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婭
英國偉大的小說家D·H·勞倫斯是一位長期以來爭議最大、毀譽不一的極其獨特的作家。他站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交匯點上,敏銳地感受著現(xiàn)代人的困惑和無奈,在無人理解的孤獨中,高揚著驚世駭俗的性愛大旗,并企圖以此復活人類日益萎縮的生命力。其思想上的龐雜博大與文學上的天才靈秀融匯于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尤其是其小說創(chuàng)作,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隨著現(xiàn)代人對勞倫斯理解的深入,越來越多的人對其人及作品進行了多層次多角度的研究。有關勞倫斯的專著和評論文章已蔚然可觀。然而,在評論其小說時,絕大部分評論家也只是將關注的目光落在其代表作《兒子與情人》、《虹》、《戀愛中的婦女》以及《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上,往往忽略了其轉(zhuǎn)折期的幾部所謂的“政治小說”(《亞倫的杖桿》、《袋鼠》、《羽蛇》)。不可否認,要論小說形式與內(nèi)容的臻于完美,當然首推《戀愛中的婦女》和《虹》兩部姐妹篇。但是,正是其轉(zhuǎn)折期的三部小說,前承兩部扛鼎之作,后啟其“天鵝之歌”《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是勞倫斯思想的新的探索與發(fā)展。因此,要完整深刻地理解作家一生思想發(fā)展的復雜過程,這三部小說是值得重視和深入研究的。尤其是《羽蛇》,它作為勞倫斯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在思想和藝術上更具代表性。由于大量使用神話和宗教象征,小說在結(jié)構與技巧上更具現(xiàn)代主義作品特色。同時,小說在最大極限內(nèi)滿足了作者狂飆似的哲學思想以及他希望以性愛改革和領袖權威來挽救這個腐敗的世界的幻想。更引人矚目的是彌漫其間的印第安文化的異域色彩和回歸宇宙本體的宗教意識,這使得小說顯得神秘莫測、撲逆迷離。英國勞倫斯研究專家克默德曾經(jīng)指出:“勞倫斯一度認為《羽蛇》是他最好的小說,但很少有人能同意這種說法,他自己也很快放棄了這個觀點。這部作品并沒有徹底失敗,在小說所允許的最大極限內(nèi)滿足了他的狂飆似的哲學思想以及他希望以性愛改革和領袖權來挽救這個腐敗的世界的幻想”(158)。
勞倫斯的小說從來不以情節(jié)取勝,《羽蛇》亦然。作品以40歲的愛爾蘭孀婦凱特的角度展開。她對西方文明感到幻滅,來到墨西哥,想尋找一種全新的生活,卻被卷入當?shù)氐囊粓鰪突罟糯〉诎沧诮痰幕顒又?。這個運動的領袖是唐·拉蒙·卡拉斯可,他出身于西班牙貴族并在美國受到高等教育;副領袖是擁有一支軍隊的印第安人西比阿諾。他們通過復活古代阿茲臺克印第安人的羽蛇神克斯卡埃多,并以此驅(qū)逐羅馬天主教會,使人重新獲得生命力。凱特為拉蒙的說教所動,成了戰(zhàn)神妻子瑪林奇女神的化身,但她一直不能擺脫內(nèi)心的矛盾。一方面她被這個羽蛇教的教義和儀式所顯出的巨大原始生命力吸引,另一方面又對他們徹底非理性的近乎野蠻的行為(如在慶典時處決叛徒的野蠻血腥的宗教儀式)抱有反感。更重要的是,要遵循拉蒙的教導,就意味著否定自我價值,放棄自我意志和自由,這是一位受西方文化熏陶了四十余年的女人所難以接受的?!队鹕摺窙]有一個肯定的結(jié)局:凱特是離開還是留下仍待讀者猜想。
全書二十七章,僅從標題上看,用印第安羽蛇神教中相關神祗直接命名的就有六章。如第15章“克斯卡埃多頌歌”,第22章“活神維奇洛波奇特利”,第23章“維奇洛波奇特利之夜”,第24章“瑪林奇”。同時,從第七章開始至二十三章,大段的關于羽蛇神的頌歌和歌謠就有十三首,其中有幾首長達一百多行。如“克斯卡埃多君臨墨西哥”有162行,“第四首頌歌”有137行。既為頌歌,顯然是為了讓民眾聽懂且易于唱頌的,故其語言大都流暢清晰,朗朗上口。同時,又因其是頌神的歌謠,就不可避免的帶上了某種神秘的、宗教的色彩,但卻并不顯晦澀。這也正是勞倫斯作為一個詩人的高妙之處。這些頌歌的內(nèi)容無非是基督耶穌已經(jīng)衰老,無力拯救墨西哥,而羽蛇神克斯卡埃多已經(jīng)復活,將用他無窮的威力把墨西哥帶向新生。下面是出現(xiàn)在小說中的第一首頌歌,它奠定了全書中所有頌歌的基調(diào),很有代表性,可見勞倫斯詩才之一斑:
在遙遠的地方∕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在安寧和死寂之中,∕在水的誕生地,∕我,克斯卡埃多,∕安睡著?!M我新娘那雪白乳峰,墨西哥,我的新娘,∕基督,曾掛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在愈痊的水中睡著了,∕走入漫長的眠期。∕睡吧,睡吧,我的兄弟,睡吧!∕我的新娘,∕坐在大海之間,∕她在梳理她的黑發(fā),∕對著鏡子呼喚著:∕克斯卡埃多,我的名。(126)①
有傳記資料表明,勞倫斯小時候很愛到教堂去聽贊美詩。顯然,這對于《羽蛇》中頌歌的創(chuàng)作是大有裨益的,因為這些頌歌實質(zhì)上就是印第安羽蛇教的贊美詩。小說中還有大量的關于羽蛇和戰(zhàn)神的祭祀和慶典的場面描寫,無不彌漫著神秘莫測的印第安文化氣氛。如第二十三章“維奇洛波奇特利之夜”中,那種原始的祭祀戰(zhàn)神的儀式是神秘幽暗、血腥且讓人恐怖的。在祭祀中,西比阿諾的形象是這樣的:“他穿著眩目的維奇洛波齊特利氈衣,眉毛上豎著三根綠色的鸚鵡毛,他的身體染成了一道道平行的紅色、黑色,嘴巴上是一條油油的綠道,眼睛是一條黃道”(414)。在整個儀式過程中,先是男人們圍著?;?,伴著強有力的鼓聲跳起了舞。然后,西比阿諾開始唱第一首“維奇洛波齊特利之歌”,接著,所有參加這一儀式表演的人都加入進來,把歌詞中的“我”換成“他”,再次齊唱這首頌歌。在這之后,祭祀中的犯人被帶了上來,最血腥恐怖的一幕就要開始了。在處決這些犯人之前,西比阿諾還進行了一番頌歌式的講話。接下來的處決過程,書中是這樣描寫的:“衛(wèi)士們迅速的行動起來。那些犯人灰白著臉色,瞪著發(fā)亮的黑眼睛,不出一絲聲音。每個犯人后面站著一個看守。西比阿諾給了一個信號,士兵們迅速用一條灰布纏住兩個死犯的喉嚨,使勁一拽,扭斷了他們脖子,立刻把他們抬起來,送到后面,灰布條還緊緊的纏繞在他們的脖子上,士兵們把兩具抽搐的尸體扔到了地上”(422)。令人奇怪的是,在這場神秘血腥的處決儀式之后,結(jié)束祭祀過程的竟然是為死者的頌禱。這頌禱之詞又是那樣的美麗而富有哲理,一掃前面的血腥恐怖氣氛。整個祭祀過程是如此神秘而奇特,勞倫斯的語言表述是如此生動而流暢,讓你在掩卷沉思之際,腦海中不由得浮現(xiàn)出一幕幕鮮活的畫面,一個個逼真血腥的恐怖鏡頭。通觀全書,這些帶有神話和印第安宗教色彩的內(nèi)容占據(jù)了大量的篇幅??梢哉f,它們是這部小說最醒目的標志。對于一個不了解印第安宗教和文化的讀者來說,小說中印第安宗教的神秘怪誕無疑會給他們留下強烈深刻的印象。因為它們既貫穿著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構成了一種神秘詭異的宗教象征,同時又渲染了一層濃厚的神秘的宗教氣氛,使得這部小說與前期作品風格迥異。
那么,勞倫斯為什么一改前期的創(chuàng)作風格,一下子沉湎于神秘的印第安文化中去了呢?原因是多方面的。這部小說創(chuàng)作于1924年,當時他已旅居墨西哥。此間,他會晤了人類學家齊利雅·納托爾,她送給勞倫斯她的《古代與現(xiàn)代世界文化的基本要義》一書,書中談及了阿茲臺克人所信仰的羽蛇神以及許多有關的神祗與象征。勞倫斯正是從這本書中發(fā)現(xiàn)了寫作他的墨西哥小說《羽蛇》資料。在實際生活中,為了找到一個寫作的地方,他和妻子弗麗達搬到了查帕拉湖畔,和土著印第安人住在一起。弗麗達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們度過了煙雨迷漫的查帕拉湖,到了一個土著人居住的村子,他們在那里編結(jié)墨西哥式花圍巾;他們給羊毛染色,然后在簡單的織機上紡織。勞倫斯設計了一些圖案編成圍巾,和《羽蛇》中的情況一樣。(卡拉斯可曾專門令人制造各種祭神時穿的衣物)……勞倫斯在《羽蛇》里表現(xiàn)的想象力和日常生活緊密相連,日?,嵤潞拖胂罅θ諒鸵蝗盏慕豢椩谝黄稹?145)。還有一個更有力的證據(jù):勞倫斯曾親眼目睹過印第安人的舞蹈。他在游記中寫道:“我永遠不會忘記在圣杰羅尼姆看到的印第安舞蹈:男人臀部圍著狐貍皮排成縱隊行進,女人擎著結(jié)籽的植物跟在后面。男人有著迎風飛舞的長發(fā)。古克里特人便認為男人的長發(fā)是神圣之物,現(xiàn)在的印第安人依然保持著這一傳統(tǒng)。我永遠不會忘記舞蹈者那全神貫注的神情,那么安詳,節(jié)奏那么平緩、無始無終,連續(xù)的腳步那么踏實、無聲。整個動作始終向著堅實的大地,與酒神節(jié)或基督教狂歡時那種昂然向上的姿態(tài)截然不同。我永遠不會忘記,男人隨著鼓點低聲吟唱,歌聲抑揚起伏,是我平生所聽到的最深沉的聲音,甚至比雷聲、比高音的瀑布的轟鳴聲更深沉,那是人向著不可測的深淵中呼喚時發(fā)出的奇妙、深沉的聲音”(140)。再結(jié)合《羽蛇》第七章“廣場”中對印第安舞蹈的描繪,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勞倫斯幾乎是將其親眼所見的印第安舞蹈場面完全搬進了小說中。由此可見,關于印第安羽蛇的書面資料以及作者實際生活中與印第安文化的接觸,是導致創(chuàng)作的最直接的因素。
此外,還存在著一個不可忽視的心理背景:一戰(zhàn)已使勞倫斯對西方資產(chǎn)階級民主制度和基督教價值觀感到徹底幻滅,他要尋找一個未受工業(yè)文明和基督教文化過多污染的,還能保持人的原初本性的地方以拯救生命力日益萎縮的人類,而墨西哥印第安文化正是他所苦苦追尋的救世良方。他在《新墨西哥》中寫道:“在新墨西哥的經(jīng)歷是外部世界所曾給我我最大的震撼,它永遠的改變了我。聽起來也很奇怪,但正是新墨西哥將我從我們這個文明的時代、這個物質(zhì)和機器大發(fā)展的時代中解放了出來”(139)。這是對墨西哥文化的由衷的贊嘆,因為它使勞倫斯在精神上得到了新生,從而產(chǎn)生了以復活古老文明來拯救人類的設想。這個古老文明不是基督教文化,而是印第安宗教和文化。正如他在《羽蛇》中反復指出的:“基督不是墨西哥人的救世主,因為他是個死神……需要一個新的救世主出現(xiàn),掀去壓著他們靈魂的古老積淀,把他們帶向陽光”(145)。不言而喻,這個救世主正是印第安人的羽蛇神。一開始時,勞倫斯從他的主觀理想出發(fā),在印第安文化中發(fā)掘材料,并由起初的對印第安文化的不理解變?yōu)楸黄湮拿魃钌钫鄯?。印第安的古老文明極度地震撼了他并流入了他的熱血奔騰的血液。他在游記《新墨西哥》中寫道:“事實上,在來到新墨西哥,深入考察了那里古老的種族之前,我從未有過永恒的宗教感……他在印度教徒、西西里的天主教徒和錫蘭的僧伽羅人身上沒能感受到的活生生的宗教在紅種印第安人身上體現(xiàn)出來了”(144)。帶著美洲的粗獷地貌、印第安人的生存形態(tài)和宗教儀式引發(fā)出的強大生命沖擊力,帶著對印第安精神和宗教的膜拜,帶著一種原始主義的情結(jié),勞倫斯沉入了他的印第安作品創(chuàng)作。他滿懷激情地用這些作品張揚著他對基督教的譴責和對生機論的泛神論的提倡。白種女人別無選擇地向印第安男人屈服——文明向原始屈服。勞倫斯以此為突破口,尋求他渴望的復活現(xiàn)代文明荒原的希望??梢?,《羽蛇》的創(chuàng)作并非偶然,而是勞倫斯思想探索的必經(jīng)階段。
勞倫斯像二十世紀的其他現(xiàn)代主義作家一樣,認定人類精神陷入危機,世界正處在毀滅之中。他一直思索著現(xiàn)代人死亡的靈魂怎樣才能更生,并苦苦追尋著復活的具體途徑。在以《虹》和《戀愛中的婦女》為代表的前期作品中,他所熱衷的是工業(yè)文明與大自然沖突主題、兩性關系主題、死亡與再生主題。勞倫斯為尋找人類出路所做的探索也集中在精神領域,在歐洲的文明范圍內(nèi),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進行。此時的他,對人類現(xiàn)代文明并未絕望。即使是基調(diào)最灰暗的《戀愛中的婦女》,作者仍然為他所贊許的人物伯金和厄秀拉安排了繼續(xù)探索下去的結(jié)局,這里仍然有著一絲光明和希望。而且,伯金和厄秀拉之間的精神交流占有很大比例,帶有很強的兩性之間精神探索的意味??梢?,作者并未全盤否定現(xiàn)代人的精神文明。這是他思想探索的第一階段。在一戰(zhàn)結(jié)束后的六年里,他的思想探索進入了第二個階段。相應地,其創(chuàng)作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作品進一步由現(xiàn)實主義轉(zhuǎn)向了神話和寓言,《羽蛇》便是例證。因為人類有史以來最殘酷的戰(zhàn)爭使勞倫斯失去了對歐洲文明的信心,他不得不在歐洲文明之外尋找人類復活的新途徑。為此,他開始了長期的漂泊生涯,其探索也走出了純粹的精神領域,走出了歐洲文明。此時,他接觸了一些與歐洲文化相對存在的異域古老文化,如印第安文化、西非文化等。這些他者文化的陌生性、不確定性和神秘性令他神往,它們的不可解讀性蘊藏著無限的生機,能喚醒被工業(yè)文明窒息的人的生命力。由此,勞倫斯這一階段的探索就非常自然的與這些古老的異域文化融合在一起,這些古老的宗教和文化充當了作者復活人類生命力的救世主。相應地,這一時期的小說主題就蘊含了大量的人類學、神話學的成份,充滿了原始宗教和文化的神秘色彩。可是,對于勞倫斯這樣一位畢生致力于探索人類救贖道路的作家來說,這種靠復興古老宗教來拯救人類的道路并不是他探索的終極?;蛟S是作家最終意識到了這一途徑看似美好卻虛幻,意識到了他所表現(xiàn)的這種宗教狂熱是不現(xiàn)實的,于是,勞倫斯進入了最后階段的思想探索。這是在總結(jié)了前面兩個階段的得失經(jīng)驗之后,在一種更高層次上的否定之否定,《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便是這一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作者摒棄了純粹靠神話和宗教救贖人類的道路,仍然回到了前期的現(xiàn)實的性愛主題上,但這并非簡單的復歸,而是融入了后一階段中的原始的宗教色彩:他將性愛升華到性教的境界??的莺兔防账挂巡皇遣鸷投蛐憷麄兊膼弁耆茄缘?、氣質(zhì)的、肉體的愛,完全摒除理性精神,幾乎純粹是一種和諧完美的肉體交流,是一種向原始的返樸歸真,是對性的膜拜,浸透著濃厚的性教色彩??磥?,在勞倫斯思想發(fā)展的三個階段中,《羽蛇》是承前啟后的重要鏈接點,它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更不是有些論者所說的是勞倫斯思想的迷誤。恰恰相反,它是勞倫斯救世思想探索的必經(jīng)階段,對研究勞倫斯的一生創(chuàng)作有著重要的作用。
注解【Note】
①本文小說原文引文均出自D·H·勞倫斯:《羽蛇》,彭志恒楊茜譯(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4年)。以下只標明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D·H·勞倫斯:《新墨西哥》,參見《性與美——勞倫斯散文選》,于紅遠譯。北京:知識出版社,1989年。
吉西·錢伯斯 弗麗達·勞倫斯:《一份私人檔案:勞倫斯與兩個女人》,葉興國 張健譯。北京:知識出版社,1990年。
克默德:《勞倫斯》,胡纓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