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繼東

1

春光明媚，墻頭的雞冠花開得正旺。

李薔坐在院子里發(fā)愁。

愁什么？說好晚上去見周生生的，一塊看電影，但前一天，李薔卻把腳給扭了。

周生生是鎮(zhèn)中的政治老師，剛調(diào)來鎮(zhèn)里不久。李薔在鎮(zhèn)郵局門口看見過一回。高挑個，戴副眼鏡，長得白白凈凈，斯斯文文。她進(jìn)去，他出來，正好在門口打個照面。他朝她笑了笑。不認(rèn)識，還是笑了笑。城里人就是不一樣，大方，懂禮貌。話雖這么說，李薔的心卻無端“嘣”的一下，慌慌的，像有根弦不小心被手指撥了一下。

那一年李薔二十四歲，待字閨中，小鎮(zhèn)一枝花，家境又殷實(shí)，找上門求婚的小伙自然不少。父親一個一個地問，李薔一個一個地回。哪不好哪不配??？都挺好都挺配的。但李薔就是定不下一顆心。為什么呢？李薔也不知道。但在碰上周生生之后，李薔忽然明白了。原來自己想找一個跟小鎮(zhèn)那些小伙不一樣的人。跟小鎮(zhèn)那些小伙子比，周生生哪里不一樣了？李薔又答不上了。不一樣。反正就是不一樣。

可是，喜歡有什么用呢？笑一笑不說明什么。又不認(rèn)識。就算認(rèn)識又怎樣？倒著去追啊？太不要臉了，李薔可不會。被別人追的經(jīng)歷倒是不少，從讀初中起，李薔就經(jīng)常收到男生的紙條。

沒想才幾天，好事找上來了。來撮合的是鎮(zhèn)中的副校長呂善祥，李薔她爹的小學(xué)同學(xué)。話說得婉轉(zhuǎn)，說是愿意的話接觸接觸。兩同學(xué)在樓下抽煙喝茶說話。李薔本來在樓上，聞聲就下樓了。“周老師見過我嗎？”李薔挺唐突地插了句?！耙娺^一面，在郵局門口。說是挺有眼緣。那天他還專門折回去打聽你了呢?！崩钏N感覺吃了定心丸?？磥硇σ恍€是說明問題的。“那好吧，我愿意接觸?！崩钏N說。這回爽快得都讓爹吃驚了。于是約定周六晚上一塊看電影。周生生會拿兩張票在電影院門口等。

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之后，李薔卻忐忑了。接下來的幾天一分一秒的，似乎變得特別漫長。周生生是城里人，正牌師范畢業(yè)。按呂副校長的說法，分到鎮(zhèn)上是屈才了。“我看得出來，小伙子決非池中物，前途不可限量?！边@是他的原話?？墒牵@么優(yōu)秀的一個小伙子，怎么偏偏會看上我呢？憑什么??？就憑這張臉？小鎮(zhèn)一枝花算什么？人家可是城里長大，又念過大學(xué)，見過的姑娘還會少嗎？

李薔躺床上發(fā)怔，李薇在一邊笑話了：“姐，你傻啊，沒聽過‘一見鐘情’嗎？這就叫緣分?！崩钷笔抢钏N的妹妹。想想也對。自己不是一眼就看中了對方嗎？可是，真見了說什么?。空f得到一塊嗎？如果對方來碰你的手怎么辦？聽說談戀愛還得接吻呢——這樣一想李薔又有了憂愁。如果自己是李薇就好了。孿生姐妹，出娘胎就差了那么幾分鐘，性格卻別之天壤。讀中學(xué)那會，兩姐妹分在隔壁班，收到的紙條基本一樣多。一張紙條就是一張紙條，李薔從沒搭理過誰。李薇不一樣，一張張美滋滋拿回家，然后獻(xiàn)寶樣念給姐姐聽，一邊念一邊還品頭評足。這個字太爛，那個文筆臭，誰誰娘娘腔，誰誰又笨得像頭約克豬。記得有一次，李薇念著念著打住了，李薔過去搶，李薇死活沒給。第二天，李薔還是找到了那張紙條。是自己班一個叫陳高峰的男生寫給李薇的，說她們孿生姐妹，在他眼里卻是一個白天鵝一個丑小鴨。齷齪的男生，之前也給李薔遞過紙條。李薔難過了很久，不是為那個男生，而是為姐妹。妹妹長大了，有了不想與姐姐分享的秘密。姐妹情再深，到底還是人心隔了層肚皮。兩個人總歸不是一個人。此后，李薇再也沒給姐姐看過紙條。因?yàn)槔钷睉賽哿?，對象就是那個叫陳高峰的男生。陳高峰出挑在哪，居然讓李薇動心了？李薔想不明白。李薇開始瞞著父母跟他約會。時間一般都在晚自習(xí)那時段，地點(diǎn)李薔就不清楚了。李薇沒有跟姐說起這事，但似乎也沒刻意瞞著姐。戀情持續(xù)了一年多。畢業(yè)前夕學(xué)校招飛，陳高峰被錄取了。歡歡喜喜地送別，然后是甜甜蜜蜜地通信。再然后有一天，李薇遲遲沒回家，李薔去學(xué)校找。看到李薇一個人在教室里號啕大哭。一個大家猜得到的結(jié)果。為了勸慰妹妹，李薔找出了陳高峰寫給自己的那張紙條。準(zhǔn)備拿給妹妹時，李薔又猶豫了。拿出來，自然可以徹底了斷妹妹的念想，可是，這樣做不是朝傷口上撒鹽嗎？捏著紙條時，李薔突然起了個古怪的想法。妹妹為什么選擇跟陳高峰戀愛，可能問題就出在那條紙條上：是那句白天鵝和丑小鴨的話打動了妹妹？可怕的念頭。太可怕了！怎么能這樣揣摩妹妹的心思呢？李薔甚至感覺到了羞恥。紙條最終還是沒拿出來。因?yàn)闆]過幾天，妹妹的傷口就結(jié)疤了。就像一棵被暴雨壓倒的小草，雨過天晴重新直起了腰。許多方面，妹妹的確是強(qiáng)過自己。要換成自己做得到嗎？

忐忑到臨約會的前一天，李薔卻把腳給扭了。就在自家樓梯口，讓高跟鞋莫名其妙地絆了一腳。

沒傷著骨頭，也敷了草藥，站起來走，到底還是一瘸一拐的。

就這個樣子去約會？人家還以為是個瘸子呢，太別扭了，第一印象啊。要不把日子朝后推？說得好好的，第一回就爽約，人家會怎么想啊？再說了，傷筋動骨一百天，推一回二回也不頂事，人家有這耐心等嗎？

春夏交替，蠶豆（北方人叫碗豆）正當(dāng)令。李薔夾了只海碗坐在竹椅上剝蠶豆。蠶豆剛出殼，一粒粒綠瑩如珠玉。海碗里不多，地上倒?jié)L了不少。說是剝著蠶豆，李薔的眼睛卻盯著墻頭的幾株雞冠花。猩紅猩紅的花萼，開在破搪瓷臉盆里，就像個不好的兆頭。

李薇從屋里出來，也端了一小盆，卻是熟的蠶豆莢，一邊嚼著一邊跟姐說話。

“姐，你還在愁?。恳牢铱?，去是一個理，不去——它也是個理?！?/p>

李薔就把去和不去的憂慮又道了一遍。

“不管怎么說，去或不去總得做個決斷啊。”李薇說。又一片蠶豆莢被放入嘴里，蘭花指翹著，輕輕一扯，豆入了嘴，殼落了盆。

“那你說去還是不去？”李薔跟妹妹商量。

“要不，我替你去！”李薇說。

李薔怔了一下，抬起頭看李薇。李薇沒看姐，她在盆里專心地挑一片蠶豆莢。

“這倒是個主意，我怎么沒想到呢?！崩钏N說。話一出口，卻后悔了。這是什么事啊，左手都放心不了右手，也能代？

“姐，我開玩笑呢——這種事，哪能代！”李薇說。像知道姐的心思似的。這話明著是退，暗底卻是進(jìn)了一步。

“怎么不能代了？”李薔說。什么事沒代過啊？不是姐代妹，就是妹代姐。誰分得清誰是誰啊，除了爹媽。二十四年來，姐妹倆就是這樣你代我、我代你地長大的。李薔忽然又感覺到了羞愧，為自己那點(diǎn)被妹妹看穿的小心思。防賊防盜還防妹妹??？那是姐妹間該起的念頭嗎？

“你可別動真呵——鬧著玩呢。不怕我搶了姐夫啊？”李薇說。沒心沒肝的語氣，蘭花指翹著，盆里已經(jīng)是豆少殼多。后面一句是玩笑話，卻偏偏把李薔逼上了梁山。話說到這里，不讓李薇去代，倒真變成李薔小心眼，怕得意郎君被搶了。周生生喜歡的是我李薔，可不是你李薇。李薔又想起了郵局門口周生生那淺淺的一笑。偏就試一試吧！還真不信了，一場電影，會讓太子變成貍貓？《貍貓換太子》是一出越劇，鎮(zhèn)里的草臺班子年年演，每次都是姐妹倆肩挨著肩去看。

“說定了，好妹妹，你就幫姐出回場吧?！崩钏N對李薇說。李薔不發(fā)愁了。心一定，忽的肩上的擔(dān)子就卸了。再抬起頭，果然是藍(lán)天白云，春色瀲滟。蠶豆安靜地臥在盆里，一粒是一粒，飽滿圓潤，泛著綠幽幽的光，就像一段姻緣的好彩頭。

2

一場電影，看了也就看了。

偵察過了，人還不錯，知書達(dá)理的。李薇說。

見了面我就跟他說，我不是李薔，我是李薇，李薔她妹，孿生妹妹。李薇說。

我還告訴他，姐的腳扭了，不方便見。他說，沒事沒事，等你姐腳傷愈了再見面。李薇還說。

沒說別的了？李薔問。

大概就這些吧。姐，我困了。李薇揉揉眼睛說。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李薔把草藥換得很勤。腳傷了，手可不礙事，所以李薔還是騎著自行車去上班。李薔在鎮(zhèn)里一家服裝廠上班，那段時間廠里正好接了一筆阿聯(lián)酋的大單子，天天晚上加班。有好幾天晚上回家，發(fā)現(xiàn)妹妹的床空著。第二天問她，不是跟同學(xué)去唱歌跳舞了，就是跟朋友去聚會聊天了。李薇一直是個閑不住的人，李薔也沒怎么往心里去。

眼看著腿傷快好了，單位的活也忙完了。有天晚上，呂善祥又來了。李薇照例沒在家，李薔招呼一下就去了樓上，她猜測該是為周生生的事來。誰知樓下說著說著卻鬧將起來。李薔趕緊下樓，呂善祥坐在桌角像挨了揍似的，爹氣呼呼地沖她喊：“去把那死丫頭給我找回來?！薄霸趺戳?？”李薔問?！皠e問了，叫你去找你就去找！”爹說。

找了李薇兩個要好同學(xué)家，李薇都沒在。

李薔忽然想到李薇在哪了。

李薔的腳一下子軟了。

手電筒不知何時也被弄丟了。黑燈瞎火的，李薔不知道那晚是怎么走回家的。李薇早已歸了屋。爹就像頭傷銃野豬似的在吼，李薇撫著半邊臉在哭，呂善祥手足無措地夾在中間勸。一場電影，太子還真成了貍貓。直直地上樓，一頭扎到床上，李薔的淚水鋪天蓋地而出。

后來吵著鬧著，李薇一扭頭跑出了家門。呂善祥也尷尬地站起來告辭?！澳慊厝ジ嬖V周生生這混蛋，大的小的他都別想了。”爹跟呂善祥說。

爹上樓來軟聲細(xì)氣地勸李薔。那聲氣是從來沒有過的，卻讓李薔想到了早逝的娘，于是李薔哭得更兇了。爹開始坐在床沿上罵，罵周生生混蛋，罵李薇混蛋，罵呂善祥混蛋，最后又直指著自己罵混蛋。

哭著哭著，李薔坐起來，用枕巾抹抹自己的臉，不哭了。李薔跟爹說：“爹，這事不怪周生生，也不怪李薇，更不怪你和呂善祥，得怪我自己。要說混蛋，真正的混蛋是我。”說完最后一句，強(qiáng)忍的眼淚到底還是不爭氣地涌出了眼眶。

“你放心。我不會答應(yīng)的。哪有大麥不割先割小麥的？爹有口氣就不會答應(yīng)?！钡膽B(tài)度很堅(jiān)決。

半個月之后，李薇腆著臉回來了。這之前她一直沒回家住。李薇當(dāng)著姐的面跟爹說：“爹，我懷了周生生的孩子。”

李薇擲了這么一句話，轉(zhuǎn)身回去了。那神情就如同你家小孩闖了禍，對方大人上門來知會一下。爹卻一下蔫了，仿佛蛇挨了七寸。

爹反過來問李薔了：“李薔，你說這事咋辦？”

李薔火了：“干嗎問我啊？我做錯什么了？你是爹??？！”

爹沒了詞，摸出煙來抽。爹就一火爆脾氣，真臨著事，就缺了主張。半晌，爹嘆口氣說：“你娘不在了，我跟誰商量??？李薔，你是姐啊?！?/p>

“姐姐姐！姐怎么了，姐就得由著妹欺侮嗎？”李薔更火了，聲音大了一倍。眼淚卻在眼眶里打起轉(zhuǎn)。李薔又想起了娘。沒娘的孩子沒人疼。爹總說一碗水端平，可這么多年來，其實(shí)心一直偏著李薇。就因?yàn)槿思夜郧?，會發(fā)嗲，總討得人歡心。小時候，姐妹倆要提點(diǎn)過分的要求，做點(diǎn)出格的事，總是李薇去跟爹討價(jià)還價(jià)。而每回姐妹倆起爭執(zhí)，吵個小架什么的，爹總是這句話——“李薔，你是姐。”不就差幾分鐘嗎？為什么偏偏我是姐她是妹呢？

接下來的幾天，李薔天天都朝郵局跑。她想再見一見周生生，而郵局是最合適的地方。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李薔當(dāng)然知道。但她還是想在當(dāng)初打照面的地方攔下周生生，問一問他。問什么呢？李薔沒想好。但李薔相信，不管說什么，只要她一開口，周生生就會滿臉羞愧。對，李薔就是想看看周生生無地自容的臉。

候了五天，周生生都沒出現(xiàn)。第六天，周生生卻主動登門了。讓呂善祥陪著，手里還拎了煙和酒。但周生生的臉上沒有羞愧，更談不上無地自容。自我介紹之后，他落落大方而又略帶歉意地說：“讓你們誤會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喜歡的是李薇，但我不知道李薇還有個姐姐叫李薔?！眳紊葡橐苍谝贿吤Σ坏氐啦皇恰?/p>

不會有錯的。那天李薔問呂善祥：“周老師見過我嗎？”呂善祥回答說：“見過一面，在郵局門口。說是挺有眼緣。那天他還專門折回去打聽你了呢?！崩钏N在那張包裹單上簽的名字可不是李薇。

李薔盯著周生生的臉，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涼了。慢慢地，周生生的臉幻化成了另一張臉，是陳高峰。白紙黑字，說過的話，送出的笑，轉(zhuǎn)身就可以矢口否認(rèn)？好清白的臉，好無辜的表情??！李薔不恨妹妹了，喜歡一個人有什么錯??？該恨的是男人，一樣無恥一樣齷齪的男人！

李薔覺得自己的心就像麻花玻璃一樣碎了一地。

3

先結(jié)婚的是李薔。

小麥?zhǔn)炝?，大麥?zhǔn)觳皇於嫉孟雀睢＠钏N可不想因?yàn)樽约赫`了妹妹的前程，妹妹對不對得起自己，那是她的事。李薔只跟爹提了一個條件，男方要愿意入贅。范圍一下就小了。其中有個叫許昌的。許昌的爹也不愿意，但許昌不在乎。跟陳高峰一樣，許昌也是李薔的同班同學(xué)，倒是沒給李薔遞過紙條，但李薔知道許昌喜歡自己。也沒經(jīng)過什么事，一個男生喜不喜歡自己，女生心里都明鏡似的。

結(jié)婚那天，那些給李薔遞紙條的男同學(xué)都來了。有拖家?guī)Э诘?，有挽著女朋友的，也有單槍匹馬的，都齊口說便宜了許昌這狗日的。許昌樂呵呵地給他們分煙。李薔說，沒有滿意，只有中意。媽的，原來李薔早就心屬許昌了，這可是個秘密。男同學(xué)都嘻嘻哈哈地盤問新郎倌用的什么招，許昌還是嘿嘿地傻笑，不吭聲，只一圈接一圈地給大家分煙。

緊跟著就是李薇周生生的婚事。

酒席放在學(xué)校里辦。作為娘家人，李薔大大方方隨了爹和許昌去赴宴。酒席擺在學(xué)校的大禮堂里，自然比前一場婚禮氣派多了。場面做了精心布置，張燈結(jié)彩，披紅掛綠，音樂曼妙，客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到來，廳堂里一派喜氣洋洋。突然，禮堂的燈熄了，音樂也戛然而止，在搖曳的燭光中，新郎挽著新娘款款而入。掌聲在遲疑中四起。新娘漂亮，新郎瀟灑。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那一刻，李薔走神了。恍恍惚惚中，那個穿著婚紗被周生生挽著的人變成了自己。就那么一會兒，燈重新亮了，新郎新娘已站到臺上，李薔也醒過神來。開席前是一套簡單的結(jié)婚儀式。在司儀呂善祥的指引下，程序一道道地走著：新人致詞，拜天地，交換信物，喝交杯酒。接著司儀宣布開席。然后是新人一桌桌敬酒敬煙。李薔一直穩(wěn)穩(wěn)地坐著，該看看，該喝喝，該笑笑，該鼓掌鼓掌。妹妹妹夫過來敬酒，李薔干了滿滿一碗黃酒。妹妹妹夫給許昌敬煙，從不抽煙的許昌推辭著，李薔還勸了一句：今天高興就破個例吧，于是許昌就笨笨拙拙地把煙放到嘴里等李薇來點(diǎn)。是啊，其實(shí)也怪不得周生生，只是禮節(jié)性地朝你笑一笑，人家許諾你什么了？就得一笑定終生非你不娶了？

順順暢暢地敬下來，到李薇同學(xué)那一桌，卡住了?；檠缟峡偵俨涣擞腥顺鲭y題。來的都是客，人再百般刁難，新人都得笑臉相對。這是習(xí)俗。周生生已經(jīng)被灌了不少的酒，有人提出讓周生生背著李薇滿場跑圈，一邊跑一邊嘴里還得喊“周生生今天娶老婆了?！闭l要沒聽到，從頭再來。周生生背著李薇跑了三圈。人一跑動，酒勁就上來。周生生已經(jīng)臉色發(fā)青，站立不穩(wěn)?？傇撨^場了吧，有人卻想出了更鉆刁的招。

一桌子的眼睛都朝李薔這邊看，有兩男同學(xué)還沖著李薔直招手。周生生和李薇的臉色已經(jīng)不好看了。李薔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有人醉醺醺地過來拉李薔。解釋半天，這邊桌子的人都聽明白了。那人出的招是這樣：給周生生蒙上眼，李薔李薇各伸一只手，讓周生生來分辨，誰是新娘子。原來是考驗(yàn)周老師的手感呢。要沒之前那些事，這招也不算特別出格。

作為媒人兼司儀的呂善祥聞聲跑過來圓場子，只有他是知情人。

李薔的臉終于掛不住了。所有的親朋好友都看見了那一幕：一向嫻靜的李薔“嚯”地站起來，撞翻凳子，迎著滿場驚詫的目光，像頭母獅子一樣，直愣愣地朝外闖。

也只是個小插曲而已。

兩場婚禮總歸還是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剞k了下來。當(dāng)初覺得天塌下來似的難題也化解了。嫁出門一個女兒（結(jié)婚后李薇正式搬去了學(xué)校），入贅進(jìn)一個女婿，兩個女兒自過自的小日子，眼看著又可以抱上小外甥，爹對這樣的結(jié)果非常滿意。事實(shí)證明，天從來都不會塌下來。

呂善祥說得沒錯。周生生的確不是池中物。結(jié)婚才半年，一張紅頭文件到了，周生生被調(diào)到了縣中。李薇二句沒說，辭掉鎮(zhèn)文化站的臨時工，跟著老公去了縣城。

因?yàn)橐婚_始就沒有奢望，之后的日子也就少了失望。許昌是真心喜歡李薔，凡事不計(jì)較，都聽李薔的。爹是樂得清閑，只要手里有一支煙一杯茶，三餐黃酒不少。于是家里大小事都是李薔說了算，一家子和和滿滿的。那些年政策剛放開，鎮(zhèn)里新辦起了不少私營服裝廠領(lǐng)帶廠，李薔上班的鎮(zhèn)辦企業(yè)眼見江河日下。正巧橫街上有一家店面轉(zhuǎn)讓，李薔就起了開雜貨店的意，爹和許昌都不反對。于是，付了房租，把墻壁刷刷白，置兩木板貨架和一玻璃柜臺，去縣城商業(yè)街進(jìn)些日用副食，擇日不如撞日，雜貨店就開張了。李薔的眼力很準(zhǔn)，那地段本就缺一家這樣的店，所以生意剛開張就紅紅火火。李薔干脆就請了病假，一心一意經(jīng)營起店鋪。許昌還是不死不活地在塑料廠做機(jī)修工。看李薔忙，許昌也提過停薪留職什么的，廠里也鼓勵，但李薔沒答應(yīng)。這邊多個人多不出一分錢，那邊工資再少它也是錢。許昌平時不喝酒不抽煙，閑暇就好打個牌搓個小麻將，李薔都給足零花錢由著他去，只把每周入城進(jìn)貨的任務(wù)分派給了他。爹每天有事沒事，都會來店里轉(zhuǎn)一轉(zhuǎn)。

李薔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小東西時不時地在肚子里伸胳膊動腿。酸男辣女，應(yīng)該是個小子。許昌卻一心盼著生個囡女。當(dāng)一加一等于三，或者約等于三時，日子就變得心安理得了。

每日午飯后那幾個時辰，是雜貨店最空閑最安靜的時刻。吊扇在頭頂若有若無地轉(zhuǎn)著，各色百貨副食妥妥帖帖地臥在貨架上，空氣中彌漫著老酒、醬油、洋蔥頭、菜籽油混雜的氣味，那是讓人死心塌地的人間煙火味。李薔像只貓一樣慵懶地伏在柜身上。這個時候，李薔就會走一會神。這真的是我夢想的生活嗎？那個混蛋周生生在暗處又朝李薔笑了一笑。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怎么會讓李薔動心呢？就因?yàn)樗℃?zhèn)上的小伙子長得不一樣。這么說來，周生生是可以替換的，陳生生吳生生李生生，都一樣，李薔都會動心？為什么非得找一個不一樣的人呢？是想借此離開這個爛熟的小鎮(zhèn)，去過一種不一樣的生活？李薔想起了小時候做過的夢，在那些夢里，她長出了一對翅膀，是越劇《梁?！防镒Ｓ⑴_最后化蝶的那種。她真的跌跌撞撞地飛了起來，就像有一雙隱形的魔手拎著似的，爹和妹，自家的院子，小鎮(zhèn)的街道，那條穿鎮(zhèn)而過的河流，小鎮(zhèn)周圍連綿的山巒，在她的腳下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小。

李薔已經(jīng)看見了那對翅膀。華美，斑斕，薄如蟬翼。她只要踮一踮腳就可抓到手上。但是，在關(guān)鍵的那一刻，她的腳葳了一下?！敖悖晃姨婺闳?？”李薇說。雞冠花開得猩紅猩紅的，李薇的蘭花指翹著。搭著姐姐的肩，李薇只輕輕一跳，攥住了。李薇攥得死死的，再也沒有松手。

4

李薔生了，果然是個男嬰。

臥床在家時，李薇來看姐姐了。捧了一大把百合?！俺抢锶松鷮殞毝妓突??！崩钷闭f。李薇變了。抹了口紅，涂了指甲。燙過的頭發(fā)被重新拉直，并且染成了棕黃色。

李薇是一個人來的——周生生本來也想來。“縣中不比鎮(zhèn)中，功課抓得緊。生生又兼了個什么教研組長?！崩钷苯忉屨f。

李薔忽然就想到了一件事?！澳愫⒆幽?？”李薔問。應(yīng)該早就有了的，好像結(jié)婚之后再也沒人提起過這件事。

李薇微微一怔，笑著說：“那個啊，早就做了！城里人結(jié)婚生子都晚。生生說了，事業(yè)要緊，過幾年再要?！?/p>

“對了，我的寶貝外甥呢，讓姨看看——”李薇說。陪在邊上一聲不吭的許昌趕緊從嬰兒床里把孩子抱給她。

李薇直夸孩子漂亮，又盯著嬰兒五官說這里像爹那里像媽。李薔的心思卻滯留在那件事上轉(zhuǎn)不動了。那會兒，李薇真懷了周生生的孩子嗎？按常理，不到萬不得已，誰會把頭胎做掉？那么，是她編出謊，將了爹和姐一軍？初次見周生生時，她真說了她不是李薔是李薔她妹了嗎？周生生看上去也不像個奸猾之徒，這一切會不會從頭至尾都是李薇精心策劃的？再追根溯源下去，會不會自己那一跤也是李薇暗底使的壞？李薔被自己的念頭嚇著了。怎么能這樣想自己的妹妹呢？怎么不能了？羞愧？李薇做不出來嗎？該羞愧的是李薇！她都做得出來，我想一想怎么了？

李薔抬頭看李薇。李薇翹著蘭花指在逗嬰兒。這事當(dāng)然不能直接問李薇。得問周生生。說不定周生生還蒙在鼓里呢。

但李薔一直沒逮到機(jī)會問。

一則是有了孩子，李薔更忙了，心思哪放得到那上頭。家里憑空添個人，吃喝拉撒都得侍候著，雜貨店又一刻都離不了人。許昌挺顧家的，主動遠(yuǎn)了牌友，天天晚上待在屋里哄孩子。相對于生活中接踵而來你得立馬應(yīng)付的雞毛蒜皮事，那心思怎么說都只是無理取鬧的閑心思。二則呢，周生生也難得回趟小鎮(zhèn)，李薔根本就沒有單獨(dú)說話的機(jī)會。一年就那么一兩次，清明啊中秋啊或者春節(jié)啊。大包小包地來，吃頓團(tuán)圓飯就回。一家人滿當(dāng)當(dāng)圍坐一桌，熱熱鬧鬧，又客客氣氣。我給你夾個菜，你敬我一杯酒。爹是爹，姐夫是姐夫，小姨是小姨。長幼有序。因?yàn)槭且患胰?，所以說話的語氣是大大咧咧的；可到底已經(jīng)成了兩家人，所以談?wù)摰脑掝}又是小心翼翼的。節(jié)慶的氣氛歡快而又端莊，容不得人褻瀆，哪能在杯盞間提那些讓人不愉快的陳年狗屁事呢？

鬧鬧一天一個樣地在長，讓人心生歡喜。

李薔的事業(yè)也在慢慢地變化。生意紅火，就會有眼紅的人。橫街上又添了幾家一模一樣的雜貨店。但李薔不心慌。先是添了公用電話，因?yàn)樾℃?zhèn)時髦青年的腰上都別了BB機(jī)。眼看種菜的人家越來越少，李薔又在店門口設(shè)了個菜攤，賣新鮮蔬菜和鹵食糟貨。鬧鬧蹦蹦跳跳的，就要上幼兒園小班了，店面更見旮旯。李薔咬咬牙盤下了隔壁的門面，又照城里人模樣，把雜貨店改成了小超市。過一年半載，另兩家也照樣畫葫蘆跟著改了。李薔就動了更大的念頭。斜對門有一家小旅館在轉(zhuǎn)讓，李薔想租下來開個棋牌室。爹和許昌終于都反對了。小日子過得好好的，老是折騰啥??？李薔說，不進(jìn)則退，做生意就靠搶個先機(jī)。不知從何時起，李薔忽然就成了一個要強(qiáng)的女人。爹和許昌都愁。生意哪里來？李薔說，放上自動麻將機(jī)，我不愁沒生意。那錢呢？李薔說，不行就貸款！那人手呢？李薔說，不夠就雇人！其實(shí)看準(zhǔn)了，關(guān)鍵也就是個錢。李薔就去找了黃皮。黃皮是李薔和許昌的同學(xué)，也給李薔遞過紙條，當(dāng)時成績不算好，復(fù)習(xí)兩年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到鎮(zhèn)信用社，前不久剛剛當(dāng)上主任。事情根本沒想象那么難。就請了頓飯，送了兩條煙，老同學(xué)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一切水到渠成，這回李薔選了個吉日，許昌棋牌室就熱熱鬧鬧開張了。

呂善祥經(jīng)常來約爹喝酒。爹每回都喝得醉醺醺的，哼著小調(diào)像踩了高蹺一般回家。李薔勸過幾回，但看他開心，也就睜只眼閉只眼。

每年一到暑假，爹就會去城里住上十天半月?；貋砗螅偸且欢亲永悟}，說城里人多得像腐尸上的螞蟻，大街上到處都是喇叭聲吵嚷聲，空氣中全是尾氣和灰塵，陽臺一天不擦就厚厚一層灰。待在鴿籠里吧，悶得慌，出門吧，又堵心。城里實(shí)在不是人待的地兒。每次回來都這么說，但臨到下一回還是照去不誤。牢騷發(fā)完了，爹就會輕描淡寫地說起周生生和李薇的事?；斓爸苌隽丝h中副校長；你妹李薇落實(shí)工作了，在校辦廠上班；混蛋周生生調(diào)縣教育局了；混蛋周生生從副科長升科長了；你妹他們挪窩了，商品房換成了別墅，正在裝修呢；你妹李薇去校企公司做出納了，整天屁事都沒；狗日的周生生又升官了，這回做了副局長。年復(fù)一年。李薔只是聽著，不吭聲。李薇沒看錯人，周生生還真不是池中物。許昌會附和著爹說一句：咱妹夫真有出息。爹不在時，李薔罵許昌：你羨慕啥？許昌總訕訕一笑：我不羨慕。我只是為你妹高興。李薔就不說話了。

有過那么兩回。

一回是棋牌室出了點(diǎn)事。說白了，棋牌室就一打著娛樂幌子賭博的場地。一般搓麻將的都用牌點(diǎn)做籌碼，桌面上不見現(xiàn)金，臨散場時才兌付。正常情況，派出所也不過問，所謂心照不宣。開業(yè)沒多久一個晚上，警察闖了進(jìn)來，說是有人舉報(bào)棋牌室在賭博。一個包廂一個包廂地查，還真在一張麻將桌上抄出了幾沓現(xiàn)金。打牌的被干警帶走了，同時被帶走的還有許昌，說是去所里協(xié)助調(diào)查。棋牌室被搞得雞飛狗跳的。爹著慌了，讓李薔趕緊給周生生打電話。李薔拿著手機(jī)猶豫半晌，到底還是沒打?？目呐雠龅厮奶幫腥舜螯c(diǎn)，事兒最終還是擺平了。自此，警察再也沒來棋牌室找過麻煩。后來這事讓李薇知道了。李薇挺生氣，這種事兒周生生一個電話就能解決，干嗎不說呢？直怪姐見外。

第二回是鬧鬧中考。臨考前，家長們不管有門路沒門路都在跑關(guān)系，有家長還拐彎抹角找上了李薔她爹。許昌就提醒李薔，讓她跟妹夫打個招呼。鬧鬧成績倒不差，但萬一考砸了呢？李薔卻莫名其妙地朝許昌發(fā)火了，為什么要去求人啊，人幫得了你一時，幫得了你一世嗎？沒脾氣的許昌這回也惱了，什么人不人的，是自家妹妹妹夫啊，碰上此等大事不找，什么時候找呢？夫妻倆為這事生了一禮拜悶氣，但許昌到底犟不過李薔。其實(shí)李薔自問也不安。為什么呢？這賭的是哪門子的氣啊？做母親的都敢拿兒子的前程賭？鬧鬧真要進(jìn)不了縣中，你后悔一輩子嗎？很多年前，那個雞冠花猩紅猩紅的春天，李薔也賭了一把，結(jié)果，全盤皆輸。這一回，李薔又賭了一把，卻贏了。兒子挺為娘掙氣，以全校第一的高分考進(jìn)了縣中。李薔暗暗慶幸自己的選擇。真要賭輸了又怎樣？兒子長大后會原諒娘的。

5

鬧鬧初二那個暑假，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闹苌蝗环舜?/p>

消息是爹帶回來的。像往年一樣，剛放假爹就去了縣城。誰知第二天一早卻灰頭土臉地回來了。李薔正在棋牌室里打掃衛(wèi)生，上午生意一向是最閑淡的，店里只有兩桌打小麻將的老頭老太。爹慌里慌張地進(jìn)來直沖李薔喊：“出事了?！薄霸趺戳?，爹？”李薔停下手里的拖把?！俺龃笫铝恕钡啊讉€老頭老太聞聲從包廂里探出頭來兜樂事。李薔聽著不對勁，趕緊把爹拉到了隔壁的包廂里。

問半天，只說是周生生犯了事。犯了什么事？爹卻說不明白。那周生生做不成副局長了？李薔問。何止，是牢獄之災(zāi)。爹答。

李薔擲下爹，給李薇撥電話。結(jié)婚后這么多年，主動打電話給李薇似乎還是第一次。誰想得到，打的會是這種電話？手機(jī)關(guān)機(jī)。又打家里電話。電話響了許久沒人接，李薔正準(zhǔn)備掛斷時，對方拿起了話筒。嬌滴滴的聲音忽然變得沙啞粗鄙了。聽出是姐姐的聲音后，李薇在電話那頭哽咽了。

周生生是一個多月之前被紀(jì)委直接從辦公室?guī)ё叩?。他在局里分管基建一塊，一個讓別人眼紅的肥缺。先進(jìn)去的是本地一個建筑包頭，順藤摸瓜到基建科長，再到副局長周生生。周生生在里邊死扛了五天，到底還是扛不過，就和盤交代了。除了受賄，還有女人。讓李薔嚇一跳的是，女人居然有三個。

李薇在電話里哭訴，平時也就收些煙酒實(shí)物，誰想這王八蛋還收了這么多現(xiàn)金。問到底有多少。李薇說，大概七十多萬?！澳切╁X我一分都沒見著，他都花在那三個騷女人身上了？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李薇越說越氣。問周生生現(xiàn)在在哪。李薇說，押在看守所，案情都核實(shí)了，就等著檢察院提起公訴。

問清楚了情況，電話里一時也找不出合適的話安慰，李薔就先掛了線。從包廂出來，呆呆地在吧臺里坐下，李薔半天都沒回過神來。腦袋瓜亂得就像一口爛泥塘，思緒拔一腳，陷一腳。這一切是真的嗎，當(dāng)然是真的。李薇在哭訴的那個周生生，就是當(dāng)初自己喜歡上，卻被李薇搶走的那個周生生嗎？黑暗中周生生的臉又閃了一下。還是郵局門口那個淺淺的笑。她進(jìn)去，他出來，正好打個照面?！白屇銈冋`會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喜歡的是李薇，但我不知道李薇還有個姐姐叫李薔。”周生生說——一張落落大方又略帶歉意的臉。如果當(dāng)初自己的腳不扭，或者傷了腿還一瘸一拐地去會周生生，也是這結(jié)局嗎？

下午，李薔去了趟鎮(zhèn)司法所。回來后翻箱倒柜一番，跟爹說，我去看看李薇。

別墅在新區(qū)，好不容易找到了。偌大個花園，一條大狼狗沒精打采地上來吠兩聲，又躺回了原地。李薇出來開門了。客廳裝潢得富麗堂皇，卻失了光澤。就像一堆珠寶，蒙了厚厚一層灰。李薇穿著睡衣，沒化妝，看上去比李薔還顯老。

李薔從包里掏出幾張存折，遞給李薇：“姐也幫不上什么忙，這是我和你姐夫這些年的積蓄?！?/p>

“不行不行?！崩钷被琶ν妻o，“姐，我哪能要你的辛苦錢??？”

存折推過來推過去的。李薔忽然生氣了，“別推了！還在姐面前裝??？我知道你現(xiàn)在最缺錢！”

李薇就哭了：“姐，我對不起你——”

李薔的眼圈也紅了。一句“對不起”，李薔等了多少年啊？這么多年來涂抹在臉面的要強(qiáng)，一剎那，都轉(zhuǎn)化成了內(nèi)心的委屈。在無限的心酸中，似乎還夾帶了那么一縷得勝的喜悅。孿生姐妹啊，怎么能當(dāng)成對手呢？就算是對手，也已經(jīng)手無寸鐵。怎么能這樣想呢？李薔又感覺到了羞愧。

“別提那些陳年舊事了——想辦法救人要緊！”李薔對李薇說。

李薇已經(jīng)找了很多人，十之八九都吃了閉門羹。“以前這屋子天天高朋滿座，你看看現(xiàn)在——門可羅雀。大多都躲著我，不是怕引火燒身，就是怕沾了晦氣。真心相助的，也就他當(dāng)官前的幾個老同學(xué)老朋友。沒遇上事，你不知道什么叫‘世態(tài)炎涼’——”李薇越說越黯然。

“我聽許昌那當(dāng)律師的同學(xué)說，退了贓款可以減刑？”李薔問。

“人都這么說?？晌蚁胂刖蛠須猓核澚斯业腻X，去跟騷女人花天酒地，現(xiàn)在出事了，讓我去揩屁股？他那幾個騷女人哪去了？”李薇又來氣了。

“現(xiàn)在不是賭氣的時候，”李薔說，“你去看周生生了嗎？我聽說，現(xiàn)在可以探獄了?！?/p>

“我不想見他——”李薇說。

“還是見見吧，他在里邊也不好受——”李薔勸。

“我不去！誰想去誰去！”李薇說。

一會兒，李薇的口氣變了，李薇說：“姐，要不你先替我去看看？”

李薇還真說得出口?！澳悴慌挛覔屃嗣梅?？”李薔差點(diǎn)就這樣回一句。許多年之前，雞冠花猩紅猩紅，剛出殼的蠶豆臥在盆里，綠瑩如珠玉，李薇就是這樣跟自己說的——“不怕我搶了姐夫？”——蘭花指翹著，沒心沒肝的語氣。當(dāng)然，也只是想想而已，話并沒出口，李薔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主。

心腸一軟，李薔還真答應(yīng)了下來。

李薇整理了一小箱換洗衣服。

看守所在縣城西郊。圍墻很高，上面還架了鐵絲網(wǎng)。墻外開了大片大片的薔薇花，姹紫嫣紅。薔薇花是這個季節(jié)開的嗎？李薔有點(diǎn)迷糊。其實(shí)家里從未種過薔薇，爹也分不清月季和薔薇。誰都不清楚爹為什么給姐妹倆取這名。先是被大門口站崗的武警攔下了。干嗎？看人。找誰。周生生。你是誰？我是，我是周生生的老婆——李薇。真別扭。李薔都要打退堂鼓了。其實(shí)事先是托人打過招呼的。登記的地方又問了一次。真夠荒唐的。找誰。周生生。你是誰？我是周生生的老婆李薇。但這回倒是答得順溜多了。

周生生沒怎么變。還是那么白白凈凈，斯斯文文。只是頭發(fā)被剃光了，那副眼鏡架在鼻梁，看上去怪怪的。

你是李薔。周生生說。

對。李薔說。

李薇呢？周生生問。

李薔把裝換洗衣服的小箱子拎上大理石臺面。說，正在外面忙著呢，過幾天就來。

然后，隔著厚厚的防彈玻璃，還有那個醫(yī)院掛號處模樣的小門孔，兩個人都沉默了。

你不是一直想找周生生單獨(dú)問問嗎？現(xiàn)在機(jī)會來了，干嗎不問了？一個聲音問李薔。都到了這田地，問那些陳年狗屁事還有意義嗎？另一個聲音回答。

李薔沒問，周生生卻先提了起來。

“這些年，我一直有個疑問，那回我在郵局見的，到底是你還是李薇??？那包裹單上明明寫著你的名字?！敝苌痤^，盯著李薔。

李薔的心顫抖了一下。又憶起在郵局初次見周生生時的感覺：“嘣”的一下，慌慌的，像有根弦不小心被手指撥了一下。她又看到那對美麗的翅膀，華美，斑斕，薄如蟬翼。同時浮上來的，還有那個童年時的夢。她真的跌跌撞撞地飛了起來，就像有一雙隱形的魔手拎著似的，自家的院子，小鎮(zhèn)的街道，那條穿鎮(zhèn)而過的河流，小鎮(zhèn)周圍連綿不絕的山巒，在她的腳下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小。事實(shí)證明，妹妹果然撒了謊，自己也的的確確被妹妹算計(jì)了。

“我沒在郵局見過你，你碰見的應(yīng)該是李薇吧——”李薔聽見有個聲音對周生生說。呵，原來撒謊并沒有想象那么難。回答完這一句后，李薔的心忽然就安妥了。這么多年來時時糾纏自己的心結(jié)終于解開。周生生真的成了自己的妹夫。

6

酷暑過后，小鎮(zhèn)進(jìn)入了漫長的雨季。

周生生被判了十年。誰都搞不清，那些上上下下的打點(diǎn)是否起了作用。生氣歸生氣，夫妻畢竟是夫妻。第一回探獄李薇讓李薔代了，第二回到底還是自己去了。監(jiān)獄在一個叫“雙龍洞”的著名景點(diǎn)邊上。探了獄，又游了“雙龍洞”，李薇回來了。爹和姐問她，怎么樣？李薇說，我跟生生說了，讓他好好改造，我等他十年。

偌大的別墅只一個人住，想想都讓人恐怖。李薔就讓鬧鬧從學(xué)校搬出來寄宿到了李薇家。雙休日到了，再外甥小姨相攜著一塊回小鎮(zhèn)。兩家人又變回了一家人。就當(dāng)妹妹還沒出嫁啊，李薔說。

呂善祥果然也是個混蛋?？恐苌?，他做上了鎮(zhèn)中校長。周生生出事后，為了避嫌，他再也不找李薔爹喝酒了。鎮(zhèn)里人的眼光似乎都帶著毒，爹走在路上總是抬不起頭。誰稀罕??？酒咱自己喝得起，李薔勸爹，想想這么多年周生生讓你臉面有光，現(xiàn)在為他受點(diǎn)羞辱，也公平。這話難聽，但詞糙理不糙。爹只埋頭喝酒不吭氣。許昌也說，爹你早就說過城里不是人待的，現(xiàn)在倒不用去活受罪了。李薔白了許昌一眼。對啊，這話是做女婿該說的嗎？刻薄的話也只有女兒才能說。許昌就不吭氣了。

最受煎熬的應(yīng)該是李薇，但李薇卻坦然接受了。閑著沒事，李薇就幫姐一塊照看棋牌店。窗外下著連綿不絕的雨，把人心泡得軟軟的。包廂里是“噼里啪啦”的麻將聲，姐妹倆就伏在吧臺里說話。

李薇說，姐，其實(shí)我挺羨慕你的。有許昌，有爹，還有鬧鬧。上有老下有小，小日子多美滿啊。

李薔說，哪能這么說，是周生生不懂得珍惜。

李薇說，姐，我對不起你，所以才有這報(bào)應(yīng)。

李薔說，能不能別提那事了？我煩。

李薇說，姐，其實(shí)那時我說懷周生生孩子是騙你和爹的。

李薔說，我知道。

李薇說，姐，你怎么知道？

李薔說，這個你別問。

李薇說，姐，其實(shí)我和周生生這些年一直沒懷上過孩子。頭些年，總以為是我的問題，尋醫(yī)問藥，花了不少冤枉錢。后來經(jīng)人提醒，到醫(yī)院一查，卻是周生生的問題——說他的精子質(zhì)量不好。之后，就是四處找方子給他補(bǔ)。因?yàn)閮蓚€人老想著要孩子，做那件事的興趣便越來越寡淡?，F(xiàn)在想想，可能也是周生生找另外女人的原因。

李薔說，你現(xiàn)在倒反過來為他開脫了？

李薇說，那倒不是。姐，你想想，若沒個孩子作調(diào)劑，這么多年香爐對著蠟燭頭，能不生厭？

李薔心里想，經(jīng)這一難，妹妹倒是明白了不少事理。

入秋時，李薇又去探了一次獄。回來時挺高興的。她跟爹和姐姐說，周生生長胖了。又說，周生生在獄里表現(xiàn)很好，正在爭取減刑呢。大家都替李薇高興。爹一高興，又喝多了。不想，就出了事。

爹是突然在椅子上癱下去的。

幾個人七手八腳把他抬到床上，趕緊打120。

急救車從鎮(zhèn)衛(wèi)生院趕過來得有一段時間。大家圍在床前，爹的神志倒清醒，緩緩說了句：“我怕不行了，你娘來招我了——”李薇在床邊先就哭了起來。

爹笑笑，說，我還沒斷氣呢。你們都出去，李薔留下。

在推進(jìn)手術(shù)室的途中爹斷了氣。醫(yī)院的結(jié)論是高血壓引起的顱內(nèi)出血。爹走得利索，沒遭什么罪。76歲，在農(nóng)村也算是喜喪。

一切都按小鎮(zhèn)的習(xí)俗進(jìn)行。報(bào)喪，吊唁，入殮，發(fā)喪。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有約定俗成的程序，繁瑣又隆重，喜慶又滑稽，孝子孝孫們就像牽線木偶一樣被使喚著，直到內(nèi)心的悲傷被一點(diǎn)點(diǎn)地消磨殆盡。

最后一塊青磚把墓穴封死了，也隔開了陰陽兩界。

鑼鼓聲遠(yuǎn)了，所有送葬的親友們都走光了。蒼松翠柏中，只剩下了花圈、經(jīng)幡和遍地炮仗的碎屑，還有長眠于此的爹和娘。被喧嘩和繁文縟節(jié)淹沒的悲傷，一點(diǎn)點(diǎn)重新浮了上來。淚光迷離中，姐看見了妹，妹看見了姐。災(zāi)難也是粘合劑，兩顆因世事人情而疏遠(yuǎn)的心，似乎又重新貼到了一起。

李薇說，姐，我想回去住了。

李薔呆了呆，說，回去也好。

李薇說，姐，爹臨終前跟我交代了一句話。

李薔問，爹說啥了？

李薇答，爹說，你姐心善，不能欺侮她。

李薔說，噢。爹多心了。

李薇又問，爹跟你說啥了嗎？

李薔又呆了呆，回答說，爹也跟我交代了一句：李薔，你是姐。

“李薔，你是姐?！薄@句話李薔聽了一輩子。不就差幾分鐘嗎？為什么偏偏我是姐她是妹呢？李薔總這樣反詰。但臨終時，爹說的其實(shí)不是這一句。爹跟李薔說，“李薔，爹也許弄錯了?！痹谏淖詈笠豢?，爹道出了一個秘密。剛出生時，娘給姐妹倆做了記號，但在洗胎澡時，爹卻把姐妹倆弄混了?！翱煽偟糜袀€姐有個妹??？”爹說，“我就瞞著你娘私自作了主?！?/p>

誰是姐誰是妹，真那么重要嗎？爹說得對，總得有個姐有個妹?。磕敲?，就讓這個秘密也陪葬于此吧。

幾只烏鴉在墓地上空盤旋著。

黑云在慢慢散開，天亮了不少。

爹是盼著我們姐妹好。李薔說。

我明白。李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