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林
(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 北京 102488)
古代日本經(jīng)過大化改新后,為了保證天皇的意志得到全面有序的貫徹,相繼完成了《大寶律令》與《養(yǎng)老律令》,形成了一套進行日常行政管理的官僚體制,即以太政官為核心,中央確立了二官八省一臺五府制,地方分為國、郡、里三級。目前國內(nèi)學界已經(jīng)對日本律令制國家時期(7世紀中期至10世紀)的天皇制與官僚制作了一些研究,但尚無學者對維系以天皇為中心的律令制國家官僚體制運轉的重要紐帶—公文書進行探討。本文擬就以公文書為中心,對日本律令制國家天皇的政務管理方式以及官僚體制的運轉情況作一考察。
古代日本只有口頭語言,沒有文字。大致在公元前3、4世紀,到達日本的大陸移民傳入了漢字和漢文。日本開始用文字后,公文書便應運而生。以文字形式出現(xiàn)的公文書取代過去口頭形式的行政語言,對加強和鞏固古代日本的王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古代日本的君主通過公文書可以對中央和地方直接發(fā)號施令,這不僅加強了對中央的控制,而且加強了對地方的管理。隨著國家處理政務的需要,公文書由簡到繁,分工越來越細。
在日本律令制國家中,驛鈴是攜帶公文書的驛使使用驛馬時所必須的證物;內(nèi)印是下達的公文書是否有效的重要標志。驛鈴與內(nèi)印(以下簡稱鈴?。┳鳛槿毡韭闪钪茋易罡呓y(tǒng)治者權力的象征,是公文書能否順利傳達的重要憑證。日本天平寶字八年(764年)發(fā)生的惠美押勝之亂(藤原仲麻呂之亂)正反映了鈴印對古代律令制國家政治統(tǒng)治的重要作用。
惠美押勝原名藤原仲麻呂,與淳仁天皇的關系十分親密。天平寶字五年(761)十月,由于平城京內(nèi)里(天皇居所)需要進行整修,孝謙上皇和淳仁天皇行幸(指天皇的出行)至近江的保良宮。在近江保良宮的行幸期間,孝謙上皇寵幸道鏡和尚,但遭到淳仁天皇的反對,結果導致了孝謙上皇與淳仁天皇之間產(chǎn)生了裂痕。天平寶字六年(762)五月,還幸(天皇出行歸來)平城京后的孝謙上皇住在法華寺,而淳仁天皇則入住中宮院。天平寶字六年(762)六月,孝謙上皇召集文武百官于朝殿,公開指責淳仁天皇,并宣布“政事常祀小事今帝給,國家大事賞罰二柄朕行”。[1]由此,政治實權開始轉移到孝謙上皇那里。不過,因為鈴印依然由住在內(nèi)里的淳仁天皇保管,因此,淳和天皇仍能行使天皇權力。這樣一來,淳仁天皇、惠美押勝陣營和孝謙上皇、道鏡陣營的政治斗爭全面展開。
天平寶字八年(764年)九月,惠美押勝獲得“都督四畿內(nèi)、三關、近江、丹波、播磨等國兵事使”之職,并令以上十國各自抽調(diào)出士兵二十人用以訓練,這些人其實就成為了惠美押勝的私兵。但是,惠美押勝為了增加私兵的數(shù)量,卻并不是說抽調(diào)二十人,而是說需要六百人。得注意的是,惠美押勝是通過外印(太政官?。┫蚋鲊鞠逻_公文書。原本如此重要的公文書的下達,必須有內(nèi)印的蓋印,但惠美押勝大概是因為擔心泄露了改竄兵士的數(shù)量秘密,所以在下達公文書中均用自己保管的外印蓋印。然而,負責制作公文書的大外記高丘比良麻呂很快就將此事密告孝謙上皇。于是,在天平寶字八年(764年)九月十一日,孝謙上皇采取行動,派遣少納言山村王為使,前往淳仁天皇的中宮院沒收了象征天皇權力的鈴印。聞知此事的惠美押勝立即派其第三子藤原久須麻呂率軍隊的襲擊山村王,欲奪回鈴印。于是圍繞鈴印的爭奪,叛亂終于全面爆發(fā)。
在鈴印爭奪戰(zhàn)中,勝利的天平最終倒向了孝謙上皇和道鏡陣營一方?;菝姥簞僭阝徲帄Z中的失敗對惠美押勝最終的結局有著重要的影響。首先,獲得鈴印的孝謙上皇,既可以征調(diào)各地的兵力,又可以頒布詔敕,籠絡人心。其次,惠美押勝戰(zhàn)敗后率軍逃往近江國時原本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條是近道,一條是遠道?;菝姥簞僮罱K選擇了遠道,因為近道是官道,沒有鈴印的惠美押勝想在官道上通行必然會遇見阻礙。然而,獲得鈴印的孝謙上皇,準確的判斷出惠美押勝的動向,從而再次獲得了主動權。最終,僅僅八天的時間,惠美押勝之亂便以失敗告終。
以上是惠美押勝之亂的大致經(jīng)過。在此之前,與惠美押勝之亂性質十分相似的橘奈良麻呂之亂同樣也是圍繞奪取鈴印展開。無論是惠美押勝之亂,還是橘奈良麻呂之亂,鈴印都是他們必爭之物。因為鈴印作為日本律令制國家最高統(tǒng)治者權力的象征和治理天下的信物,它不僅是中央與地方間的使者往來、物資運輸?shù)闹匾罁?jù)與防止偽造公文書的有效方法,而且是順利傳達公文書和有效征調(diào)地方兵力的憑證,對確保和強化日本律令制國家對社會的政治統(tǒng)治起著重要作用。
日本律令制國家的重要特征之一是擁有完備的官僚政治體制,而公文書則是各級行政官司機構之間,命令與意見的傳達或政務的掌握與報告的重要媒介。根據(jù)《養(yǎng)老令·公式令》的規(guī)定,公文書的種類主要包括上級下達下級的符式、下級呈報上級的解式以及同級之間的移式等;公文書的式樣則包括詔書、敕書、論奏、奏事、便奏等共計二十一種“公式樣文書”。
符式是上級官司對下級官司的下達公文書。其中太政官下達神祗官、八省以及各官司的公文書稱為“太政官符”;八省下達管轄下的寮、司的公文書稱為“省符”;國司下達各郡司的公文書稱為“國符”。此外,雖然八省、彈正臺與諸國司之間并不是上下級的隸屬關系,但八省和彈正臺向諸國司下達公文書時,也使用符式。符式格式的起首為公文書的下達者與接收者之間加上“符”字,如“太政官符近江國”,接著另行書寫正文內(nèi)容,并在結尾處寫上“符到奉行”。符式的文書格式與解式、移式有一個顯著區(qū)別,即在符式中,官人的署名寫在日期之前,而在解式和移式中,官人的署名寫在日期之后。[2]
與下達公文書符式相對應的是下級官司對上級官司的上行公文書解式。解式格式的起首為公文書的呈報者后加上“解”字,接著留出一處小空格,寫上“申”字,如“式部省解 申其事”。也就是說,解式的文書格式不必寫接收者。起首完成后,解式同樣也是另行書寫正文內(nèi)容,在結尾處,如果是向太政官呈報的公文書寫上“謹解”,除此之外則寫“以解”。
移式是沒有上下級隸屬關系的同級官司之間的傳達公文書。移式格式的起首為公文書的傳達者與接收者中間加上“移”子,如“刑部省移式部省”,起首完成后,接著同樣是另行書寫正文內(nèi)容,在結尾處,一般寫上“故移”,其內(nèi)容如果具有“因事管隸”的關系,結尾處則寫“以移”。
詔書與敕書是傳達天皇命令和意見的公文書中最為重要的兩種形式。詔書、敕書在公文書的種類上屬于“太政官符”。在《養(yǎng)老令·公式令》中,詳細規(guī)定了詔書的文書格式以及制定、發(fā)布程序。首先,中務省的品官內(nèi)記(一般是女官中的尚侍)按照天皇的旨意,在天皇的御所負責制定正式文書。其次,在得到天皇的裁可(御畫日)后,文書由中務省的三位負責人中務卿、大輔和少輔在各自的署名下分別寫上“宣”、“奉”、“行”,稱為“案文”。再次,經(jīng)過天皇的御璽蓋印后交給太政官。然后,太政大臣、左大臣、右大臣與大納言簽署姓名與日期,并由大納言覆奏天皇。最后,天皇在文書上寫下可字(御畫可),這樣詔書方可施行。與此同時,太政官還必須將詔書復制一份作為備案,并由弁官制作成太政官符的形式向朝廷全體官員宣布,并責成有關官司執(zhí)行。
詔書與敕書在制定、執(zhí)行過程中稍有區(qū)別。天皇的政令是以詔書還是以敕書的形式下達,并沒有一定規(guī)章。根據(jù)《令義解》的解釋:“臨時大事為詔,尋常小事為敕?!盵3]由此可見,詔書通常是表示天皇對重大國事裁決結果的文書形式,敕書則通常表示天皇對一般事務裁決結果的文書形式。詔書因政務輕重,共分為五種格式,即“明神御宇日本天皇詔旨”、“明神御宇天皇詔旨”、“明神御大八洲天皇詔旨”、“天皇詔旨”與“詔旨”。根據(jù)《令集解》“古記”記載,“明神御宇日本天皇詔旨”主要用于鄰國(唐)與蕃國(新羅),是規(guī)格最高的一種。“明神御宇天皇詔旨”與“明神御大八洲天皇詔旨”主要用于國內(nèi)大事。“天皇詔旨”、“詔旨”主要用于國內(nèi)小事。[4]不過,從日本六國史等史料來看,詔書中基本都只有“詔”字,并沒有上述五種格式的明確區(qū)分。[5]
敕書也稱為“敕旨”,也許因為“尋常小事為敕”之故,在敕書的制定、發(fā)布程序上免去御畫日、太政官復奏和御畫可等,顯得比較簡捷便行。值得注意的是,當時的詔書與敕書除了以漢文書寫的漢文體之外,還有用萬葉假名書寫專供官員當場聆聽的和文體,即所謂“宣命”。不過,由于當時日本的假名文字尚未成熟,早期的宣命中仍然摻雜著許多漢字。[6]
論奏、奏事與便奏都是把各級官司提議并得到裁可的奏章作為天皇命令予以公布的文書形式。論奏、奏事與便奏在公文書的種類上也屬于“太政官符”。論奏、奏事和便奏不僅所涉事項有大小之分,而且提議的主體也各不相同。論奏是指太政官政務會議的審議結果上奏天皇后得到裁可而予以實施的公文書。成為論奏對象的事項大致包括祭祀、財政、官制、審判、軍事、人事等方面。
奏事是由太政官把各官司與諸國各級官司的議案呈送天皇并得到裁可的公文書。便奏是少納言就職掌范圍的宮中雜事等日常細小的諸事項上奏天皇并得到裁可的公文書。論奏、奏事與便奏在文書格式上的寫法不同。論奏、奏事在起首中寫“太政官謹奏”,在末尾中寫“謹以申聞謹奏”;便奏則相對簡單,在起首中寫“太政官奏”,在末尾中寫“謹奏”。
綜上所述,大化改新后,日本根據(jù)中央集權的官僚政治體制的需要,為了建立和加強各級官僚機構之間的統(tǒng)屬和聯(lián)系往來,制定了十分完善的公文書制度。此外,公文書制度也體現(xiàn)了嚴格的等級關系。如上級對下級、下級對上級以及平級之間均使用不同形式的公文書;天皇作為律令官僚制國家的最高統(tǒng)治者的象征,所使用的公文書稱為詔書、敕書,其他人對天皇則使用奏書;太政官作為律令官僚制的核心,也具有很高的地位,諸官司向太政官上申必須寫上“謹解”,其它情況則寫“以解”等。這些規(guī)定共同反映了公文書是維護日本律令制國家等級制度的重要工具。
公地公民制是以天皇為中心的律令制國家實現(xiàn)政治統(tǒng)治的基礎。進入平安時代以后,隨著班田制的瓦解和莊園制的興起,律令制國家出現(xiàn)了衰落的趨勢。原有的官僚機構不斷萎縮,剩下的一些行政官僚機構也是虛有其名。鑒于這種形勢,天皇開始在律令官制外另置新的官職,即所謂的令外官。與新的官職令外官的設置相對應,日本律令制國家公文書制度的運行機制也發(fā)生嬗變,其中最突出的變化是宣旨中“內(nèi)侍宣”的出現(xiàn)。
“宣旨”一詞最早在奈良時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當時的“宣旨”并不是正式的公文書,政府的命令主要是通過專門的詔敕、官符等公文書發(fā)布。“宣旨”只是在正式的公文書發(fā)布前的一個準備階段中被廣泛使用。進入平安時代以后,“宣旨”這一文書形式才和符式一同作為正式的法令,成為后世的規(guī)范。[7]
在宣旨中,由內(nèi)侍傳達給藏人的公文書稱為“內(nèi)侍宣”。與宣旨在奈良時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同,內(nèi)侍宣是平安時代設置藏人后的一種新的公文書形式?!安厝恕笔轻隙胩旎蕡?zhí)政的弘仁年間(810-824年)設置的令外官,它的設置與平安時代初期日趨復雜的爭奪斗爭有關。
大同四年(809年)四月,身體病弱的平城天皇讓位于同母弟嵯峨天皇,成為太上天皇,移居舊都平城京。同平城上皇一同前往平城京的還有其寵妃藤原藥子。由于藤原藥子是當時在天皇的御所負責制定公文書的重要機構—內(nèi)侍司的長官,因此身在平安京的嵯峨天皇無法通過內(nèi)侍向太政官下達公文書,導致律令國家的政務無法順利運行。另一方面,平城上皇則具有向太政官、八省以及其他官司下達公文書的權限。面對這樣的情況,大同五年(810年)三月,嵯峨天皇為了防備泄露機密和不經(jīng)過正式的律令制官職手續(xù)而能夠簡單輕易地同各官司進行直接聯(lián)系,任命心腹藤原冬嗣和巨勢野足為“藏人頭”,設置了藏人一職。大同五年(810年)九月,平城上皇與嵯峨天皇之間發(fā)生武力沖突,結果嵯峨天皇方面獲得了勝利,平城上皇出家,藤原藥子自殺,藏人成為一個固定的令外官職。
藏人原本只是作為天皇家的家政機構,主要負責宮中的書籍、珍藏品的管理、機密文件的保管以及訴訟的仲裁等?!叭欢?,不容否認的是,無論是從設立的動機,還是從其掌管的權限來看,這種官職的私人性質,都顯然要比律令制官職濃厚的多,由此產(chǎn)生了宮廷與政府的互相混淆,致使政府變成了天皇的私人機關。”[8]以太政官為中心的官僚制度受到律令法規(guī)的約束,但令外官不受律令法規(guī)的約束,而且具有很強的隨意性和獨立性。因此,不久藏人的性質發(fā)生了根本變化,成為全權處理詔敕、上奏的機構。藏人可以不必經(jīng)過太政官的上卿,直接受命天皇起草內(nèi)侍宣,再下達給諸司,并責成有關官司執(zhí)行。
前已述及,原本詔敕的制定必須先由中務省的品官內(nèi)記負責起草,然后再交給太政官,并由太政官中的大納言覆奏天皇后書方可施行。由于藏人可以不必經(jīng)過太政官的上卿,直接受命天皇起草內(nèi)侍宣,因此藏人實際上就取代了太政官與中務省的作用。內(nèi)侍宣也不同于一般的公文書必須經(jīng)過內(nèi)侍與藏人傳達給上卿,可以通過藏人越過太政官直接下達。即所謂的內(nèi)侍宣實質上成了藏人宣。因此,設置令外官,“雖然初衷在加強天皇個人的專權,但實際效果卻又起著加速破壞律令官僚體制的作用,最終也就削弱了古代天皇制的政治基礎?!盵9]
在嵯峨天皇執(zhí)政期間,除了設置令外官“藏人”外,還設置了令外官“檢非違使”。檢非違使是藏人下達的公文書內(nèi)侍宣的直接對象之一。檢非違使最初主要是負責京城的治安,以后權限迅速膨脹,凡警察、審判諸事無所不管。對于太政官而言,檢非違使在某種程度上也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因而進一步破壞了律令官僚體制。因為檢非違使長官權勢顯赫,其管轄權力上直屬天皇,由藏人所負責,所以,其下達的命令甚至與天皇的詔敕沒有區(qū)別??傊?,隨著日本律令制國家的衰落,天皇增設了藏人、檢非違使等令外官,這促使日本律令制國家公文書的運行機制在律令官僚制的衰弱中發(fā)生嬗變。
[1]新訂増補國史大系?続日本紀·卷24.吉川弘文館,1984:288.
[2]鎌田元一.律令制と文書行政.收入岸俊男編.日本の古代7·まつりごとの展開.中央公論社,1986:273—275.
[3]新訂増補國史大系·令義解·卷6.吉川弘文館,1983:227.
[4]新訂増補國史大系·令集解·卷31.吉川弘文館,1981:774-775.
[5]日本思想大系新裝版?律令·補注21.巖波書店,1994:638.
[6]櫛木謙周.宣命に関する一考察—漢文詔勅との関係を中心に.続日本紀研究,210號,1980年.收入日本古文書學會編.日本古文書學論集4·古代Ⅱ奈良平安時代の文書.吉川弘文館,1988:8.
[7]土田直鎮(zhèn).奈良平安時代史研究.吉川弘文館,1992:236.
[8]坂本太郎,著.汪向榮,武寅,韓鐵英,譯.日本史概說.商務印書館,1992(115).
[9]翟新.日本天皇.復旦大學出版社,199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