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凱
這么多年里,自己真正愿意去寫的東西,大概也只有小說和情書了。寫情書的時候我還很年輕,軍銜和工資都很低,但頭發(fā)和夢想都比現(xiàn)在多許多。那時我堅信未來如同沙漠一帶的天空一樣晴朗。我還堅信情書是可以打動姑娘的,就跟姑娘堅決不信自己會被情書打動一樣。她們頂多會被打得晃動幾秒鐘然后繼續(xù)山一樣紋絲不動。現(xiàn)在我承認,真理掌握在姑娘們手中,那些情書里寫的都是些真誠而無用的廢話,連我自己都早已想不起只言片語。
我的小說比我的情書讀者多一點,我也經(jīng)常懷疑它們同樣沒什么用處。不同在于,直到今天,在我早已不寫情書的時候,卻從未想過放棄小說。盡管我寫出來的東西又少又笨拙,但我始終熱愛這可以讓我自由表達的美好文體。我說不清自己寫小說的目的或動機。這近似某種與生俱來的需要,并且使寫作有了那么一點神秘意味。那么多紛繁的時光都不容我左右分毫,那些與我息息相關(guān)的面孔和命運都按照我無法理解的法則運行,令我嗟嘆自己的卑微渺小和無能為力。只有在小說當中,我能夠找到創(chuàng)造或者改變生活的某種可能的慰籍。
我一直覺得自己想象力匱乏,逃不開固有的生活,寫不出精彩的故事。我從沒寫過軍營之外的生活,是因為我從小在軍營長大。我從沒寫過真正的都市生活,是因為我內(nèi)心更親近儲存我青春記憶的河西走廊和巴丹吉林沙漠。所以從本質(zhì)上講,我始終都在寫自己,或者說,是一部分自己,是諸多自己的其中一個。我并不是特別在意小說表達的主題究竟為何,一方面是因為我經(jīng)常只是因為想寫了才寫而不是因為必須要寫什么才寫,事實上我自己都是稀里糊涂的;另一方面也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試圖讓別人通過小說去了解和別人最終從小說中了解到的往往南轅北轍。
從前我以為情書是寫給特定的某個姑娘而小說是寫給不特定讀者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論是情書還是小說,首先都是寫自己和寫給自己的東西。我在試圖打動別人的同時其實是自己想被打動。這一點與愛情何其相似。我是我能夠感知和了解這個世界的唯一途徑。就像火鍋的鍋底,所有經(jīng)過它的食物都將被它改造從而都有了它的味道。所以即便有一天我能夠去寫軍營生活之外的世界和人生,哪怕去寫碧海藍天寂靜宇宙人類尚未出現(xiàn)的史前世界(我真這么想過),一定仍然逃不開自己?;仡^看看我寫的那些不成熟的小說,全都是部隊生活,除此之外我還沒能寫出其他我所不曾了解的生活。我很羨慕那些想象力充沛的作家,筆走龍蛇天馬行空,似乎曾經(jīng)歷過所有鮮為人知的生活并寫成好小說給讀者去看。我只能也只會寫一點與我的經(jīng)歷緊密相關(guān)的故事。有時也想嘗試寫一點別的題材,但隔得很遠,沒有任何感性的認識,而我一直認為小說寫作需要大量情感體驗,而不僅是思想、結(jié)構(gòu)和語言。好在軍隊生活仍有無數(shù)值得去寫的東西。這些生活就像是一塊有著無數(shù)切面的鉆石,不論我從哪個角度進入,都可以抵達未曾目睹的璀璨;同時,這塊鉆石又可以幫助我鉆探更深的巖層,去了解更為復雜豐富的世界。
我想,小說一定是命運賜給我的一?;鸱N,讓我用來照亮和溫暖自己。但凡想起自己還熱愛小說并還在寫小說時,就會感到一種因追求而生的幸福,像擁有愛情一樣美好。在日常生活仿佛北京地鐵一號線早高峰那樣擁擠著陌生著疲憊不堪卻被洶涌的人流裹脅著呼嘯向前時,關(guān)于小說的夢想和追求總能帶我前往永遠寧靜的空山莽原。雖然我懶惰又缺乏自信,常常一年到頭也寫不出一篇像樣的小說,但老師和朋友們卻給了那么多令我感動的鼓勵和關(guān)懷,這更促使我繼續(xù)努力地寫下去。再說,我依然渴望繼續(xù)認識自己和與自己有關(guān)的生活,同時也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讓我長久迷戀的事物不多,而小說正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