發(fā)沖冠’,愁則‘一杯一杯又一杯’”[4]。而穆旦偏偏要反抗。
在《被圍者》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生命被圍困卻毅然突圍的精神勇士。在這片砂礫上,詩人“每一秒白熱而不能等待”。因為這里沒有流星耀眼的光芒,沒有水一樣生命的流動,沒有靈魂焦躁的燦爛,這一切只存在于遙遠的夜空,這里有的只是毫無生機的一片砂礫。等不到懵懂少年所“預(yù)言”的美麗,也沒看見老年人一輩子等待的“能采擷的果園”。所以我“不情愿”在這“陰影里”“生根”、“成形”,趁著還“未成形”,我們應(yīng)該沖出去,愿意“就范”的只是那些“露著空虛的眼,最快樂的/死去,死去但沒有一座橋梁”的人。穆旦以決絕的姿態(tài)喊出:“毀壞它,朋友!讓我們自己/就是它的殘缺,”雖然我知道,這樣也許比“平庸更壞”,“更寒冷”,但只有這樣,砂礫上才會有“閃電和雷雨”“新的氣溫和泥土”。有了這些東西的降臨,砂礫上才會有生命。穆旦的選擇就是這樣,寧肯痛苦的殘缺,也不要平庸的圓滿,從而在這“殘缺”中構(gòu)筑真正人的生命,“沖出去”是他義無反顧的選擇。他既如艾略特“荒原”上的“人子”一樣饑渴的尋求著“救援”,也如里爾克的“籠中豹”一樣,蘊藏著反抗的力量。
但反抗是艱難的,在荒謬的世界反抗,只能帶來更深的、更“豐富”的痛苦,他仍然被圍困。但是他并不完全絕望,他的倔強與執(zhí)著使他依然堅持:“讓我們在歲月流逝的滴響中,固守著自己的孤島?!?《從空虛到充實》)。但愿,生活在另一個時代的我們不會像詩人那么痛苦;但愿,我們永遠不要喪失那種痛苦而且搏斗的精神動力。
[1]李怡.穆旦詩歌研究述評[J].詩探索,1996,(11):65.
[2]賈明強.論九葉詩派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J].語文學(xué)刊,1998,(4):25.
[3]段從學(xué).論穆旦50年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J].涪陵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2,(3):15.
[4]張同道.帶電的肉體與搏斗的靈魂[A].杜運燮,等.豐富和豐富的痛苦[C].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
2012-03-09
鄭艷君(1979-),女,湖南邵陽人,講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