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吉林_孫 博
作 者:孫博,長春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美學與文藝理論研究。
建安時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極其重要而特殊的時期,因為文學的自覺始于此,純文學的觀念始于此。這一時期的文學理論突破了儒家以文學為教化工具的功利主義偏見和“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禮教束縛,與政教分離,把文學看做個體的生命體現(xiàn),為文學確立了自由的審美特質,其重要標志就是曹丕的《典論·論文》?!兜湔摗肥遣茇ё鎏訒r寫的一部學術論著,可惜全書已失傳,現(xiàn)存完整的只有《自敘》和《論文》?!兜湔摗ふ撐摹冯m不足千字,卻對文學提出了許多全新的觀念,是中國古代第一篇自覺的文學論文,標志著文學自覺時代的到來。
在魏晉之前中國并無所謂純“文學”觀念,文學一詞在古代漢語里指的是學術?!墩撜Z·先進》云“文學:子游,子夏”,子游、子夏的特點是讀書識禮。到了漢代魏晉,仍以“文學”標示學術,如司馬遷《史記》所用“文學”,涵蓋甚廣,學術、儒術、掌故、律令、軍法、章程、禮儀等都包括在內。所謂文學性的作品,被歸在“文章”名下,“文章”在古代漢語里主要指學術、文物、典章制度,在漢代“文章”一詞又附加了一種含義:辭章文學(帶有文學性的作品)。也就是說魏晉之前中國并無獨立之文學觀念,既然無獨立之文學觀念,自然也就無獨立之文學家,這也就決定了文學和文學家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這樣慨嘆:“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流俗之所輕也?!睗h代的大思想家揚雄則認為辭賦是“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曹丕的弟弟曹植也持這樣的觀點,他認為經史百家有價值,建功立業(yè)最重要,而文學乃“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連詩賦冠于建安文學的曹植尚且有如此之說,可以想象文學和文學家之流在當時社會的境況。而轉變這種傳統(tǒng)觀念、給予文學全新地位的當屬曹丕。
曹丕十分看重文學,賦予了文學崇高的地位和價值:“蓋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對于“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這句話,人們一般作功利主義理解,認為曹丕是說文章有政教作用,可以當做治理國家的手段,這樣理解,實際是對曹丕的誤讀。仔細閱讀《典論·論文》,你會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太子,一個未來的皇帝,竟然沒有一句言及文學的經世致用,他對文學的看法是與經國大業(yè)分開的。豈止是曹丕,他周圍的文人也沒有強調文學的這種作用,也沒有留下這方面的言論。曹丕的這句話,我們不妨把它理解為是曹丕的一個比喻性的說法,意在打破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強調文學的價值如同經國一樣重要,把文學的重要性提到和經國一樣的地位并以之為“不朽之盛事”。在曹丕之前沒有人這么明確地說過,更重要的是他還把文學與個人的“不朽”之事聯(lián)系起來,正是在這點上他明顯地突破了儒家“三不朽”之論,闡發(fā)出一種對文學地位與價值的全新看法。
《左傳》有“三不朽”說:“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边@是儒家的不朽價值觀,意在標榜踐行儒家道德而獲致不朽。而曹丕的不朽,雖也來源于儒家的“三不朽”,這從《與王朗書》的表述可征,“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篇籍”,但曹丕的不朽卻源于漢末以來人們普遍對人生短暫無常的深切感慨。表面上是弘揚文學的社會意義,實質上是關注文學對于個人生命的價值,他所憂慮的是“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人的生命是短暫易逝的,榮華富貴都將與肉體同盡,如何使譬如朝露、短暫無常的人生獲得一種永恒不滅的價值呢?在曹丕看來,致力于“文章”正是使自己的生命得以不朽、使自己的精神可以保存下來的有效途徑,這才是文學的價值之所在。顯然,曹丕的所謂“不朽”,其著眼點在于追求個人有限的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上,而不是儒家所說的“立德”、“立功”、“立言”,以揚名于后世,只有“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方可“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既不依靠良史表彰,也不依托權勢者張揚,“而聲名自傳于后”。
正是基于對個人生命價值的深重關切,曹丕雖然從經國的角度來看待文章的地位作用,但同時又非常鮮明地賦予了“文章”以一種與個體的生命存在相聯(lián)系的價值。曹丕對“文章”地位的提升和高揚,對文學獨立價值的推崇,標志著在歷史上文學自覺時代的到來。
曹丕在確定了文學的不朽地位和價值后,對個人可以持之不朽的文學之內在本質作了重新規(guī)定,提出了著名的“文氣說”:“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本褪钦f,“氣”是文學的決定因素,文學創(chuàng)作源自作者之“氣”,這種“氣”來自人的生命本性,既無法勉強又各不相同。
“氣”是中國古代一個重要的哲學范疇,其義約指宇宙萬物的生機、生氣、生命力?!肚f子·知北游》:“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薄皻狻庇弥谌?,主要不是指生理意義,而是精神意義,或謂之生命精神。但同樣是生命的精神,也可以有不同的含義。孟子有養(yǎng)浩然之氣之說:“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孟子·公孫丑上》)比較而言,曹丕的“氣”與孟子的“氣”是大不相同的,孟子的“氣”,是“配義與道”、“集義所生”,是社會道德理性的內化,是社會性的;而曹丕的“氣”則源于人的生命本性,與道義禮教無關,純粹是自然性的。孟子的“氣”既然是社會道德理性的內化,那一定是共同的、普遍的,而曹丕的“氣”由于是自然本性的,則人各有異,是個體的、特殊的。孟子的“氣”,是道德理性的內化,所以必靠后天的“養(yǎng)”才能獲得;而曹丕之“氣”,由于源自自然本性,所以是天生的,“不可力強而致”。由是觀之,孟子的“氣”是一種道德精神,曹丕的“氣”是一種個體的生命精神,即生命個體所稟賦的特殊性情與氣質。而以此“氣”為文之氣,就是把文學之源歸于個人性情、氣質、才具,簡言之,即把文學作品看做是個人生命精神的體現(xiàn)。
如果以此來解讀曹丕的“文以氣為主”,就不會簡單地把它僅僅看做是闡釋文學的風格特色,而是把它認做一種全新的文學觀。其要旨在于,它不再把倫理教化功能作為文學的本源和歸宿,而是通過確定“氣”在文學中的主導地位,將個人的生命精神視為文學的源泉與核心;文學不再是某種經世致用、厚人倫美教化的道德工具,而是源自個體內在生命的一種精神活動。因而可以這樣評價文氣說,它的提出,標志著中國文學觀念的根本轉變,它第一次真正把文學理論的目光投注到人自身,投注到人的個體生命活動之中,實現(xiàn)了對先秦以來占統(tǒng)治地位的“詩言志”文學觀的超越,而回歸到文學自身。
曹丕在確立了新的文學觀念之后,又進一步探討了文學的獨特體性,提出“詩賦欲麗”這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見解:“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這里的“文”,是指由語言書寫的話語文本,無論是奏議、書論還是銘誄詩賦,它們有共同的本質,那就是它們都是由語言書寫的文本;“末”指的是各種文體的特征。
為什么使用相同的語言,而又出現(xiàn)不同的文體呢?在曹丕之前幾乎沒人討論這個問題,更不用說從文體分類學角度探討文學特性,至多也是從有韻無韻角度把文體分成韻文和散文。從文體分類學角度揭示文學文本特性的,曹丕是第一人。
首先,曹丕認為“文非一體”,這說明到了建安時代文學已經有了相當發(fā)展,不僅從六藝和諸子中分離出來,而且本身也有了較為細致的分類,曹丕已然看到文學的這種發(fā)展,并對此作了認真的研究?!拔姆且惑w”就是說,文學(廣義的文學)文章不止一個客體,文學(詩賦)只是眾多客體之一,這種分類表明曹丕已從文體上認可了文學的獨立性,從而使文學的概念更加明確起來。
其次,曹丕對已分離出來的四科八種的文體特征作了概括而又精準的總結?!白唷薄ⅰ白h”:“奏”是大臣上呈皇帝的奏章,“議”是大臣回答皇帝提問的議對,二者都是政論,故要求“雅”,即雅正嚴肅?!皶?、“論”:“書”指以書信形式寫的論文,與“論”同屬說理性文章,所以要“理”,即明辨透徹。“銘”、“誄”:“銘”主要是碑志,“誄”為悼詞,都屬歷史性文章,所以要實,即真實懇切?!霸姟?、“賦”:二者屬于非實用性的純文學,所以要“麗”,即要文采華麗。曹丕的這種細致分類是過去所沒有的,它表明在魏晉時期,文學的確開始成了被獨立地加以具體考察研究的對象,不再像過去那樣,僅停留在一般地討論“文”、“質”關系上。同時,曹丕的四種要求也已經脫離了儒家思想的束縛,每一種文體特征的概括,雖然只有一個字,但精當準確,且就文論文,無關乎倫理教化,表現(xiàn)了文學的自覺意識。
第三,一反傳統(tǒng)的詩賦教化理論,認為詩賦的非實用的文體特點決定了它有別于其他文體的最主要特點就是“麗”。“麗”就是華美好看,能夠提出詩賦的華麗要求,表現(xiàn)出曹丕在思想上的大膽解放。因為在儒家的傳統(tǒng)觀念中,詩賦的教化作用是排在第一位的,從來不會把審美價值放在首位?!啊对姟啡?,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禮記》)而曹丕則鮮明地強調詩賦的“耳目之欲”,肯定“詩賦欲麗”,將“麗”的特征歸之于詩賦,也就是認為純粹意義上的文學必須是美的。輕詩教、重華美、追求文學的審美特質,是文學走向自覺的又一種表征。
曹丕的《典論·論文》通過對文學價值、文學本質、文學特征等一系列問題的系統(tǒng)闡述完成了新文學觀的建構,這些問題環(huán)環(huán)相扣,體現(xiàn)出緊密的邏輯關系。一個純文學自由書寫的時代,就這樣在曹丕的引領下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