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佩
高考結(jié)束后,我弟找了一份流水線工作。我們都有過一個階段:閑著,沒有技術(shù),沒有錢。于是只能干那種待遇還可以,但很累的工作。我弟負責(zé)用細麻繩固定盒子內(nèi)的玩偶,是那條流水線上最累的。上班第二天,十個手指就幾乎都陣亡了,纏了厚厚的膠布,可到了后來就連膠布一起劃破。
但四十多歲的主管依然背著手站在他身后,無時無刻提醒他固定時用力,再用力;動作快點,再快點?;氐郊宜麆偙г沽藥拙洌覌尵烷_始皺起了眉頭,說:“這就喊苦,以后怎么辦?”他急忙笑著解釋:“我就在家里說說,班還是要上的?!蔽覌尣艥M意地點點頭。
有一套說法叫做年輕人應(yīng)該多吃苦,對以后有幫助。累就算了,運氣不好時還會有個盛氣凌人的主管,經(jīng)常性嫌棄你是個年輕人,并嘲笑你不能吃苦。上班期間有幾天倉庫人手不夠,我弟被臨時調(diào)去裝箱搬貨。中午下班回來,他就沖我喊:“唉,被人罵了一上午?!眲傇诹胰绽锊葐诬嚮貋淼乃樣钟陀趾?,全身汗涔涔的。他低著頭沒有看我,徑直走到洗手間。
后來問他怎么了,他說:“大家都請假了,我一個人頂上所有工作。我已經(jīng)盡快了,主管還是一邊看我搬一邊罵我慢,說年輕人一點苦都吃不了?!倍潭處拙湓挘煌5匮士谒?,一眼都沒有看過我。我知道他想哭。當(dāng)我還在猶豫要說點什么的時候,爸媽也下班回來了。
他別過臉去玩手機,一聲不吭。一個小時后,依舊頂著午后兩點的毒太陽踩單車去上班。那天晚上我問弟弟:“外面很熱嗎?廠里有沒有空調(diào)?”他說:“沒有,挺熱的?!蔽矣种钢种干系膭澓蹎枺骸跋丛璧臅r候不疼嗎?”他說:“洗頭的時候頭發(fā)扎到肉里,很疼?!钡绻也粏?,這一切就永遠成為一個秘密,誰都不會知道。
我們不敢說,不敢傾訴,因為受不了這種苦,是會讓人失望的。被罵,也是正常的,是應(yīng)該的。我其實有點反感父輩口中的“吃苦論”。
有過這么一件事。高三那年,偶爾我爸會帶飯來學(xué)校看我。有一次他嫌飯?zhí)美锩嫒颂嗵常谑俏覀冏叩斤執(zhí)猛饷娉?。我是O型血,從小特別招蚊子。結(jié)果飯沒吃兩口,蚊子包倒是起了不少。
當(dāng)我提出蚊子太多想要回到飯?zhí)美锩鏁r,我爸臉色變了。我還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他說:“被蚊子咬幾下就受不了?一點苦都吃不了?!蔽矣行┥鷼獾胤瘩g:“明明里面有風(fēng)扇,為什么我要選擇在外面喂蚊子,受得了被蚊子咬,又能證明些什么?”這下我爸生氣了,他大聲地吼我:“老想著待在更舒服的地方,以后不是每一次都有風(fēng)扇的,沒有的時候怎么辦?”
“可現(xiàn)在是有的啊。”當(dāng)然最后這一句我沒有說出口,我怕被罵。最后只能繼續(xù)坐在飯?zhí)猛饷姘扬埑酝?,帶著一腿的蚊子包回教室抹風(fēng)油精。我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吃這種苦的意義到底在哪里。
其實我們真的有那么嬌生慣養(yǎng),一點苦難都接受不了嗎?我想不是的。高考一整年,我弟每天熬夜復(fù)習(xí)到凌晨,天光亮又得起身去上學(xué);他沒喊過苦。去年我去支教,在蚊子肆虐的山村小茅屋里住了半個月,連洗澡都成問題;我也沒有半句怨言。
因為我們都清楚,自己現(xiàn)在吃的苦,是為了達成某個目標后能嘗到甜頭,不是盲目,而是有意義的。我弟不會想將來做一個搬運工,我也未曾想過自己要成為抗蚊專家,才會覺得吃那種苦,除了讓人感到不舒服之外,任何意義都沒有。
而父輩卻總是不斷鼓吹吃苦能培養(yǎng)我們的抗壓能力,甚至不惜故意給我們制造點苦頭。他們解釋說,為了能抵御將來的苦,現(xiàn)在要先多吃苦??墒郎峡嚯y千千萬,難道每一寸都要我們?nèi)ゼ毤毱穱L嗎?
有些苦,是我們一輩子都經(jīng)歷不上的,并不是非吃不可。如果一定要吃苦,我能不能挑點有用的吃?每一個時代的年輕人,其實都是最幸運的。正是因為上一代人替我們吃了那份苦,完成了各種目標,才讓我們現(xiàn)在的機會和選擇變得越來越多,環(huán)境變得越來越好,很多時候可以選擇不那么“苦”。
但大家都忘了,“吃苦”是為了度過考驗,而不是為了承受苦難。它只是一種方式,而不是目的??嚯y本身根本就不是什么財富,否則街邊的流浪漢活得那么艱辛,豈不全都該是人生贏家?重復(fù)體驗上一代人的苦難,根本就沒有意義。
我們該做的,難道不是應(yīng)該為了自己和下一代人,去吃點新的苦,度過新的考驗嗎?時代在進步,人也應(yīng)該要往前看啊。不想吃老苦,真的,一點兒也不丟臉。就像昨天晚上我問我弟:“上班這些天,你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他想了想,回答我:“是以后要變得厲害些,免得將來還要吃這種苦?!眅ndprint