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秋
蕹城里的胡同被稱作條,就好像麻將牌一樣,一條、二條、三條一直到九條,從上而下一次排列,不同于麻將牌的是胡同從一到九條均分東西,又像一個人名前面加個姓一樣,例如:東九條、西三條等等。
蕹城外雖然也有彎彎曲曲又瘦又長的胡同,卻又改了稱謂,它們叫街,南門外叫南大街,西門外叫西大街,北門外叫北大街。
興華街是眾多大街中的一個街,慢慢走下來也不超過十分鐘,它南北走向,西面有一個副食店,賣些鹽、醬、醋、洋火、蠟燭什么的。如果把視線向南轉一下,有一扇大門,中間掛著一對敲門環(huán),黑黑的像一位粗狀的漢子瞪著一雙大眼睛望著前方。這是一個糧店。
糧店里面一溜兒排著相同樣式的大木柜,有七八個。柜子上面一根比椽子還粗的木棍橫在上面,在它和木柜中間都架著一桿大稱。這是稱糧食用的。偶而有三三倆倆的顧客背著粗布口袋進進出出。
東面有一個賣鍋碗瓢盆的雜貨店,無論從高低還是表面的裝飾上看比糧店都遜色了一些,而緊貼它的水產(chǎn)商店和一個叫興華旅店的房子又比雜貨店差了點成色。就好像面黃肌瘦的一代不如一代的祖孫三代人站在一起,讓人看著高興不起來。
在往興華街的深處走去,眼前突然一亮,一座氣度非凡二層木樓像一位風韻猶存的貴婦人出現(xiàn)在蕹城人們面前,七十年前整個蕹城最現(xiàn)代、最洋式的建筑也就屬它了。
木樓的周圍長著幾棵茂盛的櫻桃樹,木樓的結構一律日本化,大門外經(jīng)常站著一個日本大兵,穿著和服的日本女人時常在這個大門出出進進,誰不明白,這是日本人的隨軍妓院。唉,可惜這么好的房子嘍!到這時候,人們只好搖搖頭,繞著木樓遠遠地走過去了。
其實,蕹城人還沒有完全明白,這座木樓并不是普通的隨軍妓院,它接待的不是一般的日本軍人,而是從關內(nèi)撤下來的所謂的有戰(zhàn)功的日本軍官,級別很高。
木樓的東面是通向蕹城火車站的一條胡同,隔著一堵高墻里是一個院子,雖然它不像蕹城人住宅那樣是標準的北方四合大院,但也少不了青磚紅木,重檐九脊,房頂上還成天冒著熱氣。尤其是門樓子更是有幾分特色,高高的兩丈有余,兩邊是直角,像蕹城墻上的角樓一樣,造型優(yōu)美,栩栩如生,形態(tài)各異,上有脊獸鑲飾,下有蒼勁豪放、瀟灑誘人的三個大字“興華池”。
王二丫的家就在興華池右邊,一間用木板搭建的房子,房子不大,去了一個土炕,地上還有一個紅漆板柜,柜子上面掛著一面鏡子,這會兒,一位高鼻梁、大眼睛、彎眉毛,紅嘴唇、細膩白凈的臉蛋正好映在這面鏡子里,這女人看上去三十來歲,體態(tài)豐滿卻又不失苗條,玉玉婷婷,文文靜靜。她就是比王二丫大了七八歲的媳婦。
說到這兒,可能有點亂,王二丫到底是男是女?是男人,為什么叫個女人名?是女人,為什么還能有媳婦?
王二丫不是女人,用現(xiàn)在的話說他是純爺們。大約在他十五歲的時候,少年無知的他犯了一個錯誤,才有了今天這樣子。
那年月,蕹城有個大車社(相當于現(xiàn)在的運輸公司),有十幾掛大車,每掛大車基本上配套有三到四匹騾馬,駕轅的騾馬往往是較為高大的家伙,頭上散著幾縷紅纓,脖子下面有一圈銅鈴,清晨,每當大車隊從門前穿過,清脆的鈴聲和整齊的馬蹄聲便召來許多看熱鬧的孩子。當年,能坐在這樣大車上的老板兒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最起碼也能與現(xiàn)在的賽車手相媲美。他們是蕹城的一景。在人前,很是讓人羨幕。只可惜,在人后卻是另一番說道,“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言下之意并非這些人都是不可饒恕,罪大惡急之徒,而是他們的生活過于放蕩,不拘小節(jié),經(jīng)常干一些雞鳴狗盜之事。王二丫當初就是這些車老板里面,年紀最輕的一位。
帶他出道的是老王家的一位遠房叔叔(蕹城人叫大爸),這位叔叔吃喝賭的毛病一樣沒有,就是好嫖,借用他嬸子的一句話就是,有兩糟錢都便宜“賣肉的”了。
頭一兩次是這位叔叔連推帶搡地逼著王二丫去的,后來去得回數(shù)多了,上癮了,自已就偷偷摸摸地往那個地方跑。聽說,當時他和一位叫娟子的女人好上了,一來二去他們之間有了一些很真很真的感情。有一天娟子告訴他,近些天就別來了,她身子不太好,可他偏偏不聽勸告,像一個饞嘴的小貓就是丟不下娟子,終于在他十八歲的那年染上了梅毒,這下子壞了,剛開始胸部出現(xiàn)斑疹,他還不在意,當然也是怕別人知道,臉上掛不住,到后來手掌、腳掌都有斑疹,他還是捂著蓋著,自己每日里不停用手指撓,也沒有用藥。又過了一段時間,腋下、頭上、男根周圍長出了一串大燈籠泡,他才不得不去了一家診所,大夫告訴他,晚了,他耽誤了看病的最佳時期。
他的男根開始出現(xiàn)潰爛,腋下毛發(fā)開始脫落,高燒40度七天不退讓他昏死過去。這當中來了許多江湖郎中為他治療,有中醫(yī)的有西醫(yī)的,還有大神為他解蠱,加上娟子片刻不離地照顧,才讓他死而復生??墒沁^了三個月后,王二丫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男根沒了,毛發(fā)沒了,嗓子變得又啞又細,喉節(jié)一天天變小,乳房一天天變大,屁股一天天變鼓,腰細了,皮膚白了,渾身上下所有的部位都造反了,變樣了。
王二丫看著鏡子里面自己不男不女的樣,失聲痛哭,肝腸寸斷,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是生不如死。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他偷偷來到北山角下的一片槐樹林子里,找到棵歪脖樹準備上吊。脖子剛剛掛在繩子上,一個聲如裂帛的女聲震住了王二丫:“慢!你他媽還是個男人嗎?!”王二丫回頭一看,原來是娟子。
“我,我就是覺得自己不是個男人才不想活了……”王二丫痛苦地呻吟。
“不,在我心里,你永遠是我的男人?!本曜涌拗f,一把抱住了他。
王二丫和娟子兩個人不久結婚在一起了。一切都仿佛那么平靜。
沒有死成的王二丫變成一位風姿綽約的婦人,開始他連屋也不敢出,他受不了人們的驚奇、審視、懷疑的目光。但是,人要活著總得干點什么,不然,拿什么活命?更何況,他看病還拉下了不少饑荒。
有位好心人給他介紹到興華池這攤子活,搓澡、按摩、修腳、掏耳眼,別說,王二丫學得還挺快,不長時間,他就能像模像樣的單獨為客人服務了。
王二丫在興華池的穿戴是比較另類的,下半身捂著一個大花褲頭,最外面套著一個又瘦又小緊緊巴巴的小褲頭,看上去像一副滑稽的漫畫。上半身套著一件紅布兜兜,胸部像塞進去兩個嗆面饅頭,在低下身子時,還會若隱若現(xiàn)的出現(xiàn)一道乳溝。和滿浴池黑不溜秋的男人相比,太出彩兒了。
時間長了,混個臉熟的顧客,先是動動嘴,放點葷磕,過過嘴癮,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人膽膽怯怯地動手了。王二丫呢,似乎也逐漸地適應了這種環(huán)境,默默地搓澡,按摩,掏耳朵,從來不給客人甩臉子,也因此,大家越發(fā)喜歡王二丫。
“王二丫,爺們看看這里面是雞窩還是雞仔兒。”說話的同時,手就到了,接著,只聽“啪”的一場脆響,王二丫又白又細的屁股上印出了五個手指印。漢子們粗獷的笑聲掀起了巨大的浪潮,溫暖著在場的人們。興華池里每天都上演著這幸福的一幕。
興華池的買賣越來越火了,這是老東家意外的收獲,本來他是想幫王二丫一把,王二丫反過來給他帶來了巨大的人氣,這讓老東家對王二丫另眼看待,王二丫不僅拿到了興華池最高的工錢,還經(jīng)常得到老東家額外的獎賞。
日子過得很滋潤。
有一天,興華池西鄰,也就是二層木樓的主人龜田小隊長從街上看到了王二丫的媳婦娟子,兩只綠豆般小眼睛立時放出賊光。他讓身邊的翻譯官追上娟子,邀請她到二層木樓做客,娟子當然百般推脫。蕹城人誰不知道這日本人是魔鬼呀。
“龜田太君看上的人有跑得了的嗎?”翻譯官把娟子堵到她自己家的偏廈子里。
“求求你,我是有男人的?!?/p>
“你有沒有男人在太君眼里不要緊,重要的是你是女人。”
“不,不行……”
“行了行了,明天下午晚飯前你要不來,我就讓憲兵來請你?!狈g官威脅道。
話音未落,王二丫走進了偏廈子,方才翻譯官的話他在外面聽得一清二楚,他怎么舍得心愛的娟子落入河口呢?萬般無奈,他想好了一個主意:“這樣吧,長官,你看我們能不能通融一下?”
“怎么個通融?”
“這兩天娟子來那個了,身子不干凈,我讓他妹妹蘭子替她姐姐去一趟行不行?她妹妹可是又年輕又漂亮?!闭f著,王二丫從兜里掏出一把錢塞給翻譯官。
翻譯官用手捏了捏錢,頓了一頓說:“好吧,誰去都行,唉,其實,只要太君一喝酒,連他媽都不認得,還管什么娟子蘭子的?!?/p>
次日凌晨,蕹城的民眾聽到日本二層木樓里傳出了一個消息,龜田死了!據(jù)說是一個窯姐太漂亮,把他給折騰死了。
日本人不久戰(zhàn)敗,撤出了蕹城。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人們猛然發(fā)現(xiàn),王二丫已經(jīng)好久沒有出現(xiàn)了。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蕹城的街還是叫街,但是胡同不叫條了,叫“道”。
大道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