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瑜［肇慶學院文學院， 廣東 肇慶 526061］

《蝦球傳》是嶺南小說家黃谷柳先生創(chuàng)作于20世紀40年代的作品，小說講述一位出生于香港的底層少年“蝦球”獨自離家闖世界的“流浪”故事，描寫了這個貧苦少年從香港浪跡廣州，最后進入東江游擊區(qū)，成長為游擊隊員的曲折經(jīng)歷。這部小說一問世即受到華南讀者的喜愛。小說1947年在香港《華商報》連載時就引起閱讀轟動，1985年小說以書籍形式在大陸出版，銷量達到幾十萬冊。1982年，根據(jù)小說改編的電視連續(xù)劇《蝦球傳》由廣東電視臺播出，不僅紅遍大江南北，開創(chuàng)了當時內(nèi)地電視劇的收視高峰，而且成為第一部打進香港、東南亞地區(qū)的大陸電視劇，“粵產(chǎn)電視劇”時代由此到來。

《蝦球傳》的主題傾向，正如《蝦球傳》2006年再版時的編輯手記所言，“從骨子里來看，《蝦球傳》完全可以說是一部紅色經(jīng)典。無論是從蝦球的成長軌跡還是從文中涇渭分明的憎愛，我們都不難看出本書埋葬黑暗走向光明的大主題。此外，本書新舊兩個陣營尖銳對立的二元結(jié)構(gòu)，也彰顯了作者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意圖”①。一部帶有強烈政治意識形態(tài)意味的作品，為何當年會成為香港市民階層的流行小說？并在40年后拍成通俗電視連續(xù)劇，而2006年香港還再度重拍此劇？小說的藝術魅力顯然已大大超越了“革命”的層面，筆者認為，小說的成功并不在于其政治主題，而在于其散發(fā)的南粵市井人生的生活氣息，表現(xiàn)出南粵市民階層的生存特色和精神追求。

一、關于“撈世界”

廣義的嶺南包含廣東、廣西、香港等地，但從文化的角度上說，嶺南文化的主流文化、官方文化，則是廣府文化而非其他。廣府文化主要指的是使用粵方言的珠江三角洲和西江河谷平原地區(qū)的文化（含港、澳）。黃谷柳長期生活在香港，對香港里街小巷的文化懷著真切、自然的體驗，小說一開篇就歷歷細數(shù)40年代的香港風俗民情圖景：修頓球場“是一個奇異的世界”：藥販夫婦，演化裝戲唱曲敲鑼來招引觀眾；扒手們就在觀眾的周圍浪蕩；警探出巡在扒手們的身邊；私娼們用機警的眼睛盯看著警探步行的方向；一些在店里受了一整天工作重壓的工人店員，到這里來尋找暫時麻醉的機會……佐敦道榕樹頭，“這縱橫面積不到二十方丈的地方，包含著幾乎除了棺材以外就無所不包的各種營業(yè)，里面有成衣店、海味店、鑲牙店、藥店、咖啡店、算命攤、熟食攤、補衣攤、白粥攤、生果攤，此外還有一張空氣緊張的牌九賭臺和一張色子賭臺。”“賭臺密擠擠地圍著一堆賭客，其中女賭客竟占了一半以上，賭得又最兇。”蝦球跟著賭，輸了，罵道，“他媽的，十賭九騙！香港就是一個騙人的世界”。

幾個場景的描繪便生動地點染出香港這個港口城市光怪陸離的社會眾生相和殖民地社會特有的文化景觀：日常生活的開放性、商業(yè)性、冒險性，民眾生活的艱辛、麻木并由此滋生的爾虞我詐……作為一部土生土長的嶺南小說，《蝦球傳》不僅廣泛而逼真地描寫了香港、廣州、珠江三角洲獨具特色的“原生態(tài)”俚俗風情，更建構(gòu)了一個香港、廣州、珠三角等地民間社會三教九流式人物的生活畫廊。黃谷柳自述其“因為生活窮困，做過苦力，當過兵，和窮人、爛仔、撈家經(jīng)常打交道”，對南粵民間生活形態(tài)的熟悉使他以強烈的世俗關懷意識還原粵港兩地的工人、艇家、妓女、黑社會頭目、馬仔、退伍軍人等社會各色人物頗具“粵味”的市井人生，講述著粵港底層民眾艱難的生存故事以及由此派生出的具有強烈粵味文化特色的謀生意愿：“撈世界”。

鱷魚頭是小說著力刻畫的香港黑社會小頭目，他養(yǎng)了一群“馬仔”，曾頗威風，“上至便衣探長，下到地痞流氓，貴人如駐港專員巨公，紅牌如石塘名花妓女”都要買他的賬，他的人生目標就是“撈世界”，在亂世中發(fā)財，“做一番大世界”。在香港，他開米店為掩護海上走私、“爆”（打劫）外國船，勾結(jié)政府專員盜竊救濟糧。事情敗露后，他把“陣地”轉(zhuǎn)移回廣東，聯(lián)合地頭蛇張果老，“籌集餉糧，招兵買馬”，準備在內(nèi)戰(zhàn)“渾水中摸魚，撈一把上岸”。小說中刻畫鱷魚頭最生動的一個情節(jié)：鱷魚頭參與官方陰謀，以官方代表的身份誘騙鬧事的失業(yè)軍人乘坐自己的差艦回廣州，但當他發(fā)現(xiàn)軍方要在碼頭對失業(yè)軍人進行圍捕，他害怕他的船受損，更害怕丟了性命，“當機立斷”“果斷勇敢”地帶領眾人跳水逃命。這個讓人看來啼笑皆非的情節(jié)，深刻地揭示了鱷魚頭社會性格的復雜性，在他的人生觀里，核心的一點就是“撈世界”，也即一切以“活著”、賺取金錢利益為宗旨，順勢而為、隨機應變，這就是一個“粵式”黑幫大佬“務實”的生存本相。

這種“務實”的生存態(tài)度不僅表現(xiàn)在黑幫大佬的身上，也表現(xiàn)在小說展現(xiàn)的其他南粵社會底層人物身上，他們在生活中掙扎，為糊口而“奮斗”，他們勞碌一生，為的就是“吃”，最大的愿望就是“撈起世界”、“發(fā)了財”。一方水土一方人，“撈世界”這個看似簡單的粵味俚語背后隱藏著多少嶺南人在亂世中謀生的辛酸淚！小說中一個十幾歲的流浪小孩牛仔曾唱這樣一首山歌：“真系難呀，世間沒我艱難；手抱琵琶去乞米呀，凄涼唔敢對人彈?！边@就是作者體驗到的，又在小說中表現(xiàn)的40年代內(nèi)戰(zhàn)時期粵港平民的現(xiàn)實人生：在艱難的時勢風雨下“乞人生”，不敢落淚話“凄涼”?！段r球傳》雖然寫于40年代，但作家并沒有把人物作當時左翼主流文學臉譜化的處理，沒有把“無產(chǎn)階級”崇高化，相反他致力于還原粵港平民艱難的生存圖景，以平民視角對南粵現(xiàn)實人生做世俗化的審視，在對人與社會的具象描述中展示粵人在艱難生存中務實趨利的生存特色。這不僅體現(xiàn)了作家的人道主義情懷，更體現(xiàn)了他作為一個廣東作家的地域情懷。

二、關于“蝦球精神”

2006年，在香港作家聯(lián)會與新民主出版社為《蝦球傳》在港重版而舉行的學術研討會上，文學博士、作家蔡益懷提出“蝦球精神”，他認為目前的香港年輕人很需要具備像蝦球這樣的“苦兒”不怕困難，不斷追尋的精神。如果說“撈世界”展現(xiàn)的是粵人在艱難生存中務實趨利的生存特色，“蝦球精神”則體現(xiàn)了粵人草根階層在生存逆境中不甘隨波逐流，不甘為生存而茍活，始終保持對真、善、美不懈追求的精神。

蝦球出生于城市貧民家庭，媽媽是紡機廠的零工，爸爸被賣“豬仔”去了美國金山，圍繞在蝦球周圍的人物都是典型的粵港市民階層，不管是鱷魚頭那樣的黑社會頭頭，還是九叔那樣的體力勞動者，他們都強調(diào)“撈世界”，最好的人生就是“撈得世界”“發(fā)了財”。在這種文化大背景下長大的蝦球自然也深受此人生觀的影響，他的基本生存愿望也是“撈世界”，“不發(fā)達，我就不回家”，但蝦球同時又有著普通勞動者樸素的道德觀念：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做工養(yǎng)活自己。如何在務實逐利中堅持自己的“做人準則”：忠厚、誠實、勇敢，成為蝦球在流浪過程中最核心的精神追求。

蝦球最早的“撈世界”的方式是做工、學知識，他當過工人、擺過小攤、去過英國人辦的“兒童俱樂部”，想進有工做、有書讀的孤兒院，他想通過自己的勞動來“發(fā)財”，但一切努力都失敗了。在走投無路之下，為了生存，為了“撈世界”，蝦球從香港到廣州，一而再、再而三地投到鱷魚頭的門下走私、偷竊，就如小說中所言，蝦球在一個“惡狗搶食”、“亂糟糟”的世界“不知不覺”地被一張“羅網(wǎng)”給套住了。然而在“羅網(wǎng)”中的蝦球并沒有就此沉淪，他雖然“不知道應該干什么和能夠干什么”，但內(nèi)心深處那樸素的道德觀念：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始終都是他判斷人、判斷事的準則。蝦球一再地為鱷魚頭他們的勾當感到羞恥、憎惡，他睜大自己的眼睛觀察蕓蕓眾生，用自己的心靈認識復雜的社會，思考辨別人生的方向。但是路在何方？蝦球一次次的困惑了：離開鱷魚頭后，他流落鄉(xiāng)村，但又“沒想好準備要怎么干”。“他沒想到要做強盜，也沒有把握會撞上游擊隊能叫人家收留他，在這樣荒僻的鄉(xiāng)村，也不知道有什么能掙飯吃的工給他做。這樣一來，他的生活是什么呢？”在痛苦的流浪歷程中，蝦球心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想不通”，關于基本的生活態(tài)度、關于人生道路的選擇……幾次死里逃生，幾經(jīng)曲折，吃盡苦頭讓蝦球不斷地懷疑自己的人生選擇，終于“他明白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多了”，他不能“鬼鬼混混過日子”，不要去做“一個欺人的無賴”或“被無賴欺凌的弱者”，最終堅定地追逐游擊隊員“丁大哥”給他的夢想：當一名游擊隊員，“能學放槍，學打仗，做一個正派的有用的中國人”。

在黃谷柳筆下，蝦球的道路與其說是一個向往革命的追求者的追求之路，倒不如說是一個城市流浪兒尋找人生之路，追求真、善、美的心靈歷程?！段r球傳》其實可以看作是一部粵味的“苦兒流浪記”，蝦球的流浪記既是他謀生的過程，更是他在謀生中維護其基本道德觀念和追逐精神家園的過程。蝦球一直處于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之中，在求生存、追求人生目標的過程中，各種力量都對他產(chǎn)生影響，蝦球靠自己不斷的追尋挑戰(zhàn)著“撈世界”生存觀念中“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狹隘利益主義，在對生存之“利”的追逐中并不放棄美好的精神追求。蝦球在苦難的生存中從惘然無助、缺乏生存判斷力到對自我形象的懷疑式焦慮再到精神上的獨立與自覺，這種精神困境與精神追求是具體的、個體的，也是大眾化的，而草根階層小人物在現(xiàn)實人生的漂泊與歷練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不怕困難、不斷追尋、明辨是非、超越自我的精神更是粵人生存文化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

黃谷柳20世紀40年代后期在廣州、香港等地生活，他既不是解放區(qū)、也不是國統(tǒng)區(qū)兩個作家圈子中的人，不曾受各種左翼文學教條的約束。作為一個長期浸潤在南粵文化環(huán)境中的文學家，他站在平民立場創(chuàng)作，疏遠四五十年代左翼主流敘事形態(tài)，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消解了許多主流文化的政治元素。在表現(xiàn)形式上，《蝦球傳》中流浪兒的故事忠實遵從市民文學的路子，正如茅盾對小說的評價所言：“蝦球那樣的流浪兒及其一群伙伴（其中有和蝦球一樣的扒手、有大小撈家、走私商人和投機商人等等），正是香港小市民熟悉的人物。蝦球的倔強和自衛(wèi)的機智，損人（扒竊）而又被損害被侮辱（受制于比他大的流氓）的矛盾生活，引起了小市民的贊美與同情，而‘曲折離奇’、充滿了冒險的與統(tǒng)治階級所謂法律和社會秩序開玩笑的故事，也滿足了小市民的好奇心，使他們得到一種情感上的發(fā)泄?！雹诙诰褚馓N上，《蝦球傳》中的“撈世界”與“蝦球精神”正是南粵文化中平民精神的展現(xiàn)，“撈世界”表現(xiàn)的是粵港兩地蕓蕓布衣龐雜多元、務實庸常、胼手砥足的世俗生活形態(tài)，而“蝦球精神”則傳達樂天達觀的粵人性情、進取求變的奮斗意識以及思考應對人生的張力，在這個意義上，《蝦球傳》可以說是20世紀40年代獨樹一幟的粵味文化小說。

① 黃谷柳：《蝦球傳》，浙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

② 茅盾：《關于〈蝦球傳〉》，文藝報194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