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演史蒂芬?戴得利與編劇戴維?黑爾用影像完美地再現(xiàn)了邁克爾?坎寧安的小說《時時刻刻》中生命意識的流動與自我生存狀態(tài)的探尋,故事中,伍爾芙的小說《達洛維夫人》是聯(lián)系三個不同時空的女性的線索,兩部小說互文性的攜帶著揮之不去的死亡的陰影。簡單的一天,以《達洛維夫人》的第一句“達洛維夫人說她要自己去買花”開始,三個女人各自帶著自己黑色的秘密,煎熬地抗爭時時刻刻。一天結(jié)束的時候,有人選擇了逃離,有人選擇了自殺,永久的告別,剩下的人將繼續(xù)活著,度過接下來的時時刻刻。
伍爾芙在1921年搬到英國小鎮(zhèn)里奇蒙養(yǎng)病,她正在進行《達洛維夫人》的創(chuàng)作。她曾經(jīng)想一個人逃走,去往火車終點的倫敦。倫敦是自由的藝術(shù)天地,有著詭秘和狂熱的吸引力,而躲藏在里奇蒙的生活就像戰(zhàn)爭之中地下室無盡的等待,女仆人奈麗永遠不耐煩等著訴委屈。愛人倫納德的細心照料對于任性的伍爾芙來說只是嚴厲的控制,最親密的姐姐也無法體諒她內(nèi)心的掙扎。丈夫和姐姐都以為在小鎮(zhèn)里奇蒙安定下來對她的健康來說會好一些,然而伍爾芙認為這樣她會在玫瑰花床的安樂窩里慢慢死去。
1951年的美國洛杉磯的郊區(qū)小鎮(zhèn)別墅,懷孕的家庭主婦勞拉在丈夫生日這一天和小兒子一起做蛋糕,這一天她都一直在閱讀《達洛維夫人》。勞拉內(nèi)心告訴自己不需要家庭的束縛,然而在社會標準中,家庭不可能是束縛,只能是愛與和諧的代名詞,勞拉真心希望自己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完美的妻子,什么都不要介意。她按照理想的方式教小兒子做蛋糕胚,然后完成一個有價值的丈夫的生日禮物,卻屢屢失敗。勞拉渴望像鄰居基蒂那樣自信輕松的對待生活,卻做不到。基蒂造訪時她打扮得體,禮貌的交談,延續(xù)自己完美的形象。基蒂莫測高深的眼光和姿態(tài)好像對于勞拉有一種嫉妒和羨慕,而勞拉卻并非她想象中那樣的好。當基蒂告知她,自己剛被查出有不孕癥時,善良的勞拉的自我防御才頃刻解體,基蒂的厄運使勞拉心靈深處搜尋到了夢寐以求的安慰,甚至用同性之吻做為感激,這個吻無比美妙,然而,基蒂意識到了這吻驚天動地的荒唐,于是強制的否定掉它,轉(zhuǎn)身逃走……
伍爾芙說過,“生活是一圈自始至終籠罩我們意識的光暈,是一個半透明的信封。人們都在尋找自我的漩渦中”。弗洛伊德認為,人雖然都有享樂原則以滿足“本我”的種種欲望,但現(xiàn)實原則卻強迫人服從代表社會整體利益的“超我”的約束。如果一個人的“本我”與“超我”既對立又能統(tǒng)一于自我而達到平衡,他就是一個精神正常心理健康的人。相反,如果一個人的本我與超我的斗爭過于激烈難以調(diào)和,不能統(tǒng)一于自我而形成均衡,那么他就是一個精神失常、有心理障礙的人。依照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理論:“自我是須伺候三個殘酷的主人,此三個暴君是誰呢?一即外界,一即超我,一即本我,一仆三主,它(自我)感到三面被圍,復(fù)受三種危險的威脅,抵不住壓迫了,因而導(dǎo)致焦慮?!盵1]勞拉的天性是自閉的,而家庭與社會要求她對外敞開,她一點也不希望自己的怒氣焦慮和許許多多古怪的念頭被看出來,在莫名的矛盾中,一切,她都沒有理由逃避。小兒子里奇總是崇敬地望著她,這種依戀的目光中又帶著緊張和疑惑。臨睡前,丈夫躺在臥室,等待勞拉洗漱,也是一樣總是熱切地等待她的下一步行動,這些注視和等待在勞拉那里卻會無限放大,壓抑著她。只有去往旅館為自己開一間房,那才是純粹的私人空間。她只希望每天一個人躺在床上靜靜地看書,沒有兒子,丈夫,鄰居的眼光和要求。伍爾芙和勞拉都是敏感自閉的女性,她們認為自己的價值在于自身所獲得自由的程度,而這種純粹的自由對別人是不負責任的。過于肯定自我的權(quán)利時,他人的愛恨都是一種負累,愛情親情都有可能形成對自由的枷鎖。勞拉對于心愛的小兒子卻有一種古怪的陌生感,伍爾芙對于女仆奈麗都有一種無名的壓力感,這是她們生活中細小的無法應(yīng)對的部分,也是自由的牽制。
在電影中,安排了與小說中的達洛維夫人同名的克拉麗莎,她生活在2001年自由的美國紐約,有同居女友,并人工受精養(yǎng)有一女。她在清晨高興地去買花,她熱情地籌備晚會,耐心地照顧著艾滋病人理查德。理查德曾經(jīng)對這個世界觀察入微,努力的想捕捉一切,詳盡透徹的創(chuàng)作“恨不得使文字裂變”,卻終于被藝術(shù)對自己的難以實現(xiàn)的要求所擊敗。伍爾芙在創(chuàng)作《達洛維夫人》時想象了停止活下去的可能,“克拉麗莎(小說主人公)不會死,不會死在自己的手里,她是那么熱愛生活,怎會忍心離開這一切,另一個人會死去——詩人,會死去,一個足夠傷感并能拒絕世上所有誘惑(如茶杯和衣服)的人”[2]。理查德便是足夠拒絕繼續(xù)參觀生活美好的人。艾滋病毒愈來愈嚴重,尊嚴已經(jīng)失去立足之地??死惿陱?fù)一年的耐心越來越像是施舍,還有今天晚上這個一廂情愿的晚會在這一刻突然變得無力和蒼白。“難懂的總愛沉思的好挑剔的詩人,只能追逝著愛戀克拉麗莎時的年輕健康的歲月,而離開這個世界”。理查德前男友的到訪使克拉麗莎青春時期隱藏的秘密突然崩潰,她錯過了理查德的本可伴隨一生的遠勝于偉大友誼的熾熱深沉的愛戀,克拉麗莎失控地攤在地上無力的哭泣。
勞拉在旅館閱讀《達洛維夫人》時她想到,自殺,和偷偷登記住進旅館一樣,都是可能而且簡單的。但當撫摸到隆起的腹部,想到還未出世的可能全新的生命,自己的自殺又是純粹罪惡的。她辛苦營造的按部就班的日子,燈光明亮的窗戶,擺好餐具準備晚餐的桌子,美妙的散發(fā)墨香的書籍都會隨著死亡煙消云散。走出旅館,她些許釋然,無所畏懼,老老實實地思考自己的各種選擇,包括選擇死亡,畢竟是令人欣慰的事。年老的勞拉(即理查德的母親),告訴克拉麗莎,如果不是真的沒有選擇,她不會那樣決絕離家出走。理查德忍受著艾滋病的折磨的時時刻刻,忍受著孤獨的最后的時時刻刻,他也懂得了當時年輕的母親選擇,原諒了母親勞拉的拋棄,然而,他都沒法阻止注定走不出來的悲劇。
一天結(jié)束以后,克拉麗莎真實面對一切以后,她發(fā)現(xiàn)幸福其實就蘊藏在家人的簡單的晚餐里,在和女友薩莉的一個吻里,而且預(yù)示著更好的未來。伍爾芙在沉湖之前,留下了她最后的遺言:親愛的倫納德,要面對人生,永遠直面人生,你才會知道它真正的含義。然后,不管人生是怎樣的,都要去熱愛它。最后,才能放棄它。倫納德,放棄我們一直共同擁有著的那些歲月,那些愛戀,那些……時光……伍爾芙對于倫納德的體貼與百般忍耐是心懷歉意的,她確信他們的愛情與曾經(jīng)擁有的無與倫比的幸福,但最后逐漸感覺健康,靈感,自由,輕松與快樂都在離她而去。死亡對于她來說是一種解放。解放了自我的同時,他人也被解放。如果生存成為一種負累,死亡不過是一種可能的選擇。
我們幸運的存活于世,在無盡的生命的漩渦中,與自己角力,仍然期待著,給自己給生命一個完好的交代。邁克爾?坎寧安在書中的結(jié)尾中寫道,“盡管面對極大地困難,完全出乎意料,我們的生命似乎會有那么一刻突然綻放開來,給予我們所期望的一切。誰都知道這些時刻的后面不可避免的會出現(xiàn)其它的時刻,黑暗得多的時刻,但我們?nèi)匀徽鋹鄢鞘?,珍愛清晨,我們更加希望的是得到更多期望的一切”?/p>
[1]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新編[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7年版,第61頁.
[2]邁克爾?坎寧安.《時時刻刻》[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