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宇
(哈爾濱工程大學外語系,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1)
Lakoff和Johnson(1980)[1]以體驗哲學為基礎提出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概念隱喻理論,即隱喻不僅僅是一種語言修辭手段,也是一種普遍的認知機制和思維方式。隱喻的修辭表達是隱喻思維深層次的表征[2],隱喻思維才是語言的本質,它使我們能以一種概念來表達另一種概念,幫助我們利用已知的事物來理解未知的事物,甚至重新理解我們已知的事物[3]。隱喻實為人類認知世界最基本的方式。隱喻在解構人類經驗的過程中發(fā)揮了“構成性”的作用[4]。概念隱喻呈系統性,對一種概念隱喻的偏好和使用必然與語言的情景環(huán)境有著必然的聯系。認知行為發(fā)生的場合是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社會成員對自己的意圖和對情形的解釋,因其不同的社會地位、社會身份等,會選擇適合的隱喻,以此影響到其他人的知識、觀點和價值觀。因此,隱喻是在一定的語境下基于概念系統的跨域映射所實現的語言使用,借以表達隱喻使用者的意圖,隱喻體現了其使用者內在的主體性,即他們對世界的獨特認知[5],而他們對特定情景或特定觀念的反應正是在此基礎上形成的,這通常就是一種潛在的價值評價體系——意識形態(tài)。隱喻具有意識形態(tài)負荷[6]。
新聞語篇中言語隱喻和非言語隱喻的使用都相當豐富,而新聞語篇通常都被認為是客觀公正的,讀者一般很難察覺和感知新聞語篇中隱藏的意識形態(tài),那新聞語篇隱喻的使用是否也具有意識形態(tài)性?Kress指出意識形態(tài)是有關源自意識形態(tài)使用者的歷史和社會位置的認知。從這個角度講,意識形態(tài)在語篇中是無處不在的。為此,筆者以2008年英國主要媒體對奧巴馬和穆沙拉夫的競選報道為語料庫,試圖通過分析對比報道中的隱喻現象及其作用機制以揭示新聞語篇中隱藏的意識形態(tài)性。
意識形態(tài)由經濟、科技、政治、軍事、社會文化和歷史等各種因素決定并構建,在意識形態(tài)的構建中,語言區(qū)別于這些因素的獨特價值和地位是:他是其他一切因素所必須的表現手段和意義載體,只有訴諸于語言,其他一切因素的功能才可得以實現[7]。新聞報道是人們了解即時事件的主要方式,在新聞語篇中,報道者主要通過語言來表達所認知的世界,語言是存在向世人呈現的方式。而語言不是透明的媒介,新聞報道本身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媒體、語篇撰稿者價值體系的影響,從而實現操縱讀者的意識形態(tài)以達到自己預期的輿論導向目的。因此意識形態(tài)性是新聞語篇的一個主要特征。撰稿者會追求語言力量的最強大化,語言力量的強大取決于語言的權利,而語言的權利又在于隱喻的權利[8]。隱喻為人們提供了認知世界的方法。隱喻的使用與選擇和隱喻主體的認知模式有著密切聯系,隱喻主體控制著始源域與目的域的相似點,而始源域與目的域之間沒有客觀的相似性,只有經驗的相似性[9],其心理基礎是主觀的意識形態(tài)認知模式,相似點選取的不同就會有不同的目的域。由于隱喻主體自身信仰、代表利益、意識形態(tài)傾向不同,因此隱喻會凸顯、弱化和隱藏客觀事物的某個方面,從而控制目的域的特征。隱喻并不是語義系統的自然產物而是隱語主體的主觀選擇[10]。在新聞語篇中,隱喻經常通過援引現在實踐與過去實踐的對等式,幫助媒體和撰稿者對現實進行重組,以塑造一個隱喻性的現實,構建人們的觀點、價值體系、意識形態(tài)等,從而起到影響人們的行動,實現輿論導向功能[11]。隱喻概念的使用是新聞語篇構建意識形態(tài)的必然手段。
隱喻的意識形態(tài)構建是通過“框架”的功能得以實現的。美國計算機科學家Minsky[12]首先提出了“框架”的概念,他認為知識是以數據結構的形式貯存在記憶中的,他稱之為frame(框架),一方面,框架按主題或者序列方式對記憶中的經驗加以組織,另一方面,框架又對新的對象或者情景作出預期。在性質上,框架是一種表征概念或者情景的心理結構,這就是其框架理論(frame theory)。20世紀70年代,Fillmore將框架概念引入語言學中并進一步發(fā)展,他認為框架不僅僅是語言構式,也是一種認知構式,是“認知結構編碼于詞匯中的預設知識”,并指出人們觀察世界、認識世界都是從自己已有的知識結構出發(fā),基于自己的經驗和背景去預測外部的事物。隨后,Taylor(2001)對框架的定義則更為具體:“連接一個語言形式所涉及的多個認知域的知識網絡”。例如:描寫母親框架就涉及到婚姻域、遺傳域、生殖域以及哺育域等,所有的域匯聚在一起構成完整的框架。在框架理論中,不同的認知域突顯該框架的不同特征,哺育域突顯的是working mother,生殖域突顯的是birth mother。
由此框架理論的基本原理得到進一步完善,第一,框架是依據復雜等級體系而組織起來,一個概念的框架主要是在人們逐漸熟悉它的過程中而建立起來的,有些框架是先天生理性的,而有些是后天通過經驗或訓練獲得的[13]。針對框架建立的方式,Fillmore認為主要是通過各種各樣的程序或認知操作,比如說:框定、填充、比較等。第二,框架的屬性取決于構成框架的各種槽(slots)。槽是由一定數量的填充項(fillers)構成,槽和填充項是用來表示框架的語項和它的語義特征的,包括槽的量值、槽與框架的關系,及各種槽必須予以的解釋或者計算等,由此該框架就被“框定”下來。“框定”不僅設定了該框架中的成分,也由此設定這個成分與其他成分之間的關系。因此,框架具有劃定標記空間和無標記空間邊界的符號功能。換言之,框架是一種符號場,它能體現情景或事物狀態(tài)的特征,而如何理解這種特定的符號場取決于某個特定的視角。第三,框架具有繼承性特征,即框架根據繼承性按等級體系,從上義特征向下義特性轉換。每一個框架都是一系列統一的知識或經驗,包含很多語義項,當其中一個語義項出現時,同屬一個框架的其他語義項就會被激活,于是我們頭腦中便形成了該框架的初步認知,由于映射過程的彼此交互和滲透,一個完整的認知體系是由若干框架相互作用而形成的,換句話,一個框架實際上是若干個次框架共同組建的。
基于框架理論的視角,概念隱喻在新聞語篇中主要通過信息填充預設、信息篩選凸顯和塑造隱喻現實等手段來達到對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為了具體的探析該過程,筆者采用了語料庫的方法,對2008年英國主要新聞媒體對美國奧巴馬和巴基斯坦穆沙拉夫的競選報道中概念隱喻使用情況進行分析。
首先,從英國《泰晤士報》(The Times)《每日電訊報》(The Daily Telegraph)《鏡報》(The Mirror)《經濟學家》(The economist)《衛(wèi)報》(The Guardians)《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等主要報紙和期刊上2008年1月-10月期間對美國奧巴馬和巴基斯坦穆沙拉夫的競選報道中選取語料,其中對奧巴馬的報道有22篇,總字數達到22700個,對穆沙拉夫的報道有18篇,總字數達到18500個。
我們仔細閱讀語料庫中的每一個語篇,找出隱喻的關鍵詞,并視為類符,例如:旅行式隱喻(journey)中,隱喻關鍵詞road的出現即為一個類符,關鍵詞的數目表示類符數。然后把所有的類符數進行歸類,發(fā)現對奧巴馬的報道中出現的概念隱喻主要如下:
表1 美國奧巴馬的報道中出現的概念隱喻
依照同樣的方式,將對巴基斯坦穆沙拉夫競選報道中的語料進行分析,發(fā)現使用的隱喻情況如下:
表2 巴基斯坦穆沙拉夫競選報道中的概念隱喻
如果將兩個表格簡單的粘貼在一起,我們可以更為直觀的發(fā)現這兩個語料庫中隱喻使用的共性和個性。
圖1 隱喻分布
首先,能看得出兩個語料庫在隱喻類型使用上是有差別的。對穆沙拉夫的報道中,最普遍使用的隱喻是沖突隱喻。而對奧巴馬的報道語篇中,沖突隱喻的使用明顯減少,不及巴基斯坦語料庫中沖突隱喻的一半。其次在穆沙拉夫的報道語料中,宗教、夢想、娛樂隱喻的使用相對較少,其中,夢想隱喻完全沒有出現。
由此可見,兩個語料庫中新聞語篇的信息構建依據不同的框架預設??蚣苁翘囟ǖ囊恍┍磉_結構,表達的是有關陳規(guī)事件或情景的知識,專門規(guī)定這類情景的組成部分或參與者所承擔的角色,進一步闡明深層結構中的哪些成分轉變成為表層結構中的主語和賓語。因此框架被認為是與所謂的“場景”有關的語言選擇矩陣,譬如:商業(yè)框架(commercial event frame)在描述商務交換時,其語言選擇矩陣中出現頻率較高的詞匯會包括 buy、sell、pay、charge和 goods等等,解釋其中任何一個填充項,只需了解該框架就可以,這些填充項的區(qū)別僅在于凸顯哪幾個,buy是從購買者和商品的角度構建認知,而charge則凸顯了銷售者和貨幣的認知。概念隱喻是一種始源域向目標域的映射,通過映射把新信息填充到目標域中,即把事先與某個場景相關的框架填充到新的場景中。譬如:在對奧巴馬的報道中,媒體使用了大量的旅行框架,頻繁出現的類符有:journey、road、path、crossroads、way 等等,這些填充項構建了該框架的主導,凸顯了其語義槽的特征:1.從起點向終點的路徑。2.既定的方向、方式和同路人等。3.會有波折、困難,但只要堅定,終將到達期盼已久的目的地。借助該旅行框架媒體對奧巴馬競選預設了的兩個重要的觀點,既然奧巴馬的競選是場旅行,那預設了他終將實現他既定的計劃——贏得選舉,且該計劃是神奇美好的,在這個過程中,會出現些障礙,但都不會阻擋其前進的。于是,關鍵詞、形象、信息來源、句子和主要成分產生了一個強大的框架——奧巴馬是重振美國經濟,引領實現國家民主自由強大的帶路人。
表3
框架在進行信息填充時,是通過若干組框架元素完成的,框架元素是一個框架的參與者和支撐者,也是呈現該框架意義的具體語義項。依據這些元素在框架中意義的實現程度可分為中心元素和非中心元素。中心元素和非中心元素共同為呈現該框架的方方面面提供整體表征,同時中心元素則凸顯了該框架的特定視角。正如劉光正教授所言“選擇性是隱喻映射的本質特征”。在始源域向目的域的映射過程中,通過映射的過濾作用,框架中的特定部分被凸顯,便形成了中心元素,沒被凸顯的部分便成了背景[14],即是非中心元素。在對奧巴馬的選舉報道中,針對同一目的域“奧巴馬”采用了許多不同的始源域,以凸顯“奧巴馬”的不同特征。
第一個隱喻“Barack Obama is GodMessiah”(奧巴馬是神救世主),是宗教隱喻,具有鮮明的文化色彩。宗教隱喻在對穆沙拉夫報道中鮮有使用的,其缺失的原因可能是西方國家對巴基斯坦宗教的陌生,亦或是從西方文化角度描繪穆斯林傳統的不適應性。兩個語料庫相對照,美國語料中宗教隱喻的出現頻率幾乎是巴基斯語料中的6倍,該概念隱喻凸顯了奧巴馬的上帝、救世主形象,體現了其非凡的領導才能和拯救民眾的宿命,引領國家的責任和義務。在同一“神救世主”框架下,奧巴馬的選舉被映射為“奇跡”。對奧巴馬及其選舉活動的描述,出現了這樣的句子:
When Obama speaks itis absolutely the Messiah speaking…
A black man with a white mother became a savior to us…
You are the instruments that God is going to use to bring about universal change…
Barrack Obama to me,is a herald of the Messiah.Barrack Obama is like the trumpet that alerts you something new,something better is in the way…
This election will set the direction for the nation for the last short period until“Bible prophecies are fulfilled”…
這些語義項彼此交互,使讀者不禁聯想到了Bible、Virgin Mary、Redemption、Pilgrimage(圣經、圣母瑪利亞、救贖、朝圣)等等。于是一個隱喻的現實便在讀者頭腦中逐漸形成,奧巴馬是上帝的化身,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引導人們從迷茫走向充滿希望的神圣之旅,他就是人間的先知,來救贖受苦受難的民眾。
第二個隱喻“Barack Obama is Dreamer”(奧巴馬是做夢的人),是夢想隱喻,該隱喻概念也承載了鮮明的美國歷史文化背景內涵。這里的夢想并非是白日夢,它是“American Dream”(美國夢)和“I have a dream”(我有一個夢想)的延續(xù)。尤其是作為美國第一位黑人總統,他的競選被視為是“人權平等”的最好證明。而這也恰恰是半個世紀前黑人領袖馬丁·路德·金所夢想和奮斗的。
第三個隱喻“Barack Obama is Field marshal”(奧巴馬是陸軍元帥),是沖突隱喻。沖突隱喻是兩個語料庫中使用比率較高的隱喻類型。在沖突框架中,使用了很多的隱喻映射,譬如“Obama may have started his campaign as an insurgent.But he ran it like a field marshal… he also used Powell’s strategy of overwhelming force.In the ground war,he established field offices…In the air war Obama bombarded the average household with 5 times as many TV ads as his opponent.John McCain,the veteran flyboy from the Vietnam War,was like the Red Baron taking on a B -52 bomber.”(Telegraph Comment,Nov.6 08)
這段報道采用了戰(zhàn)斗次框架。出現了“選舉是場戰(zhàn)斗”、“政治策略是軍事戰(zhàn)斗力”、“選舉指揮中心是野戰(zhàn)隊隊部”、“選舉宣傳活動是飛機轟炸”等等隱喻概念,這些語義項共同構建了隱喻的選舉現實,使讀者有如身臨其境進入了戰(zhàn)場的氛圍。另一方面,campaign、force、Field marshal、bombard 等中心元素的使用凸顯了奧巴馬不論是體力還是智謀等各方面均比對手強悍。
在對穆沙拉夫的報道中,沖突隱喻也分布廣泛,但它們所構建的框架是絕對不同的,因而也傳遞了不同的信息及意識形態(tài)。對穆沙拉夫的競選語篇中,沖突隱喻更多的凸顯了其框架范疇中的肉搏次框架、格斗次框架等等,更多地凸顯出沖突框架下的負面信息,這樣的例子如:
Musharraf beaten by a knock-out…
The President suffered a crushing defeat…
The swing to the opposition parties has dealt Mr Musharraf a devastating blow…
Musharraf will face a hostile parliament after the crushing defeat of his allies in an election on February 18.The incoming government could try to drive him from power…
根據沖突框架中心元素譬如:beat、defeat、win、lose、triumph、victory、failure的出現頻率(每千個詞中),筆者作了個統計,結果如下:
圖2
其中,對美國的報道中win、victory、triumph等詞匯的出現頻率明顯高于對巴基斯坦的報道中這些詞匯的使用頻率,相反,在對巴基斯坦的報道中出現率較高的詞匯是defeat、lose、failure等。這樣的詞匯使用情況凸顯了媒體的傾向性和暗示性,潛移默化地呈現了其鮮明的立場,向民眾灌輸了其倡導的意識形態(tài)。
第四個隱喻“Barack Obama is Mister Cool”(奧巴馬是酷先生),是娛樂隱喻。其中Mister Cool的稱謂源于歐美電視訪談節(jié)目中對訪談者的謔稱,這個隱喻形象的設立好像是有違競選的嚴肅與正式,但也為其增添了些輕松搞笑的色彩,而且從個人角度看,更是凸顯了奧巴馬的詼諧幽默,機智敏銳的個人魅力。
在上述例子中,通過分析隱喻的意義及其認知機制,可以看出這些隱喻表達具有雙重內容,在敘述客觀存在的性質同時,也包含了對那種客觀存在的一種暗含的行動方案,因此起了動機的作用。它是引導人們從充當喻體的特征體的角度來看待和理解充當主體的特征體的手段[15],從而構成了概念潛勢網路,構建了社會意識。
綜上所述,隱喻在新聞語篇中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在思維層面上反映和構建著新聞語篇的意識形態(tài),并體現在語言表達上。隱喻的使用與選擇受意識形態(tài)的引導和制約,同時,隱喻也塑造了意識形態(tài)。在新聞語篇中語篇的撰稿者通過信息填充預設、信息篩選凸顯和塑造隱喻現實等手段對現實進行符合自己或媒體利益的界定和劃分,從而引導輿論導向,激發(fā)民眾情感,對大眾意識形態(tài)進行操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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