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包日漸消瘦,吃的問題上已不敢輕舉妄動了。盡快找一份零工,逼在眉睫。
這天,我再次趕到新宿,去一家便利店面試,結(jié)果被拒。無奈,既然來了,我沿街連續(xù)進了幾家便利店和餐館,均遭拒絕。我累了,餓了,一頭拱進一家居酒屋,在靠近門口的一張高腳凳上坐下。顯然,我已不是為了打工了,而是為了安撫肚子和腳掌的抗議。
在日本,這種居酒屋都不大,一張半米寬的長臺將屋子從玄關(guān)開始一分為二,
兩側(cè)坐了零零星星的客人。據(jù)說這里時常還會有些流浪的藝人演唱日本半流行半傳統(tǒng)的“演歌”。那演歌凄婉的旋律,能給心碎的人麻醉,為斷腸的人療傷。
年輕的老板娘看見我,嗓子尖尖地朝里間喊了一聲,喊出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小伙子替她招呼里側(cè)的客人,她自己,則趕緊小跑,嗒嗒嗒繞過來,露出甜美的微笑,用那柔美的聲音問道:“先生,請問您要點什么?”
或許是錢包不鼓所導致的心理因素,我似乎沒敢正視這位年輕的老板娘,小聲說:“一杯朝日和十個雞串?!?/p>
“哈伊?!崩习迥稂c頭,同時認真打量我,之后,嗒嗒嗒地去了。
我想,她大概看出或通過我的不夠純粹的日語,在判斷我是哪國人。
來日本兩年了。所謂留學生的身份并沒有讓我感到有任何優(yōu)越感。孤獨、冷漠、隔膜與偏見,把初來時的興奮逐漸磨蝕。我承認我另類,因為我的家境不富裕,所以,我不喜歡和那些一同東渡的公子和公主們一道花天酒地,更不愿意參與其他國家同學的派對。自尊和孤獨將我無情地丟入“第三世界”。
窗外,夜晚的東京燈火輝煌。都說日本經(jīng)濟不景氣,每天裁員要比增員多,可家家店鋪門口都貼著招工的告示,感覺日本人絲毫沒有過不下去或窮得要死的意思。令人費解的是,為什么店主們還要對我那么苛刻。我唯有詛咒。新宿的大街和町目里,滿世界的繁體漢字招牌,一些中餐館里,還能飄出鄧麗君的《小城故事》和《甜蜜蜜》,人群中,聽到的是不同方言的漢語,于是我不禁會有這樣一種想法,這是日本嗎?
我的近旁,幾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正在胡侃,他們是的的確確的日本人。他們喝酒的做派,倒是和我東北老家酒館里的醉鬼們很相像。奇怪的是,我郁悶的心情放松了許多。
老板娘再次走近我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歲月的痕跡,那個年輕的小伙子應(yīng)該是她的兒子。母親般的微笑,竟然在這一瞬間勾起了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對家母的思念。
“先生,您在聽我說話嗎?”老板娘問。
我一激靈,忙說:“哦……對不起。”
“請您慢用。雞串正在為您燒制?!?/p>
我的面前,已經(jīng)擺上了一杯朝日和一小碟日式泡菜。和臨進臺面上的食客比,我不免有些寒酸。
忙完了手里的活計,老板娘坐在我身邊歇歇,搭訕地問:“聽先生口音,不是本地人?”
礙于我的窮酸,一念之間我竟想說自己是菲律賓或其他什么東南亞國家的人了,可骨子里的一種莫名的力量還是讓我冷冷地說:“我是中國人?!?/p>
老板娘先是一愣,然后又尷尬地笑了笑,說道:“先生慢用,有事叫我?!?/p>
我的聲音,引來那幾個中年人的目光。他們用一種打量火星人的眼神觀察著我,以至于忘記了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飯。居酒屋里頓時只能聽見烤雞串的“滋滋”聲。直到老板娘送來我的雞串,才打散了他們怪異的眼神,若無其事地又喝起了酒。
我在想,是我丟了祖宗的臉了嗎?
這時,我突然感覺后脊梁涌上了一股寒氣,扭頭一看,拉門被拉開了,旋即走入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和一個看上去大概七八十歲的老人。女孩的模樣并不像其他的日本女孩那樣光彩熠熠、時尚迷人,一副明亮得如同戴著美瞳般眸子閃著一絲憂郁和一縷悲傷,臉色也難看得很,像是大病未愈的樣子。一身花花綠綠的連衣裙,齊肩的黑發(fā)上別著一個發(fā)卡,頭發(fā)倒是梳得很平整,衣服和腳上的黑皮鞋也很干凈,就連白色的襪子上也是一塵不染。
“打擾了?!币焕弦簧傧虮娙松罹弦还?/p>
老板娘也熱情地迎上來,鞠了一躬,說道:“你們來了,歡迎啊。美子今天真漂亮,中島君,今天的收入可好?”
老人點頭道:“托老板娘的福,很好?!?/p>
老板娘趕緊回頭笑道:“各位先生,這是從長崎遠道而來的演歌藝人中島君和他的孫女美子,他們的演歌很地道,大家可以盡情地點歌和欣賞?!?/p>
兩人又深鞠一躬。爺爺坐在高腳凳上,彈起了那把已經(jīng)出現(xiàn)裂痕的古典吉他。美子愁眉一緊,放開了歌喉,唱了一首變調(diào)版的《新宿旅鴉》。頓時,我便被一股傷懷籠罩,原本被炭火燒得熱辣辣的居酒屋瞬間充滿了寒意。
一個身著西服的胖男人突然站起身,肥胖的紅臉一鼓一鼓,借著酒力沖著爺孫倆大吼道:“哎,你們兩個怎么回事?唱得我心里這樣不舒服。累了一天難道還要聽你們在這里哭喪嗎?”
“就是,”旁邊的一個禿頂男人也附和道,“不能唱就快點滾吧,我們還要吃東西呢!”
“啊,對不起?!崩习迥镖s忙跑出來,朝兩個男人深鞠一躬,接著轉(zhuǎn)過身,皺著眉頭對美子吩咐道,“客人都生氣了,還不趕快換個歡快的歌!”
“是……”美子急忙收起了愁容,擠出一絲勉強的微笑,唱起了歡快的《二人酒》。胖男人聽得手舞足蹈,也不顧地方狹小,一個勁兒地朝著小女孩的身邊靠,像是邀請女孩和他一起舞蹈。
胖男人舞得興起,一下子抱住了美子。美子驚慌極了,猛地推開胖男人,喊道:“先生請自重!”
胖男人惱羞成怒,不知是醉了還有意而為,整個身子向女孩撲去。
我內(nèi)心的小宇宙奇跡般地爆發(fā)了,站起身來,擋在了女孩面前,一把揪住了胖男人肥碩的身軀,說道:“先生醉了,踩到我的腳了?!?/p>
胖男人先愣了一下,然后奮力甩掉我的手?,F(xiàn)在可以看得出,他并沒有醉。
老板娘在一旁看到了,急忙跑過來,對著胖男人,對著我,又對著那一老一少,一一鞠躬,說:“すまなぃね?。▽嵲趯Σ黄穑?/p>
胖男人和禿頂男人悻悻地付賬離開了,并且不停地暗罵著,也不知是罵我,還是罵這一老一少。遺憾的是,我沒有聽懂。不懂,就自認倒霉吧!我安慰自己。
一個戴眼鏡的老男人從里側(cè)的座位走過來,恭恭敬敬對美子說:“小姐,我妻子今天和我離婚了,可以給我唱一曲分手的歌嗎?不是老歌也可以,拜托了?!?/p>
“是,先生。”美子驚魂未定地應(yīng)著。
美子并沒有馬上唱,而是向我鞠躬:“謝謝你,先生?!?/p>
我沖她微笑。也是那種驚魂未定的笑。假如那個胖男人和禿頂男人和我沒完沒了,我一定是會被打得落花流水。
美子唱了起來:
野私瘴帰針家障
閘帳湛瘴聲瘴展針街角
淵只有你在的地方 才是我想返回的家冤
冬瘴雨賬打湛偵掌
閘帳湛瘴足音鎮(zhèn)盞宅展瘴砧
淵受著冬雨的吹打 搜尋著你的跫音 冤
閘帳湛瘴帰針家障
私鎮(zhèn)忘偵湛柵街角噎噎
淵而如今你回到的那個家 卻是在想要遺忘我的街道上冤冶
我聽出來,這是美子唱的《漫步人生路》,是鄧麗君的歌。
我仔細聽,嘴也不由自主地哼了起來,就在曲子即將結(jié)速時,我發(fā)覺我的眼睛模糊了。在異國的人生路上,聽到這熟悉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仿佛是聽見了父母的鄉(xiāng)音。
一曲唱罷,美子還沒有忘記我的相助,來到我身旁,說:“感謝先生的幫助……”
我說:“不客氣?!?/p>
美子笑道:“先生聽口音不像東京人,請問是……”
“對,我是中國人?!蔽疫@一次口氣粗壯了許多。
“支那人!”美子的爺爺?shù)蓤A了眼睛驚訝道。
“什么!”我突然怒火中燒,忽地站了起身來。
“不要啊,先生對不起,我們不知道……”美子拉著我的手苦苦地哀求道。
老板娘也跑出來了,把我拉開,然后抱歉地對我說道:“對不起,先生,讓你生氣了?!?/p>
“你這個老家伙,敢侮辱我……我們中國人?!”我上前一步,拉住了美子爺爺?shù)囊骂I(lǐng)大吼道。
老板娘朝爺孫倆鞠了一躬,一臉難堪地說道:“求求你們快離開吧。”
美子的爺爺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抱歉地朝老板娘和我深鞠一躬,說道:“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北愦掖译x開了。
即便是再美味的雞串因為沾了這晦氣也讓我無心吃下去,我把錢包里所剩無幾的幾張日元掏了出來,拍在桌子上,淡淡地對老板娘說:“不用找了,中國人,還沒到乞討的地步!”
說罷,我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離開了居酒屋。
路上,我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作為中國人,在自己的國土上尚且常常自戕自賤,覺得作為中國人活得很不自在罵娘是常事,可在異國他鄉(xiāng),即便是外國人的一句不經(jīng)意的有傷國格的話,卻讓我怒不可歇。人,可真是個奇怪的動物。
來到電車站,我居然又看見了美子和她的爺爺。真是冤家路窄?。〉窍胂雱偛啪泳莆堇餇攲O倆的狼狽相,覺得也沒必要再理論什么了,大家都挺不容易的??删驮谶@時,發(fā)現(xiàn)了我的美子,竟然小跑過來,遠遠地向我一個勁兒地鞠躬:“對不起,對不起?!?/p>
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和周圍人好奇的眼神讓我驚詫不已,我本想告訴她不要這樣,可是一種不知是自尊還是虛榮的心理阻止了我這樣做,只是木然地望著她。
美子解釋說:“爺爺他,不是有意要傷害你的。我們住在關(guān)西,爺爺很少見到中國人,所以,一提到中國人,他腦子里便想起了六十年前的事……對不起,他不是有意傷害你?!?/p>
她的爺爺慢慢走過來,鞠一躬說:“對不起?!辈⒁欢ㄒ易诼放缘囊巫由下犓忉?。原來美子的爺爺家住廣島,二戰(zhàn)時期被迫去了中國。雖說六十多年過去了,可戰(zhàn)爭的傷痕如同夢魘,時時刻刻縈繞在腦海中無法忘卻。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計較了。我可憐美子,便問:“美子應(yīng)該是上學的年紀,為什么要出來唱歌呢?”
美子的爺爺看了美子一眼,竟然老淚縱橫。他小聲告訴我,他和美子相依為命,美子得了一種怪病,需要很多醫(yī)療費。美子喜歡唱歌,為了不給家里添加負擔,她想邊治病邊通過唱歌來補貼藥費。
我心中開始隱隱作痛。
“先生,”美子笑了笑說,“今天實在抱歉,掃了你的興。我不久前學過一首能用中文唱的曲子,我唱給你聽吧,免費的哦!”
說著,爺爺抱起了吉他,美子唱了起來。
伴隨著悠揚的旋律,我居然忘記了煩惱和憂傷,也跟著哼起了這首在海的兩岸都是膾炙人口的《北國之春》。
曲終人散,告別的一刻還是那么快就來臨了。
“真希望明天還可以看到你……”我笑道。
美子也甜甜地笑了。
我走到售票處,翻遍全身衣兜找不到一分錢,這才想起方才在居酒屋已經(jīng)花完了身上的錢。我沮喪地一巴掌拍在售票機上,后悔為了圖一時之快竟然沒讓老板娘找零。
我決定步行回去了,可步行……那可是幾個小時呀!
正要轉(zhuǎn)身,一只雪白的手將一枚又一枚的硬幣投進了售票機。我回頭一看,是美子!她正看著我,燦爛的微笑映在她的朝陽般的臉上。
“先生,快選站吧!”
我趕緊點開了我要到的那一站,售票機迅速地吐出一張票和一些零錢。我拿好票,將零錢還給了美子,一臉慚愧地說道:“真不好意思,這車票……”
美子未等我說完,便沖我頑皮地笑道:“再見?!?/p>
夜晚,空曠的電車載著我疲憊的心返回住處,望著寂靜的車廂,我仿佛又聽到了美子的歌聲。我的心竟然像回到了家,安靜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