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馨

（太原大學外語師范學院，山西 太原 030012）

拍攝于1948年的電影《小城之春》是我國著名電影導演、藝術(shù)家費穆為中國電影藝術(shù)寶庫貢獻的一部精品之作，它為中國電影事業(yè)贏得了世界性聲譽。該片以優(yōu)美、精致的藝術(shù)形式，真實生動地表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性情感、道德倫理、民族心理和行為方式。整部影片貫穿著一條情與理的沖突線，然而卻以“發(fā)乎情止于禮”終結(jié)，通過夫妻、情人、朋友、兄妹之間的感情糾葛與矛盾沖突，極富民族文化個性地揭示了中國人的情感與道德風貌。

一、發(fā)現(xiàn)玉紋

周玉紋的形象確乎掙脫了黑白色和年代久遠的銀幕之限，七彩斑斕地站在了21世紀的觀眾面前?！鞍l(fā)現(xiàn)玉紋”，就是找尋女性自身，找尋被當代浮躁和功利掩蓋下的女性靈魂。

玉紋有個富足的家，然而丈夫戴禮言久病在家，并且每天坐在殘破的庭院當中，不能從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中自拔，性情也變得古怪起來，疾病和戰(zhàn)爭雙重重壓把他壓垮了。用玉紋的話來說：“我和禮言之間，僅僅留下了責任?！?/p>

“他”出現(xiàn)在了玉紋平靜乏味的生活中。來者章志誠是丈夫禮言的朋友，又是玉紋的舊情人。故事最扣人心弦之處，莫過于周玉紋五次夜訪章志誠。在這五次夜訪的過程中，人性一次次被推上了倫理道德的審判臺。第一天夜里，章志誠以丈夫朋友的身份住下，而周玉紋與舊情人志誠闊別了整整八年，現(xiàn)在卻必須以別人太太的身份接待客人。初見的矜持流露于那生怕相撞的眼神中，流露于匆匆忙忙準備臥具的行動上，流露于心慌意亂不接話茬而是忙于想著他的各種生活必需。又拿來毯子后，玉紋作為主人太太的職責已經(jīng)盡完。她應(yīng)當離開了，但她不想離開。說了好幾個“明兒見”，又因為志誠一個還未發(fā)出的話音馬上轉(zhuǎn)過頭來。雙方都期待能說點什么，雙方卻都不知該說什么。激烈跳動的心束縛在應(yīng)有的禮數(shù)之下，話兒不多，僅一個重復的“明兒見”，就已互遞了復燃的愛情。節(jié)奏空前的緩慢，仿佛這瞬間被凝固、被放大。小小的房間里，空氣已被強烈的相思飽和，氣壓升高，再呆一刻就要爆炸。最后一個“明兒見”，玉紋逃出了門，她受不了這樣的煎熬。導演恰到好處地吊足了觀眾的胃口。

第二天晚上，玉紋端來了蠟燭，比昨天多了幾分從容。燈滅了，燭光融融，兩人蠢蠢欲動，焦灼的心馬上相依相擁在一起。八年前的感情經(jīng)過了時間的陶冶現(xiàn)在更加炙烈！八年前那未實現(xiàn)的夙愿是兩人此刻最大的渴望！面對現(xiàn)實，和觀眾想到了一塊兒，他們提出了兩個“除非”——志誠說：“除非我們逃跑。”玉紋馬上接著說：“除非他死了。”話剛出口，玉紋就嚇壞了，觀眾也驚了一跳。因為，玉紋正說出了每個人內(nèi)心“卑鄙”的渴望。這是弗洛伊德所謂的潛意識，人的罪惡意識。通常，人潛意識里的罪惡念頭，都被意識中的各種傳統(tǒng)、道德以及法律觀念壓制著。但此刻，玉紋分明直白地說出了她潛意識中的向望：那病怏怏、脾氣又古怪的戴禮言一死，玉紋和志誠這一對情侶不就能終成眷屬了么？

第三天禮言跟志誠談起玉紋，說：“她像冰一樣冷?！敝菊\不假思索地反駁道：“不！她不冷！”同時馬上意識到了這句話的暗示。禮言說：“如果她嫁的是你，而不是我，那該多好?！比宋镉忠淮沃卑椎卣f出了所有人潛意識中的幻想。多么真切，多么感人！志誠為朋友的真誠所感動，對自己和玉紋的感情產(chǎn)生了罪惡感，他立刻說：“不！”

生活，充滿了無數(shù)可能，無數(shù)假設(shè)。但一切假設(shè)都是空中樓閣，沒有意義。生活只朝著一種偶然性發(fā)展，任何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就像歷史沒有如果，人的命運看似充滿變數(shù)，回首望，好似一切都是定數(shù)。志誠內(nèi)心的假設(shè)被朋友說出，他才意識到木已成舟，他和玉紋不可能也不能有結(jié)果。而且，他倆的感情八年前是美好的，但是現(xiàn)在卻是罪惡的。

這天晚上，玉紋又來訪，還帶著早上約會的歡愉?？墒侵菊\的心理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他深深地陷入矛盾之中，所以很慌亂、很躁動。他對玉紋說：“你以后不要偷偷過來了。”玉紋看出了他的心思。她扯著絲巾頑皮地遮住半個臉，眼神兒挑逗性地迎著志誠慌亂的目光，歪著頭，說：“我不瞞著禮言，我回頭告訴他我來過這里?！比缓螅倚χx開了，弄得志誠仿佛是自作多情，別提多尷尬。這一夜，我們看到了一個活潑頑皮的玉紋，一個風騷多情的玉紋，和影片開頭，那個走在城頭上憂郁的玉紋，判若兩人！

對人性挖掘最深的是第四次夜訪。玉紋被志誠反鎖在了屋內(nèi)。玉紋情急之下拿拳頭砸碎了門上的玻璃。志誠馬上開門給她包扎。玉紋受著手上的苦痛，涌起了內(nèi)心的痛苦！這么多年的壓抑！現(xiàn)在我只不過想見見你志誠，只不過對你志誠有點感情，難道就犯了什么大罪么？我追求一點情感就天理難容么？我對你志誠有情，但我也有尊嚴！我的追求不是低三下四的懇求，我的感情也不是卑瑣的肉欲！女子多情更有自尊自愛！

周玉紋是一個被倫常禮教束縛住的紅顏女子，她的悲哀是無從回避的：從前的情人的歸來掀起了她內(nèi)心的波瀾，而患病的丈夫一直在替自己著想，他是無辜的。從倫理的角度說，玉紋不應(yīng)當離棄丈夫，欲望只能泯滅。一邊是人倫，一邊是人欲，玉紋所在的兩難處境很容易勾起千千萬萬中國女人或多或少，或感同身受或耳聞目睹的響應(yīng)。

我們深切感受到情欲暗流的沖擊，同時，又感到暗流之上的九尺冰凍。玉紋不顧志誠牽絆的雙手，毅然而又痛心地離開了。當初種種關(guān)于他倆怎樣沖破一切，歸于愛情的幻想，現(xiàn)在都顯得太不切合實際、太幼稚。以往的生活雖乏味，倒也平靜。現(xiàn)在，生活卷起了波瀾，卻讓人窒息！

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血有肉的玉紋，更發(fā)現(xiàn)了一個知性理智的玉紋。事實上，玉紋對自己的悲劇性處境深刻自知。她不抱幻想，出走的愿望也并非特別強烈，對自己的命運，她了然于胸。由于了然于胸，她對病榻上的丈夫的堅拒冷感才那么令人不寒而栗，對舊情人的探試、絕棄才那么咄咄逼人，含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捉弄意味。

二、人倫與人欲的抉擇

酒是色媒人。都帶著醉意的玉紋和志誠最后一次在小屋見面，兩人再也忍不住了，玉紋本來趴在桌子上，忽然以極大的勇氣站起來，志誠猛地抱起玉紋，轉(zhuǎn)了幾個圈兒。兩人心底的那塊火團就要迸發(fā)出來了，溫度瞬間上升到了燃點，不幸，理性的寒風又不期而至，剎那間便扼殺了欲望的火花。接著，是那深深的痛苦與折磨，化成汪洋大海，淹沒了一切。

之后的不眠之夜又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禮言自殺。玉紋當初矢口說出的“除非他死了?！爆F(xiàn)在眼看就要變?yōu)楝F(xiàn)實。兩人剛剛從情欲的漩渦中逃脫，又被推倒了良知的岸邊。所有人都自問：如果禮言死去，玉紋和志誠能夠結(jié)合么？他倆的結(jié)合又能幸福么？他倆的結(jié)合有罪么？生于死、靈與肉，任何人都逃脫不了的問題，集中、交叉于此刻。我們此時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善良的玉紋。她抱著禮言傷心地大哭，懇求志誠一定要救活他。在這關(guān)鍵時刻，玉紋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丈夫禮言。她內(nèi)心那個根深蒂固的東西一下子被呼喚了上來，排擠掉一切，占據(jù)了她生命的全部。那就是——人的良知與責任！直到此刻，玉紋才深切地意識到：她和志誠的戀情只不過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一個小幻想，丈夫禮言才是她生活的基石與根本！這時，筆者想到了一部電影——《廊橋遺夢》，劇中女主人公在經(jīng)歷一場短暫而熱烈的愛情之后，同樣選擇了丈夫和家庭，選擇了平凡的生活。是否意味著：浪漫離奇的愛情雖然存在，但終究是生活的插曲。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真實的生活？關(guān)愛、責任與平凡吧。

禮言康復了。志誠走了。玉紋又站在城頭上，眺望遠方。禮言這時也擺脫了戰(zhàn)爭的陰影，走出了家門，重新尋找真實的生活。他走到玉紋身邊，玉紋指給他看遠處的景物。游移了一圈的玉紋也回到了愛心與責任的懷抱，重新發(fā)現(xiàn)生活真諦的她不再憂郁，踏實地生活著。

三、哲學啟示

影片最后畫了一個圓滿的圈兒，中國式的圓滿，卻是最深沉的圓滿。中華民族有著悠久的文明歷史，從而也就形成了具有民族特征的人生哲學、倫理原則、道德操守，它以集體無意識的自覺行為貫穿于人們的整個人性精神世界?？鬃釉唬喊l(fā)乎情，止乎禮。君子必須克制自己的欲望，才能修身養(yǎng)性，達到至善的境界；社會必須嚴格遵守禮教規(guī)范，才能井然有序，安定和諧。在這種背景之下，個體的追求被反對，個性的發(fā)展被壓制。人只是社會中的人，扮演著規(guī)定好的角色。

但是，費穆并沒有把此片拍成道德論理的捍衛(wèi)者，也沒有討論孰是孰非，而是帶著文人的詩意與思辨，講述了這樣一個哀婉動人的故事。在影片里，人倫沒有被一昧地批判丑化，人欲也沒有被西方筆法描繪得轟轟烈烈，一發(fā)不可收拾，而是切合國情、眾所周知地曲折隱晦。影片似乎在人倫與人欲之間找到了某種平衡，人倫與人欲沒有相互剿殺吞噬，兩種聲音都有理有節(jié)地表達了自己，顯出一種平衡周正的美感，互為表里，相安無事，相得益彰。

四、時代意義

《小城之春》所表現(xiàn)的愛情并不激烈，只是一個拉手一個擁抱，兩人之間的愛情卻深入人心，令人惋惜不已。這愛情看似清淡，實則濃烈，其悲痛是綿綿無絕期的，然而卻并不歇斯底里。而影片中的人物也并不是沒有追求愛情的勇氣，而是更多地承擔了秩序、規(guī)則以及責任。周玉紋最終沒有離開并不相愛的丈夫，而是在城墻上指給他看章志誠離開的身影。那種心痛恐怕是無法言說的，然而大全景的鏡頭似乎又在提示我們，這心痛與哀傷在天際中不過是一陣過眼云煙。

當今社會，似乎到處是轟轟烈烈的愛情，且不說山盟海誓，在公眾視野中，到處充斥著“過把癮就死”、“寶馬中哭泣”等等享樂主義與功利主義的愛情論調(diào)?，F(xiàn)代人真應(yīng)該放平心態(tài)，于躁動的喧囂中傾聽一下心靈的聲音，回歸到一種自然和祥和的狀態(tài)，而不是追求一種表面的轟動和虛偽的熱烈。

《小城之春》關(guān)于道德與倫理的討論是如今看來仍然無法解決的難題，影片中所體現(xiàn)的新與舊、道德與情欲、死氣沉沉與生命活力之間的對抗不僅為那個特定的時代做下了意味深長的注腳，而且可以作為當今社會人倫與人欲對抗的一面鏡子，在人倫與人欲的矛盾沖突上，人性如何經(jīng)過掙扎，回歸到了一種安詳?shù)臓顟B(tài)，值得現(xiàn)代人細細思考和靜靜體悟，只有這樣，生活的真諦也才能漸漸浮出水面。

[1]蔡元培.中國倫理學史[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

[2]董漢青.中國傳統(tǒng)文化概論[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