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紅穎[復旦大學中文系, 上海 200433]
作 者:陸紅穎,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主要從事古今文學淵源演變研究。
由于東西方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民族性格、宗教信仰、歷史條件、社會生活、風俗習慣等等,詩人的人生體驗反差鮮明,中西情詩的整體風貌迥然相異,東方含婉而西方奔放。古典詩詞的愛情抒寫方式,與士大夫的文化心理密切相聯(lián)。
中國古典美學追求人生的詩性生存、雅化格調(diào)。文人有濃郁的自貞意識,重視內(nèi)修。歷史上受人推崇的是極具個性的晉宋人物,欣賞他們風神瀟灑、飄逸不群的立世姿態(tài)。南宋姜夔不僅詞藝超絕,更以其“高標遠韻”、“風度凝遠”的狷潔性情使士人欽敬。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作為最集中體現(xiàn)民族審美文化品位的群體,有著獨特的文人雅好、陶冶傾向。
琴棋書畫是士大夫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情緒寄托方式。比如琴在西周時期已廣泛流傳,至漢魏六朝琴不僅參與各種雅樂,而且作為一種獨奏性樂器更為士大夫所欣愛。及唐宋并后世,琴更深深地潤透文人生活。琴音清婉淡宕,適于宣一己之情志。三國魏詩人阮籍的《詠懷》:“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幃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边@寧靜獨思,藉琴傳情的形象,可看做士大夫整體性靈的縮影。其他樂器瑟、箏、簫、笛、琵琶等均與琴類似。晚唐李商隱《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北彼侮處椎馈兜麘倩ā罚骸皡s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都在彈奏的樂聲里抒發(fā)凄傷的戀情。
梅蘭竹菊是士大夫品性修養(yǎng)的外化象征,被稱作“花中四君子”。松竹梅則被譽為“歲寒三友”。例如早在戰(zhàn)國末期楚國的屈原就在詩中開創(chuàng)了“香草美人”的寄托之源?!峨x騷》:“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九歌》:“綠葉兮素枝,芳菲菲兮襲予。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苯柘悴萦髦缸约旱恼奄|(zhì)高潔。唐代唐彥謙《蘭》:“清風搖翠環(huán),涼露滴蒼玉。美人胡不紉,幽香藹空谷?!庇么渖鍥龅墓P墨繪出空谷幽蘭、寂寂芳菲的意象。宋代楊杰《春蘭》:“春蘭如美人,不采羞自獻。時聞風露香,蓬艾深不見?!庇锰m的幽雅香遠,形容美人的含婉深麗。另如綠竹歷受文人偏愛,猗猗盈翠、碧玉如洗的色澤,清逸挺拔、竿勁枝疏的姿態(tài),鳳尾森森、搖曳婆娑的閑雅,滴瀝空庭、扣窗敲戶的音韻,曉籠霧靄、夜影映窗的意境,使文人神骨俱清,心澄目潔,陶然忘情。其他常入詩詞的花卉草木如水仙、蓮荷、桃花、杏花、梨花、海棠、丁香、薔薇、芭蕉、芳草、柳、梧桐、豆蔻、紅葉、櫻桃等等,都積淀了士大夫柔性、淡雅的審美文化心理。
在以上文化底蘊中創(chuàng)作的情詩,典雅深摯,思戀的弦音悠悠飄蕩。古典的詩詞理論強調(diào)情感的真醇,清代劉熙載曰:“詞家先要辨得情字,所貴于情者,為得其正也……流俗誤以為欲為情,欲長情消,患在世道?!雹傥娜嗽娫~在雅化的同時,因人生經(jīng)歷、情愛體驗、藝術(shù)趨向不同,又各具個性風格。
北宋晏幾道的情詞哀感纏綿,造語工麗,秀氣勝韻。他的《小山詞自序》曰:“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撫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痹~篇無不深情哀怨,低訴對歌妓的別后相思?!杜R江仙》:“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毖嘧与p飛雙宿,而詞人的情愛卻已凋零,空對無邊雨意,恨何以終!《思遠人》:“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飛云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 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紅箋為無色”實屬奇語,泣血之痛淹沒箋色,情緒悲絕而表現(xiàn)清淺。《蝶戀花》:“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里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笔サ挠肋h無處再尋,游弋夢中,悵回人間?!督馀辶睢罚骸白怨疟瘺?,是情事,輕如云雨”用巫山神女之典,嘆情愛的變幻如夢。清代先著、程洪評晏幾道詞:“輕而不浮,淺而不露,美而不艷,動而不流。字外盤旋,句中含吐?!雹?/p>
北宋秦觀詞風,綺艷典雅,兼具輕盈空澄之美,才氣四溢。《八六子》“: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后,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shù)聲?!痹~境畫面感極強,色彩明麗。即便回憶性愛,也以雅語出之“,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是傳誦的名句。另如《滿庭芳·山抹微云》:“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蓖諔偾槌蔀椤芭钊R舊事”,在漂泊苦旅中浮漾心海,萬千感思。“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寫及美人當初輕解羅裳、令人銷魂的青春玉姿,語詞含蓄,但留有廣闊的審視空間,惹人幻想。南宋張炎《詞源》評之“:秦少游詞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③
北宋擅寫俗艷詞的柳永實際也有不少雅詞,如名篇《雨霖鈴》“: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惫蠢粘鰳O清極靜的水畔,潛入眷念,“楊柳岸、曉風殘月”遂成為經(jīng)典的言情意象?!而P棲梧》“: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曲玉管》:“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痹~調(diào)清揚飄逸、情蘊執(zhí)著深沉。另如歐陽修《玉樓春》“:樽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jié)。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睆埾取对V衷情》“:花前月下暫相逢,苦恨阻從容。何況酒醒夢斷,花謝月朦朧?;ú槐M,月無窮,兩心同。此時愿作,楊柳千絲,絆惹春風?!彼抉R光《西江月》“: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本频b佳人,青煙翠霧、風神綽約,寓悲怨于輕婉。
古典詩學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主張含婉韻致,如清代吳衡照認為:“言情以雅為宗,語豐則意尚巧,意褻則語貴曲?!雹芮樵娚罡缓羁M繞、洞簫歌吹的風容色澤。
北宋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毕Т号c懷人融在“花落去”、“燕歸來”,獨自徘徊的舉止把內(nèi)心情緒舒緩、延長。詞風溫煦平靜,輕抹一縷感傷。《清平樂·紅箋小字》:“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比匀皇且黄苍斨凶屗寄铎o靜漫溢,清澹婉雅?!短ど小罚骸按淙~藏鶯,珠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zhuǎn)。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一場愁夢”暗傳了深在的憂情,而庭院深深、斜陽寂寞的景象使相思更為沉郁。宋代王灼謂晏殊詞“風流蘊藉,一時莫及,而溫潤秀潔,亦無其比”⑤。
南宋姜夔更立清空騷雅的詞風,他力求余韻,詩論主張“詞意俱不盡,不盡之中固已深盡之矣”⑥。《秋宵吟》:“帶眼銷磨,為近日愁多頓老。衛(wèi)娘何在,宋玉歸來,兩地暗縈繞。搖落江楓早,嫩約無憑,幽夢又杳。但盈盈、淚灑單衣,今夕何夕恨未了!”詞境疏朗,用語清明,但意緒渾厚?!缎≈厣搅睢べx潭州紅梅》:“人繞湘皋月墜時。斜橫花樹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誰知?東風冷,香遠茜裙歸。 鷗去昔游非。遙憐花可可,夢依依。九疑云杳斷魂啼。相思血,都沁綠筠枝?!痹陂L沙憶念遠方歌妓,詠梅寄情。用平靜筆墨展開,而久蓄的悲愁思戀全壓在末句:“九疑云杳斷魂啼。相思血,都沁綠筠枝?!辈㈥┤欢梗纬蓮姶蟮那楦袥_擊力量,使人深感幽邃蒼涼。這正是白石詞的魅力所在,也是他詩論“不盡之中固已深盡之矣”的體現(xiàn)。其詞多有結(jié)語簡遠、余味深長的典范之筆,再如《驀山溪》:“與鷗為客,綠野留吟屐。兩行柳垂陰,是當日、仙翁手植。一亭寂寞。煙外帶愁橫,荷苒苒,展涼云,橫臥虹千尺。 才因老盡,秀句君休覓。萬綠正迷人,更愁入、山陽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闌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憶。”由安詳靜態(tài)的外景,轉(zhuǎn)入內(nèi)心的深淵沉愁。不盡之意,皆在言外。吳熊和先生評姜夔詞:“既不施朱傅粉如柳、周,又不逞才使氣似蘇、辛,韻度高絕,辭語爾雅,為宋詞帶來了新的意境格調(diào)?!雹?/p>
清代黃景仁的情詩,獨持性靈,清綺悱惻。他取法李商隱,顯見義山詩的影響。黃仲則少年時與一歌妓相戀,他以后的《綺懷》十六首、《感舊》四首均憶此事?!陡信f》其一:“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系馬醉流霞。風前帶是同心結(jié),杯底人如解語花。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門外去來車。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閑愁在鬢華?!鼻嗄陮てG時的意氣風發(fā),美人如花的旖旎風情,煙云飛過,僅剩無窮相思染白鬢華了?!陡信f》其二:“別后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云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鄙钔裰郧?,感情色彩異常濃郁,極似義山詩風。黃仲則這位“憂生”的詩人,雖有“乾隆六十年第一人”的才名,卻時乖命蹇,落拓平生,年僅三十五歲就貧病而終,人生遭際與戀情悲劇都與李商隱相近,情詩浸潤著苦澀和無奈,纏綿郁結(jié)?!陡信f》其三:“望里彩云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詩語流暢,情意痛挽,亦像義山?!陡信f雜詩》其一:“風亭月榭記綢繆,夢里聽歌醉里愁。牽袂幾曾終絮語,掩關(guān)從此入離憂。明燈錦幄姍姍骨,細雨春山剪剪眸。最憶瀕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東流?!痹娋澈睿瑯O堪玩味。夢中再聽嬌甜歌音,即便沉醉酒海也難以忘憂。曾經(jīng)錦帳內(nèi)的冰肌玉骨、剪剪明眸,都永不復見,只有愁怨奔流。
比照西方情詩,與中國詩詞多用暗喻、隱語不同,西詩表達慣用明喻,19世紀中期之前,西方情詩的整體風格是直率熱烈?!拔业膼坌闹毕袷菉A帶著雷電的色雷斯北風”,“好似山風搖撼一棵橡樹,愛情搖撼我的心?!惫畔ED情詩的攜帶電閃雷鳴的語句,顯示了民族氣質(zhì)的強悍方面。另如,19世紀德國海涅《詩歌集》中《夢中幻影》的第五篇,當看到心愛的姑娘和別人結(jié)婚時,詩人寫道:“我那瘋狂的熱血為何奔騰不已?/我的心為何在狂焰中熊熊燃燒?/我的熱血沸騰洶涌激蕩,/兇猛烈焰把我的心燒烤?!边@水深火熱、灼燒毀滅的激烈表白痛苦,在中國詩人筆下絕少出現(xiàn),不是痛苦程度有減,而是民族性情、詩歌美學看重含蓄幽遠,在有限中傳遞無限。
由上論析,古典詩詞言情整體傾向典雅之美、含婉之風,與傳統(tǒng)文人性靈相諧,深具民族審美文化色澤。在世界情詩史上格韻特出,有霧里花開的神采。
①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23頁。
②先著、程洪:《詞潔輯評》卷一,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344頁。
③張炎:《詞源》卷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67頁。
④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二,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423頁。
⑤王灼:《碧雞漫志》卷二,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3頁。
⑥姜夔:《白石道人詩說》,何文煥《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83頁。
⑦吳熊和:《唐宋詞通論》,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