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白》是莎士比亞在人性探險方面突進(jìn)得最深刻、最奇崛的一部劇作。其中的麥克白形象,既十分英勇、高貴,令人崇仰,又十分殘酷、兇惡,令人憎恨。善與惡、美與丑在他身上難解難分地纏繞在一起,讓人在驚訝、困惑中幾乎要迷失索解的方向。以麥克白形象的復(fù)雜、深邃,要全面地評析他絕非三五千字所能勝任;這里只圍繞一個問題——麥克白何以能成為悲劇主人公——談一點看法。 麥克白為什么能成為悲劇主人公?對此,有的論者認(rèn)為,是“人性與魔性的激烈沖突把麥克白推到了悲劇主人公的地位”;有的論者說,麥克白“弒君后內(nèi)心無法擺脫的恐懼、痛苦及其在觀眾心中引起的恐懼與憐憫之情便足以使麥克白成為悲劇主人公”;有的學(xué)者則認(rèn)為,麥克白“跨進(jìn)地獄之門的過程中所經(jīng)受的驚心動魄、發(fā)人深省的精神搏斗”使他無愧于悲劇主人公之名。這些觀點各有一定的事實根據(jù)與理論根據(jù),也各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但如果嚴(yán)格地面向劇本本身,兼顧局部分析與整體洞觀,那么也許會產(chǎn)生不同的想法。 從總體上說,《麥克白》是一個善良、高貴而博大的人文主義者(莎士比亞)關(guān)于作惡的深度想象;作為這種想象的觸媒與結(jié)晶,麥克白雖有異常邪惡的一面,但內(nèi)里不失劇作家“固有之血脈”。麥克白憑自由意志作出了種種令人發(fā)指的惡行,但始終以劇作家自己靈魂的眼睛審視著已做的一切。他那種強烈的靈魂意識,高貴、堅強而又不斷反省、略顯猶豫的性格,以及高度清醒的自我意識,是與劇作家本人息息相通的;也許正是這些相通點,決定了麥克白必然經(jīng)歷一次次酷烈的精神沖突,必然只能是麥克白,必然區(qū)別于其他任何一個殺人魔王。 于是,劇本一開始我們就看到,麥克白成為一名英勇高貴、功勛卓著、受人敬仰的大將軍后,很快就意識到自己內(nèi)心那“黑暗而幽深的欲望”。當(dāng)女巫把他的篡位野心從意識深層帶到意識表層、他的腦中“浮起了殺人的妄念”時,他的心“全然失去常態(tài),怦怦地跳個不住”。這說明他的心靈既有惡性又有未泯的善性;或者說,他靈魂深處那一雙冷靜地審視善惡的眼睛并不曾缺席。雖然他的“躍躍欲試的野心”驅(qū)著他“不顧一切地去冒顛躓的危險”,但理性還是告訴他“不要進(jìn)行這一件事情”。他對夫人說:“我的名聲現(xiàn)在正在發(fā)射最燦爛的光彩,不能這么快就把它丟棄了?!钡溈税追蛉恕鋵嵤躯溈税妆救遂`魂深處的另一個聲音——激勵他說:“你寧愿在你自己眼中成為一個懦夫,讓‘我不敢’永遠(yuǎn)跟在‘我想要’的后面嗎?”血性男子漢最不能容忍的是懦弱,于是麥克白聽畢就拿定主意,去干下了那件震驚人寰的罪行。 一個人殺人后會出現(xiàn)怎樣的精神狀態(tài)?如果這個人自以為本性善良、本心清白,只是由于受了命運的引誘、他人的教唆才去犯罪,那么他也許會覺得罪行不是出自他本性的,他的本性仍然是善的,因而無需自責(zé),也無需承擔(dān)——可這是怎樣的自欺與怯弱!與此不同,麥克白深知自己內(nèi)心里就有“黑暗而幽深的欲望”,他是在自由自覺的狀態(tài)下放縱自己的野心去犯罪的,因而罪行不是源于別的,而正是源于自己罪惡的本性。出于這種意識,麥克白沒有把罪行推給命運,也沒有歸咎于他人,而是獨立地把它承擔(dān)起來。可那是怎樣陰郁而痛苦的承擔(dān)呢?犯罪之后,麥克白的心靈再也沒有一刻安寧,他仿佛時刻聽到一個聲音在喊著:“不要再睡了!麥克白已經(jīng)殺害了睡眠。”他心驚意亂,自詢自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點點的聲音都會嚇得我心驚肉跳?這是什么手!嘿!它們要挖出我的眼睛。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夠洗凈我手上的血跡嗎?不,恐怕我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無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紅呢?!?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已浸透了罪惡的汁液,無論怎么清洗也無法洗凈;一種沉重的罪惡感壓在他心上,使他時刻感到出離恐懼,萬分痛苦。他甚至覺得,他的靈魂幾乎要掙脫他自己意志的控制,要挖出他的眼睛,對他罪惡的肉身實行報復(fù)。一時間,他覺得“人生已經(jīng)失去它的嚴(yán)肅的意義”,“榮名與美德已經(jīng)死了,生命的美酒已經(jīng)喝完,只剩下一些無味的渣滓”;他甚至羨慕起那被殺死的人來,“我們把別人送下墳?zāi)谷ハ硎苡谰玫钠桨?,可是我們的心靈卻把我們磨折得沒有一刻平靜的安息,使我們覺得還是跟已死的人在一起,倒要幸福得多了”。 但麥克白是一個異常堅強好勝的人,即使命運要捉弄他,靈魂要報復(fù)他,可只要血性的生命還在,他就一定要在世間樹立一個敢作敢為的男子漢形象。對于自己的行為,他內(nèi)心雖感到罪惡、恐懼,但并不后悔:“以不義開始的事情,必須用罪惡使它鞏固?!庇谑且徊蛔龆恍?,他又派人刺殺了可能知道真相的班柯。殺了班柯之后,他的心靈又一次感到萬分恐懼,但只要勇氣稍微恢復(fù)過來,他仍然決定犯罪到底:“我已經(jīng)兩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進(jìn),那么回頭的路也是同樣使人厭倦的?!辈辉高^使人厭倦的生活,而一定要冒險,犯罪,再冒險,再犯罪,以求在此過程中領(lǐng)略人生最高的快感。對于這樣一個人,我們當(dāng)然可以說“踏遍地獄也找不出一個比麥克白更萬惡不赦的魔鬼”,但如果撇開道德評價,僅就其人格、性格而言,是不是可以看到某些高貴的東西?隨著殺的人越來越多,麥克白的性格越來越殘忍,內(nèi)心的恐懼與絕望也越來越深。在第四幕,麥克白已陷于陰謀暴露、眾叛親離之境,便主動去找女巫咨詢?!澳阋獨埲?、勇敢、堅決;……你要像獅子一樣驕傲而無畏,不要關(guān)心人家的怨怒,也不要擔(dān)憂有誰在算計你?!迸椎倪@些話實際上可看作是麥克白自己鼓勵自己的話。正因為心里很恐懼,他才需要自己鼓勵自己。在第五幕,麥克白一面說:“我的頭腦永遠(yuǎn)不會被疑慮所困擾,我的心靈永遠(yuǎn)不會被恐懼所震蕩”,一面又說:“我的生命已經(jīng)日就枯萎,像一片凋謝的黃葉”,這更加透露出他自勵背后的絕望與悲哀。事實上麥克白從一開始就知道女巫的話不是吉兆,自己的結(jié)局并不美妙,但他就是想上演那場“帝王登場的正戲”,要把自己的人生拿去心驚肉跳地表演一回。妻子的早死,使他尤其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結(jié)局:“熄滅了吧,短促的燭光!人生……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彼雷约旱纳袑S入虛無,但對自己人格的高貴仍然充滿信心。當(dāng)他看到勃南森林向鄧細(xì)嫩移動,知道敗局已定,但不愿逃走:“吹吧,狂風(fēng)!來吧,滅亡!就是死我們也要捐軀沙場?!辈痪迷趹?zhàn)場上他遇到不是婦人所生的麥克德夫,明知交戰(zhàn)必死,但仍然說:“雖然你偏偏不是婦人所生的,可是我還是要擎起我的雄壯的盾牌,盡我最后的力量。來,麥克德夫,誰先喊‘住手,夠了”的,讓他永遠(yuǎn)在地獄里沉淪。”最后他像個悲劇英雄一樣戰(zhàn)死了,未必死得其所,但死得壯烈。 綜觀全劇可以發(fā)現(xiàn),在第一幕、第二幕中,麥克白身上的確存在著“人性與魔性的激烈沖突”;但從第三幕開始,他心里已不存在兩種對立意志的斗爭。讀者或觀眾也不再能夠同情或憐憫他,而是不能不被他那種異常堅強的、前后一貫的人格所震驚。如果說人格的高貴唯一地在于頑強地把自己的自由意志貫徹到底,那么麥克白的人格可以說是相當(dāng)高貴的。像他這樣的人,如果決定為正義的事業(yè)而奮斗,將同樣是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男子漢。 別林斯基說:“莎士比亞筆下的麥克白是一個壞蛋,但卻是一個具有深刻而強大的靈魂的壞蛋。……他包含著勝利與失敗兩者的可能性,如果是另外一個方面,他就可能變成另外一個人。”這一看法是相當(dāng)精辟的,但筆者認(rèn)為:麥克白的深刻與強大,并不在于“他包含著勝利與失敗兩者的可能性”,而在于他那種堅強而高貴的人格;這種人格同時包含著行善與作惡的兩種可能性,并且,如果他選擇前者,他完全可能成為一名功澤世人、彪炳史冊的大英雄。因此,麥克白的悲劇,是一個高貴的人格最終走向毀滅的悲劇。如果說“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那么《麥克白》是“把高貴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rèn)為,《麥克白》是一出大悲劇,麥克白是一個悲劇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